又有一天放假迴來,弟弟給她看新出的歷史小說《孽海花》,不以為奇似地撂下一句:“說是爺爺在裏頭。”她切切地看了起來,凡是關於莊侖樵的地方都看得格外仔細。


    “我看了非常興奮,去問我父親,他隻一味闢謠,說根本不可能在籤押房撞見奶奶。那首詩也是捏造的。”父親讓她去讀祖父的文集,然而“典故既多,人名無數,書信又都是家常話。幾套線裝書看得人頭昏腦脹”,卻又不好意思問人,擔心別人以為自己“喜歡講家世似的”。


    她雖然從未見過這位傳奇祖父的麵,卻似乎很欣賞他,說他好。這與母親和姑姑態度迥然相異。也許並非因為血統遺傳,而是仰慕祖父的才華。她讀到他的手稿,也許感覺他是個性情中的真人,能夠體味到那人生的起落,有一種浩淼的“身世之感”。


    這樣的情結在以後有種種流露,這樣的出生,她並不刻意拒絕,自然也無法拒絕。偶爾引以為榮耀也是自然的,也並不過分。常人常理,無可厚非。


    然而又有引起他人種種的猜忌。“張愛玲在發表文章之餘,對於她自己身懷‘貴族血液’,卻是‘引以殊榮’,一再加以提及,俾眾周知”。


    甚至有譏諷之語:“什麽名門望族,什麽貴族之後!李鴻章不過是葉赫娜拉氏座下的一條狗,見了她口稱老佛爺吉祥!如此的奴顏媚骨,有什麽好拿出來顯擺的?”


    我絮絮叨叨說了一堆家族血統,又扯到門第相當,貴族之後,典型的階級思想。但終覺得人與人之間是有差異的,對那些冷嘲熱諷之人,我隻是嗤一句:“就是看你沒有,顯擺給你看的!”我不介意有人批駁我門第觀念深重。


    最厭這一類道學先生,儼然自己是勞苦大眾的代言人,其實不過是祿蠹之流,假清高,名利之心比誰都炙熱。


    血統無須提,這是天生的。亦有古人說:“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隔了千年,亦是金石之聲,錚錚入耳。然貴族家風,如何又不能宣揚?中國的王道便是世襲,一家之言,一脈風流。好的東西經時歲鍛打留下來,化做中華之經脈。時間在其中緩慢流動,融入中國人身體裏的精氣神,亦可剛亦可柔。


    愛玲的祖母有四句詩:“四十明朝過,猶為世網榮。蹉跎暮容色,煊赫舊家聲。”


    多情人看到淒涼,我無情之人卻隻聞到朱樓碧戶的脂粉花香,磚頭牆fèng裏滲出的繁華遺蹟、赫赫風流。看到高高門楣上掛的四個字——煊赫家聲。即使是舊的,也是一脈相承,做個貴族之後,即便沒落了,有“煊赫舊家聲”可供遙想,有什麽不好呢?


    風流亦可自賞。


    桃之夭夭


    傳奇依然延續著。跨過世紀的門檻,就到了張誌沂——愛玲父親這一代了。


    大盛大衰,也是宿命。這樣顯赫的門第,留給後人既是光芒,也投下了沉重的影子。無法增添榮耀,不如頹廢。又逢亂世,家也就漸漸敗了。


    亂世人自有亂世人的活法。邀友狎ji抽大煙,苟存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於諸侯的念頭也不一定不好,可惜太不成材。於是隻好“一半生活在現在,一半生活在過去”。無論多麽的煊赫也遮擋不了後輩的衰敗。


    因為父母是老夫少妻,張誌沂少年喪父。年輕的寡母想要將亡夫的遺誌傳給兒子,望子成龍心切,嚴加管教起來便不免失衡。她給兒子穿上顏色嬌艷過時的衣履,一副女兒家的靦腆相,讓他見不得人,小心謹慎地預防著他別把幹淨輝煌的家聲弄壞了。相反,對於女兒,倒給他穿男裝,稱“毛少爺”。這樣陰陽顛倒的使兩個子女一開始就分道揚鑣了:兒子迂腐陳舊,獨守家業;女兒堅強獨立,漂洋過海,而老太太也落得個孤僻怪異的名聲。


