棒 打 鴛 鴦

    1

    解放後的第四年,是國家實施農業合作化的第一步即建立互助組的日子。亦是阿濤讀初中3年即將於7月份畢業報考高中的關鍵日子。

    新中國建立後,時令雖隻跨過3年,然而,國家已以嶄新的步伐,一步一個腳印地向前邁進——清匪反霸、土地改革、農業合作化,令在這個充滿生機和希望的新國度裏生活的人民,尤其是邊疆的人民,倍感到天空越來越清朗,太陽越來越亮麗,山川越來越潤綠,氣候越來越清新……

    才擺脫童稚歲月的阿濤和伊伸等一輩人,正像才擺脫寒冬束縛的一匹匹駿馬,渾身在迸發出一股股奮發向上的使不完用不盡的青春活力。

    當年4月的一天。正值星期日。清晨,伊伸串上門來,說:阿濤,互助組成立後,你還沒有參加過組內勞動呢。上午,組裏到楓樹坵給玉米中耕,你去不去?阿濤想,伊伸說得對,互助是個新鮮事,我卻從沒有參加活動,那真的太不應該了!於是說:好啊!我參加。早飯後,你喊我一聲吧,好嗎?

    好的!伊伸高興地說:順便把馬也牽去吧,好嗎?

    好的!阿濤說。

    早飯後,太陽已升上了炮台山。和煦的光輝灑在山寨的遠遠近近,令人覺得十分溫暖和愜意。伊身牽著她家的青鬃馬,喊了阿濤一聲,便朝南寨門走去。阿濤荷上鋤頭,亦牽他家的棗紅馬,跟著出了寨門。兩人拿著鋤頭,各登上自己的馬背,就朝著楓樹坵玉米地馳去。

    棗紅馬接近梁家的墳場,就有異樣的反映,表現出異常的興奮。阿濤看了看前麵,原來墳場裏拴著不知誰家的一匹母馬。阿濤即對伊伸說:墳場裏拴有母馬,快下馬吧,不然會出問題的哩。

    兩人才下得馬來,棗紅馬即起了蹄,似乎使盡全身的力氣,朝墳場裏拚命地跑去。而阿濤則在它身後拚命地拉著繩子。馬拖人拉,僵持了一段時候,突然棗紅馬飛起後腳,踢著阿濤的右眉骨,阿濤即昏倒在地,不醒人事。

    阿濤!你怎麽啦?伊伸大喊一聲,沒見阿濤迴應,就不顧兩匹馬了,即上前扶起阿濤。阿濤還沒有蘇醒過來。他的右眉骨被踢破了,吊出一快母指頭大的肉坨,血還在汩汩地流出。伊伸慌了,不知如何是好。

    半晌,她才想到,這墳場與楓樹坵相距不遠,便扯起嗓子,朝楓樹坵方向大聲喊著:喂——!快——來——人啊!阿——濤——受——傷——了——!……

    不幾分鍾,阿貌哥和伊肖姐跑來了。見傷口還在流血,阿貌在地邊扯來幾味止血草藥嚼爛邊給傷口敷上,邊對伊伸姐妹說:你姐妹兩去把馬招唿一下,我把阿濤揹迴家,然後到板桑屯的老草醫那裏買治傷藥水,那藥水挺靈,隻用上一兩次,5-6天就會好的。

    我也得迴家去。伊伸瞥了伊肖姐一眼,說。

    伊肖姐點點頭。阿貌卻說:她一人難招唿兩匹馬吧!

    那!我把馬拴好了,就迴,好吧?伊伸說。

    說著,姐妹倆把阿濤扶到阿貌的背上,就拴馬去了。阿貌背著阿濤一步一步地迴家來。其實,阿貌把阿濤放到床上的時候,伊伸也進門來了。

    怎樣?人醒了嗎?伊伸問。

    半路上,就醒了!阿貌說。

    真謝天謝地!伊伸拍著自己的胸膛,慶幸地說。

    我爸媽和四姐都不在家,你就照護他一下,我立即去板桑屯,事宜早不宜遲呢——我快去快迴!阿貌說。

    哥!放心去吧!有我在呢——不過,路上也得小心啊!

    我怎麽啦?

    阿貌走後,阿濤問了一聲,想振坐起來。

    伊伸忙把他按住:怎麽啦?快把人家急壞了!——你給棗紅馬做了壞事,被它飛了一腳……

    哦!我記起來啦!阿濤抿嘴笑了笑:它見了它的情人,不顧一切地拚命地向前拖。我呢,拚命地拉住它,它發怒了!

    誰要你拚命地拉呢?打個比方:要是你見了我,就朝我跑來,有人卻拖住你,你發火不發火呢?

