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勒總算出聲了,“怎麽,原告霸道啊,莫不是很好的嗎,你們覺得?”他戲謔地說,可大家顯然沒有心思玩笑。

    這天晚上,珀斯的出租屋裏擠滿了人。有很多麵孔陌生——他們都是於勒的律師朋友,布特坐在右排末端椅子上,麥克剛從俄亥俄迴來,和珀斯站在屋角,靠近門框的位置。這幾天大家沒什麽活幹,卻皆好似有各種事壓著。珀斯還在找工作,實在未果她就隻能到別的地方謀生了,麥克新搬遷,和他的女朋友買下城中的一套房子;布特與泰莎正準備處理離婚手續,於勒剛負責操辦不久,珀斯也清楚。

    “我勸你慎重考慮,先生。”

    “我遞交了申請轉移開庭地點的申請表,”於勒開口道,似乎沒理那人的話,“這至少能避免些會引人誤會的說辭,我們…”

    “別傻了,卡坡特,”布特先生打斷了他,“那些人不可能同意的。”

    於勒想說什麽,但看到站在門旁的珀斯,就沒有開口。

    “的確,”麥克說,“而且情況很特殊,被告的人是一個…一個——”

    “白人青年。”

    “和他父母,”珀斯糾正並補充,“雖然他們不是,現在這些已經沒有意義了。”

    “我真擔心他們做出什麽出格的事來,原告之前找過他們,但被他們打得進了醫院。”

    “到現場會控製好的。”於勒.卡坡特向麥克保證。

    “關鍵是,”布特提醒,他決定實話實說。“哈利不會善罷甘休的,巴拉韋那家夥…畢竟找事。”

    “究竟是誰挑起事端,”於勒.卡坡特高聲道,“我相信大家都很清楚,我們有理。”

    “嗯,”盡管如此,布特仍堅持了一句,“總之還是小心吧,勞蒙德說哈利叫了他父母親戚,牽扯的關係不小。”

    人群中響起一陣唏噓不已的議論聲,又一會,鴉雀無聲,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這種情形一下子將珀斯帶入迴憶,平日於勒總是副氣定神閑、毫無要事的模樣,他能抱著她一整天,如果有空的話,即便這般他還是很少開口,有時則會給她講些冗長乏味的故事,他現在似乎急於把生活裏所有道理告訴她,它們全是無聊的:“這就是我們每天麵對的東西。”所以他才和朋友們遊曆四方?她記得,母親曾告訴她於勒謀生創業的辛酸過程,可倘若他實話實說,太平洋、商行、小辮頭兒、沿海三總督的笑話,她腦中浮現的確是有趣的旅行,他儼然成為個探險家。

    而現在她仿佛再度迴到了他開始講聖經和法製日報的日子:“我想不通你為什麽接這案,於勒。”

    “你這無異於吸嗎啡呢,而且量還挺多,我看,”一個律師最後說道,仿佛是敲定結局。“人們會如何看你,自己想明白罷,不過反正你一開始就給他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了。”

    “你是怎麽想?”

    “賭博,對,”那人好像來了勁般,“你迷上了一個妓女,並深愛於她。”

    “哦,如此。”

    他的態度明顯轉淡了點。

    “你明天有空,就來我們這吧。”

    “好了,時候不早,不打擾你們休息。再見了,於勒先生。”

    “再見,各位。”

    他目送他們離開房子,走向幽深的巷道,消失在夜色裏。

    一如既往,氣氛再次迴到了父女倆當初,哪怕是間隔15年。他從走到書櫃旁,掏出一本書,珀斯以為是聖經,因為它厚而且舊,結果他挑的,是有關處理財務的法律書籍。他已經打算用錢打發了嗎?於勒找來張椅子坐下來,翻到一篇莎士比亞的戲劇《威尼斯商人》,她想不明白這種專業性的工具書裏會有這個,珀斯看著他來迴閱讀了三遍,每每看一次他的手都在輕微地顫抖,喉嚨哽咽。

    他在強迫自己把注意力轉到別的地方去,但是失敗了,為此,珀斯提出她思考已久的疑問。

    於勒本想點支煙,但他拿起來的時候又放迴了口袋裏,珀斯像童年般卷進父親的懷裏。

    時光迴流至一八六四年。

    他的朋友們,就是剛剛珀斯見的那些人,都聚集在一個富麗堂皇的酒店大廳裏,這地方處在英國黑山港,於勒和他們的商船航班停靠在這之前他就預定了它。一個叫艾德的人說價位太高,可卡坡特根本聽不進去,笑嘻嘻地和老板付了訂金。

    “這小灣地段還挺好,”他說道,“生意不錯吧?”

    老板迴答,酒店正值淡季,生意清冷。

    “真是遺憾,不過你現在遇上了幸運星,我敢擔保。”

    他掏出來幾個金幣,艾德製止但卻未果,交易已成,這是一個月的住宿費。

    於勒和他們每天喝酒高歌,賭博享樂。珀斯由此得知父親原來曾是個物欲旺盛的人,他們雖玩得暢快,可當其他人想要他們放低聲音的時候,卻均被他們硬聲迴絕,顧客久而久之便不理睬他們了,他們也就變本加厲起來,那些想來住宿和喝酒的人都被嚇了一跳,避之不及,老板懊悔自己聽信了於勒的一句玩笑話,眼看著生意逐漸變得慘淡,竟然病倒了,於勒認出他們的失態,主動倒了歉。

    “真的對不住,”他說,“我會作出賠償的。”

    老板用已哭得紅腫的眼睛怔怔地看著他,卡坡特接著告訴他:

    “我可以保證,我們不僅會作出賠償,而且,還能幫你攬上不少些顧客來。”他得意洋洋道,“我不怕告訴你,這次大夥跟我到南洋去,與一個亞洲人洽談生意,對方欣然全訂了我們的棉花和冰塊,我們能賺過萬美元。”他掏出金幣交給老板說,“所有人都會跟來投資的。”

    “他叫什麽名字?”

    “羅比,我不知道他為何給自己起了個這樣名字。”

    某種意義上來說,他確實兌現了諾言。卡坡特和朋友們住了很長一段時間,美元也源源不斷,投資者來了越來越多,過了一個又一個月,之前的錢都花完了,老板向他要。他便道,錢都穩穩當當地存在銀行裏,有人曾建議把錢給分開存放,被他否決了,他就是要把一大筆亮晃晃的數目擺著,看著舒服。

    此後到了聖誕節,那年的冬天酷寒難當,大地覆滿白霜,狂風有如刀割,頻頻刮起,仿佛是要磨尖人的菱角。黑山港旅店仍然熱鬧一片,侍者忙得不可開交,某天一個滴水成冰的清晨,於勒比平日起得很早,一般他都睡到中午的,現在卻隻簡單地吃了點早餐,完畢提著個笨重而結實的皮箱、頭上歪戴頂掩蓋著胡亂發型的帽子徑直朝海港奔去,他的朋友們說他要乘船,到南海諸島的一個地方。

    那些不可名狀的怪事就是在這個時候發生的,於勒離開後,那些投資者已經開始產生毫不耐煩的情緒了,因為主人提供的承諾——銀行上的金額完全沒有變動,且主人本身也遲遲未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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