    這時,黃逸梵——愛玲的母親出場了。她是清末南京長江水師提督黃翼升的孫女,黃宗炎的女兒。嫁給張誌沂可謂才貌相配、門第相當。這件婚事在當時想必也是轟動一時。


    寫她的時候,窗外一樹桃花映入眼簾。陽光裏開得簇簇生輝,像《詩經》裏說“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美得讓人忍不住驚動。大約就是崔護看見桃樹下的女郎時,“人麵桃花相映紅”的那種悸動驚艷。


    桃花令人想起女子,葛則可代男子。《詩經》“桃夭”和“木”分別是新郎新娘的頌婚詩。”一個說:“之子於歸,宜其室家。”後世以桃花喻女子者浩淼,總不及《詩經》意思好正。叫人讀了心生歡喜,又清正平和。又後來,誌怪小說裏大凡桃樹精幻化的女子必不同一般的香艷婉轉,格外勾魂攝魄,也是俗艷。可見萬物源頭總是清正。


    我小時候,最愛看人迎親拜堂。長長的隊伍,踏破清晨的薄霧。遍地金箔碎屑,沾在微濕的地麵上。滿世界的華麗喜氣,都縈繞在人身上。


    新郎打扮得齊整。按習俗新娘腳不可著地,須由兄長背出門來交給新郎,似一種生死情重的託付。再由新郎自娘舅手中把新娘接過來,或抱或背,新娘總是嬌羞無限。此時此刻,我心底悠悠漫出艷羨和憧憬來。


    一個女子由娘家到夫家,是人生的第一次輪轉。連腳都可以不沾塵世,是這樣的輕巧珍重,卻又是這般虛華。從此到彼,不能自主。


    她初嫁與他時呢,是不是這樣的歡欣喜悅?是不是這樣嬌羞不安?


    當初,一個是宰相孫兒,一個是軍門孫女。張誌沂和黃逸梵,世人眼中的金童玉女。那一日大紅燈籠高掛,賓客滿堂。大紅喜服,龍鳳燭燃,連亂世末的暗灰天地,都被這樁喜事映得微顯生機。


    會有人念“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其室家”。亦會有人鬧洞房,在帳頭床中灑下花生紅棗桂圓石榴,嬉鬧叫嚷著:“早生貴子,多子多福。”會有人準備好合巹酒,待新人交杯飲過。


    他揭下她的紅蓋頭時,曲終人散的寂寥中,兩兩相望。這個男人,就是那個與自己白頭到老的人麽?初為人婦的黃逸梵定會有微微不安和疑慮,但她一定會真心期盼和這個男人相伴到老。這是女兒心,一旦嫁與人,便是一種無可言說的信賴和期許。


    她一定不會料到後來的變故,不會想到在有了一女一子以後,他們會一步步走向決裂,更不會想到她和他的恩怨,會牽扯到子女,影響了愛玲的一生。


    人世夫妻亦如萬物源頭總是清正,到後來磕磕絆絆難免汙濁,總不能始終如一,想來叫人灰心。人生若隻如初見,不變不移,該多好!


    她和他或許也有恩愛的時候,愛玲和弟弟的降生或許讓他們有短暫的親近。愛玲說過,父母在她三歲時合力看護她的傷寒症。淡淡一句已說盡夫妻之間患難相扶,父母子女之間生死不可動搖的大信。然而惟有淡淡最傷人。以後漫長歲月裏,隻能靠幼年迴憶裏的一點餘溫溫暖自己。想想,愛玲真是悽苦沼至極。


    後來,她對他漸漸失望。這個男人,不是她要的那種。他狎ji,而她要的是夫妻之間彼此忠貞。他胸無大誌,沉溺酒色煙榻,她卻是眼高心廣,不但要看民國山河浩蕩,還要飄洋過海,看外麵世界天地浩淼。