    當然發火呀!可是,那是馬,不是人!

    馬和人,還不是一個樣?!公馬和母馬,都需要在一起,那是老天爺規定了的——你違反了天意哩!

    嗬嗬……阿濤嗬嗬地笑起來。這時,他覺得右眉骨發痛,想用手去摸,被伊伸攔住了:你還笑!你的右眉骨被踢破嘞,吊出一塊肉呢!

    是真的?阿濤緊張起來:拿鏡子給我照照!

    伊伸拿來鏡子,一照,阿濤的眼淚簌簌地掉在席子上。

    哭什麽?你呀,真小孩子氣!

    我的右眼不會那個吧?

    你胡說什麽呀?伊伸急忙用臉巾給他擦去淚花,說:我知道,你心裏在想什麽。你呀,真傻!就是你右眼瞎了,我一輩子都和你在一起,永遠地愛你!況且,阿貌哥說了,用上板桑屯老草醫的那藥水,5-6天就會痊愈,而且一點疤痕也沒有,你就放心養傷吧——不讓你再胡思亂想嘞!好嗎?胡思亂想,傷口好不快,那就影響身體,也影響學習,懂嗎?

    伊伸,你真好!你還沒有過門,就來扶持我了!難怪我全家人都心底裏在愛著你,說你最嫻熟、最溫柔、最懂得愛……

    得了!我不喜歡你吹那麽多個最字——我隻要你吹我一個最字即可,就是最愛你!說著,在阿濤的左臉上輕輕地一吻。

    阿濤受傷,阿貌哥跑到學校給他請了假。班主任楊華英發動全班同學給他寫了慰問信,要他安心養傷,爭取早日迴校學習。班主任和同學們的關心和鼓勵,阿濤異常激動。他沒有理由不安心治傷了。而伊伸,在5-6天的時間裏,除了晚上睡覺之外,每天都守在阿濤的床邊,給他遞水遞飯遞書,或與他閑聊一些趣事,讓阿濤歡心而忘卻疼痛和一切煩惱,故阿濤的傷口,比一般人的傷提前兩天就愈合了。這就是精神養傷的神力!

    阿濤假期未滿就繼續上學了。以後的兩個多月的日子裏,每天下午放學的時候,伊伸都牽著兩家的馬,到陌背小溪邊飲馬,其實是去接阿濤。待阿濤一到那裏,兩人就騎上駿馬,並排著,一路上有說有笑地迴家來。近3個月的日子除了星期天外,天天如此,可謂形影不離,如膠似漆!用阿濤自己的體驗或憧憬的話說;這就是真愛!刻骨的愛!真愛,是男女換了心的愛,它不局限於雙方肉體的熱貼與包容,更注重理念及精神上的溶入與體量,是熱切想見又怕見的守望,是區別於獸愛、邊沿(介於人愛和獸愛之間)愛和樸素(僅是傳宗接代)愛的一種超然而高尚神聖的情愛。

    願這一對持真愛理念的男女,用自己的實踐早日結成楷模式的眷屬!

    山寨的人都那麽熱切地期盼著。

    2

    農曆,桂西南邊界的六月,是成熟的季節。原來綠油油齊刷刷包子挺挺的玉米,刹時變成黃橙橙的一片了。今年,人勤春早,肥料下得足,風調雨又順,年成不欺人,豐收已成定局,山裏人尤其是隴吉屯人,硬是喜出望外,夢裏也笑出了聲。逢人都捧上一句:千好萬好,搭幫合作化好呀!對方這時也得搭上一句,不然就謙你思想覺悟趕不上趟了:可不是?往後呀,成立農業合作社,好日子更在後頭呢!到那時,會像幹部說的一樣,樓上樓下,電燈電話啦……此時大白天的山寨四野,到處是收割的人群,這裏一組,那裏一群的,話聲、笑聲、歌聲不絕於耳。啊!人們在收獲著喜悅的同時,在播種著希望呐……

    眼下,陽曆當屬7月了。阿濤三年的初中學習與生活,終於畫上了句號。他以優異的成績畢業了,並到縣城參加了高中的入學考試,盡管結果還未公布,但他的自我感覺是良好的。據帶隊的老師透露,英語試題中,有一個詞fathends要翻譯成中文。這個詞,初中沒有學過,幾乎所有的考生都譯成父親的土地,隻有兩個人譯對:祖國。阿濤就是兩人中的一個。這是個加分題。這個答題,給學校老師帶來了莫大的榮譽和欣慰。這是題外話。

    再說,阿濤迴家後,就一古腦地投入夏收勞動。天剛亮就出工,太陽下山才迴家,整天和組員們在一起趕收玉米。當時,同組的阿四已到武聯村的隴蛋屯當上門郎去了,組內同輩的年輕人隻有阿濤和伊伸。所以,更確切地說阿濤整天是和伊身在一起。這對伊伸說來,是打燈籠也難找到的好事。這些日子裏,他兩人該有多少的話要大聲說或悄悄地說,伊伸該有多少的事要問阿濤。那一天,也就是組裏的玉米即將收完的那一天下午,阿濤和伊伸估測組內豐收已成定局後,伊伸悄悄地說:阿濤,今年玉米豐收了,今天也收完了,我兩的事也該收割了吧?!

    哎!我兩的什麽事呀?阿濤明知故問,抿著嘴笑著。

    你!裝傻!伊伸嗔著他。

    哦!我懂了。半晌,阿濤才有笑著說:你是怕我考起了高中,以後又上大學,就像天上的岩鷹一樣,遠走高飛?永不迴來啦?是嗎?

    有這想法——連我那壞阿爸也經常這樣敲著我呢……伊伸毫不隱諱地說。

    放心吧!我不是忘情忘義,說話不算數,做事不擔當的男子漢!

    你拿什麽給我作依據呢?

    那,你要我拿什麽給你作憑據呢?

    扯結婚證。

    扯結婚證可以,但不能立馬同居。因為,我要讀完高中,有機會,還要讀大學。

    讀完大學,別人的小孩就上中學了!我們的……

    俗話說,舍不得小家,辦不成大事呢!我們要看得遠一點。隻有這樣,我們和小孩們才得到幸福,真正的幸福!

    你讀書,我不反對,我也能等待和守望。但你應答應扯結婚證呀!

    這,你不說,我還想動員你呢!阿濤說:我是想,我們得和阿苟、阿一、阿二商量一下,定個日子,上山找榕樹幼苗,每對情人栽上一株,綠化我們屯的環境,給後人帶個頭。然後到鄉人民政府登記,領結婚證。

    那,你不早說?害得我朝思暮想?

    我還沒有全部想好,怎麽向你攤牌呢?

    那,現在想好了嗎?

    我想下一個墟日——也就是田魂節(作者注:桂西南短衣壯族的節日,相當於漢族的嚐新節)的前一天!登記完了,快快樂樂地過節,再休息幾天,可能接到錄取通知書了,我就放心地到縣城上高中了!

    你這麽有把握?你有把握考上高中?

    自我感覺良好!

    那好!我等待那一天!

    哪一天呀?

    還用問?就是田魂節的前一天和你收到錄取通知書的那一天!

    3

    夏糧豐收,今年的田魂節特別地熱鬧,家家戶戶多殺了幾隻鴨子,邀來了外寨的親朋好友,熱熱鬧鬧地喝酒,高高興興地敘談。末了,年輕人還得結伴去找外寨來的姑娘對歌,這裏一夥,那裏一幫的,歌聲此起彼伏,嚶嚶嗡嗡地,通宵達旦。那是一般的人家。而對阿濤、阿苟、阿一和阿二說來,可謂是雙豐收——今天上午,他們與自己的戀人在屯子的四周栽下了定婚樹,下午又集體到鄉人民政府領了結婚證。過田魂節加上吃定婚酒,這3家的節日,過得更加滋潤和歡樂。

    然而,樂極生悲!第二天晚上,隴吉屯發生了一件解放以來人們意想不到的事。

    晚飯後,隊長農紹幸先到阿一和阿二家,說今天晚上農吉豪村長要召開群眾大會,你兄弟兩要把今天扯的結婚證帶上。至於為什麽帶結婚證,隊長他自己不大清楚。接著到伊保家,阿苟家,伊伸家,阿濤家,要說的話一模一樣。最後到鼓樓處,敲起銅鑼,說今晚召開全屯群眾大會,男女老少都要到會。看來,今晚的會是非同尋常了!

    稍有一點分析能力的人,幾乎都揣著這樣的懸念,到會場上來。想知道幹部們的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開會嘞!隊長農紹幸站到凳子上,對著大夥開場白:今天晚上,農吉豪村長有事,來我們屯開群眾大會。什麽事,等會兒大家就清楚了。現在由農村長給我們說。大家靜心地聽會!