    她與他心智意趣均靠不攏,夫妻之間隔得下一條寬闊銀河,卻沒有渡河的鵲橋。歲月清冷逼人,任是牛郎織女也有心冷的一天。離散,以是必然。


    如果她隻是一個安於守舊,做少奶奶美夢的女子,不問世事,怕還是很幸福的。不幸的是,黃逸梵深受“五四”新cháo的影響。二十年代出國留洋,學過油畫,跟徐悲鴻、蔣碧微等都熟識,是真正的新派女子。嫁與張郎,抽身得快,雖然不至於終身誤,但大凡女子嫁得不如意,受的煎熬總是最深重,怨也是不免的。


    愛玲說:“我母親還有時候講她自己家從前的事,但是她憎恨我們家。當初說媒的時候都是為了門第,去葬送了她一生。”可窺見黃逸梵哀怨之深。


    她的風流灑脫,開了愛玲一生的風範,甚至於愛玲在她麵前,也是低落的,不及她光華璀璨。愛玲如一樹清梅,清寒徹骨,一生疏影橫斜,暗香浮動。而她母親的一生豐盛如洛陽牡丹,有任是無情也動人的淩厲風情。


    登場


    一九二0年九月。上海秋天。


    那時上海已經是高樓林立。哥德式建築的穹頂,文藝復興的樑柱,黃浦江滔滔的江水,喧囂而熱鬧。歷史,似乎正在鋪敘一個恢弘的背景,迎接一個女孩的降生。它將華麗的錦袍披在這個女孩身上,如此隆重和奢華。這個過程漫長而曲折,讓我有些迫不及待。


    我翻開歷史,想看看那個時刻還發生了些什麽,伴隨著我心儀的女子誕生。一切都悄然躺在故紙堆裏,在圖書館陰沉的穹頂下,散發著爍爍的光芒。


    晴,或者雨,不得而知。無論晴雨,秋天總是高慡的。我揮去蒙在眼睛裏灰黃古舊的色彩,讓自己的心情歡快起來,為了迎接一個新生兒的降生。愛玲不是舊畫上的人兒,她應該降臨在陽光燦爛的日子裏。


    九月三十日。張家公館,重門深掩,簾幕低垂。平靜而祥和,殷實而充足。物質和精神的盛宴都準備妥當,等待著她的降生。我翻過青磚高牆,扒開烽瓦梁棱,耐心地等待著,看那個稚嫩生命如何從母胎裏脫穎而出。一百年的浮躁困頓中,正在孕育這樣一朵奇花異葩。


    她的出身令人失落。她的人又讓人覺得高遠。


    越是凝視,越覺得與她距離的遙遠。這距離從久遠的時代已經開始,一直延綿下來。千年的門第,壘起了厚厚高牆,時間空間的隔阻,讓我和她一錯百年。仰望她的時候,我有一種所有的努力都將化之灰燼的幻滅感。


    對於她的家世,一部分人牽扯過遠。李鴻章、張佩綸、黃宗炎……然而,那些模糊不清、無法繼續考證的歷史,越來越成為一種背影,來襯托一個女孩的清傲出塵。


    我常常想,也許隻有出生在這樣的家族,才能如此的洞察和敏銳,才有這樣的澹泊和堅定。也許,隻有這樣的家族背景才能豐富她的才情。當曾經有過的輝煌變成過眼雲煙時,她不是將一切緊緊地攥在手中,而是任憑心性,隨心把玩。


    另一些人卻糾纏得過近。他們將愛玲的一生描繪得淒涼無比。滿清遺少,鴉片,姨太太,家庭破敗,父愛母愛的殘缺……種種頹廢的人或物,以為她孤寂的體驗全都來自於此。


    通過迴憶中彌補,在敘述中平衡不幸的童年經驗,成為心理學分析作家之所以成為作家的原因,成為傳記文學的春秋筆法。文人們慣於用詞彙來鋪敘歲月對人生的影響,使整個場景變得恢弘,卻使人物黯淡無光。其實都不過是先果後因的論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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