    農吉豪亦站到凳子上。環視會場一遍後,說:今天晚上,召開一個緊急會。由於來得急,有些事來不及同農隊長通氣。實際上,今晚的會,主要是解決一個問題。就是:昨天下午,我們隴吉屯有4對青年男女到鄉人民政府領結婚證。哪4對?相信大家都知道了。就是:阿苟同伊筱、阿一同伊保、阿二同伊彭、阿濤同伊伸。由於我昨天不在家,村文書開介紹信時,一時疏忽,不問清情況就開出證明了。後來發現,有的還沒有達到結婚年齡,有的有親戚關係,有的本人不大願意。具體說,阿苟和阿一這兩對沒有什麽問題。阿二和伊彭、阿濤和伊伸這兩對,都還沒有達到結婚年齡——18足歲,這是不行的。再說,阿濤和伊伸還是親戚,伊伸自己又不大願意,她是隨大流而去領結婚證的。這一些,都不符合政策規定的。所以,我宣布後兩對的結婚證作廢,請後兩對青年人把結婚證書交來,我好交到鄉人民政府去備案。農隊長,請你幫我把後兩對的結婚證書收一下。

    農紹幸隊長說:我幫你收迴可以,但我得申明——我與這件事無關。我清楚,阿濤、阿二和伊彭、伊伸是35年(即乙亥年)生的,今年已進了18歲,要說不到年齡,最多也隻差2-3個月。隻差這麽幾個月,就收迴結婚證,政策裏有沒有這樣的規定?還有,阿濤和伊伸是親戚,阿濤的大姐嫁給伊伸的叔叔,這是事實,但是,是不是屬於政策規定不能結婚的那種親戚呢?我保留我的看法。至於伊伸是不是願意同阿濤成婚,屯裏的人都知道……

    農吉豪:你這人怎麽這麽囉嗦?我要你收你就收唄!我敢做事,就敢擔當嘛!

    農紹幸:好!有你這句話,我就收!

    這時,阿濤忍不住要說話了。他說:大家都聽到了,農村長他敢做敢當,那就好!剛才,農隊長已經說了,我和伊伸的親戚,是不是屬於政策規定不能成婚的那一種,我是要向縣裏、省裏乃至北京問清楚的,到時,我們再來攤牌。至於伊伸是被迫去領結婚證的問題,這不用我再說。我同伊伸相好,全屯的人隻要不是心懷鬼胎,不抱成見,都會講公道話的。而且,我們去鄉人民政府登記之前,一起上山找榕樹苗,一起到屯四周栽下,下午才一起到鄉人民政府去的。在村委會,黃文書親自一個人一個人地問,是不是自願的。得到肯定的迴答後,才開介紹信。在場的,除了我和伊伸外,還有6個人,你問過他們了嗎?更重要的是,你可以要伊伸說說,她是不是自願的——

    我不自願去的,難道你們看見我被誰抬去的嗎?或者,你親自霸蠻背我去的嗎?伊伸接阿濤的話茬說。

    會場裏即響起一片戲謔的笑聲。分明,寨人對農吉豪的胡作非為極為厭恨與憤慨。

    話說到這兒,我得再說幾句。伊伸順是說:我覺得,農村長今天晚上召開的群眾大會,是衝著我和阿濤來的,是一個大的陰謀,目的是要拆散我倆的婚姻。昨天晚上,正當人們歡天喜地的過田魂節,猜拳、對歌之時,半夜,有一個人溜上我家來,同我阿爸嘀咕了半天,談的是我和阿濤的婚事的事。盡管聲音很低很小,但隻隔著一牆板壁,我還是聽得清清楚楚的。這個人,他想占有我,千方百計地討好我阿爸,替我阿爸做事,被邊防軍批評過,寫過檢討。有一次,我到楓樹林玉米地扯黃豆草,他居然竄到那裏,抱住我,要毀我。好得阿濤恰恰到那裏,大吼一聲,他才放了我,走了一段路,迴過頭來說:哼!我知道,你對阿濤好!但是,你聽著:我得不到的,阿濤也休想得到!大家知道嗎,這個人是誰?

    你說,這個人是誰?阿貌哥站了起來,大聲地吼。

    不要怕,說!快說,這個人是誰?大家也跟著吼了起來。

    這個人,就是大家早給他起了綽號——農-德-壞!

    農德壞!你站出來!讓寨人再看看你的醜惡嘴臉!阿貌哥氣極了,又大聲地吼。

    農德壞不哼聲。原來,他早已溜走了。

    阿濤把阿貌哥按在凳子上坐下,走到農吉豪麵前,嚴正地說:農村長,我和伊伸的結婚證退給你,但是,你說的那幾個理由,除了年齡還未到這一點之外,其餘兩個理由,我是不會接受的。我會向上級人民政府反映的,到時我再向你攤牌。我想問問你,到底農德懷同你怎樣密謀的,他給你多少好處?我知道你不敢說。但是,我會了解清楚的。你身為村長,甘願為虎作倀——到時,你首先要擔當起這場政治報複的責任,不管你願意不願意……

    啊!政治報複?

    是的!政治報複!到時,老賬新賬我一起算,你等著瞧吧!

    啊?!……

    當晚,阿濤和伊伸失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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