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史台官員們畢生致力於彈劾公卿,將拉大臣們下水視為終生事業,但薑冕竟能幸免於禦史台黑手,不可不謂之奇跡。若非薑冕內外修身有聖人光環讓人無處彈劾,便是他老謀深算行事不留把柄的段位太高。

    顯然我更傾向於後者。

    禦史台無事找事的秉性造成的無差別攻擊必然傷及無辜,比如朕。

    可朕是如此純良不善權謀的一個隱藏性別的少女。

    隻能求教於薑冕:“太傅,這可怎麽辦?要不要來個釜底抽薪?”

    被我允以“外朝內廷都他說了算”的薑冕才算順了點氣,掙脫我的魔爪也隻是象征性的,也肯多看我幾眼了:“怎麽釜底抽薪?”

    “削掉禦史台。”我純良道。

    “禦史台官員沒有幾百也有上千,你不怕削得手酸?”薑冕沒好氣道,“再說,事情已經敗露,再把人滅口是嫌罪行不夠鮮明?”

    “難道任由禦史台發揮?”我皺眉道。

    “由禦史台揭發不比被阿寶黨羽進一步發難更容易應對?”太傅一派萬事不足慮的輕鬆語氣。

    “容易應對?”我不得不懷疑起人生。

    “以郡主的身份,隨我前往大理寺。”太傅出謀。

    “然後呢?”

    “據理力爭,證明自己的郡主身份。”

    我歎氣,想來做郡主也不比做帝王輕鬆,競爭太激烈了,可郡主隻能有一個。

    柳牧雲給我係上披風,拍了拍肩:“別擔心,大理寺卿是陛下陣營裏的,就是有些死腦筋,感情糾結到了太傅的人身上。”

    我動了動眉毛,暗道有些小瞧了太醫哥哥呢。

    薑冕氣色頓時又不好了,然而被插刀又無可反駁,隻能默默咽下一口血。

    卸下帝王身份出宮,以郡主身世再入大理寺。出了轎,我輕車熟路就要往大理寺公堂趕,被太傅不緊不慢地阻住了。

    他一點也不趕時間,背倚大理寺象征氣節與正直的翠竹,低眉順目,愣是把浩然正氣掰成了風花雪月,嗓音徐緩又迂迴:“元寶兒,傳言大理寺卿同我因一個女子而有些過節,這其中有些曲折,並非別人所想的那般。”

    被他阻在翠竹間,我隻能跟上他的思維:“喔,所以?”

    “所以……這是個誤會……”他底氣不足地為自己辯解。

    他大概以為我還什麽都不

    知道,自己主動解釋,還解釋得遮遮掩掩,妄圖證明自己的清白。

    “是說南笙姑娘是太傅的未婚妻是個誤會,還是大理寺卿喜歡南笙姑娘是個誤會?”

    他驚詫抬眼:“你知道了?”

    “太傅的這點事情,宮裏誰不知道,我不想聽也聽到了不少。”見他一副被戳穿的形容,我安慰他,“朝裏大臣也沒有人不知道太傅和大理寺卿的情感瓜葛,這事你們打算互相膈應到什麽時候去?朝臣不睦,竟是因著三角關係,還牽扯當朝太傅,也不怕人笑話。你們還是來個了斷好了。”

    他心虛問:“怎麽……了斷……”

    看他心虛的樣子就很來氣是怎麽迴事,我果斷道:“太傅趕緊娶了未婚妻不就不招人惦記了麽。”

    他卻會聽偏意:“招誰惦記?”

    我沉了沉氣:“太傅招宮女們惦記,南笙姑娘招旁人惦記。你還有什麽要說的?”

    他望著我,無話可說。

    我走出竹林,便即趕路。

    今日大理寺閑雜人等一律被清空,有宮廷大案開堂待審,皇室貴胄出席,禦史台監審,氣氛極為凝重。

    因為竹間這一耽擱,我們趕到大理寺公堂時,所有人都到齊了。大理寺卿杜任之大堂高坐,公堂一旁坐著皇叔,一旁站著禦史大夫與禦史中丞,公堂之下站著原本已收監的阿寶,此時形容憔悴但似仍抱有一線希望。

    我與薑冕先後邁進公堂大門,眾人皆轉過視線。杜任之自公堂座椅上站起,明著是因薑冕太傅身份而見禮,暗著自然是因顧忌我。禦史台的兩名高官對薑冕致意後,齊齊狐疑地注視於我。

    大朝會上雖然他們也都在,但離得較遠,大概對我容貌未曾詳加審視,但數年君臣,即便我那替身少年動輒稱病不朝,禦史台多少也見過我這張臉,熟識算不上,大概也能依稀眼熟。

    此刻我依稀眼熟地站在他們麵前,同時還有個依稀相似的阿寶。隻怕他們要更加驚歎郡主同陛下的皇家血統了。

    薑冕同皇叔互相示意後,也坐到了那一側的另一把椅子上,還有侍從奉茶。自他進門,阿寶視線便投到他身上,膠著難分,牢獄內熬出的憔悴容顏也滌蕩一空,重煥生機。薑冕隻隨意掠了她一眼,並不如何停留。

    我找了個適當的距離站了,滿堂視線唯有晉陽侯不著痕跡。我這皇叔於公開場合便是一副貴胄氣派,端雅清貴,目下無塵,不染俗物。這場公

    案裏,他掛了名,真假郡主——名義上皇叔的掌上明珠,對此也瞧不出他的傾向與端倪。王侯氣度,果然是久經曆練凝鑄的。

    大理寺卿道明原委,重述此案情節與初審結果,因眼下有人翻案,故而重審。一旁堂案主簿一字字記錄,不敢有差。

    禦史台為自己這一天賦之權得以插手大理寺案件而表示滿足。

    官樣過場走完後,案子的關鍵又到了真假郡主自辯環節。然而誰也沒想到,這迴阿寶翻案得令人瞠目。

    “迴稟各位大人,阿寶自幼在民間長大,並不知自己身世,唯聽母親提到過阿寶生父,說父親是她平生僅見的一位奇男子,文武雙全,是開國戰火裏走出來的浴血將軍,有不世功勳。然而他背負著一個天大的秘密,深愛一人而不可得,為了維護那個人,他自甘放逐。母親就是在這時闖入他的視線。因母親同那人長得極似,他便將對那人道不出口的愛漸漸轉移至母親身上,後來便有了我。”

    阿寶有條不紊道來自己身世,滿堂震驚,紛紛拿眼看向晉陽侯。

    晉陽侯還是端雅清貴的形容,但麵色略白,仿佛被言語拉入塵世,無法掙脫命運的束縛,麵有哀戚與薄怒。

    大理寺卿也萬萬沒有想到阿寶竟有說書人天賦,阿寶供詞裏的父親身份同晉陽侯太過吻合,更是貴在虛實相嵌,離真相隻有半步距離。

    “阿寶姑娘,你所言可屬實情?你所謂的父親,其功勳經曆,舉國皆知。然而涉及隱秘之事,無法辨別真偽。以及你所謂的母親,身在何方,可否傳來作為人證?”

    阿寶麵容淒然:“大人,阿寶對天發誓,今日所言字字屬實。母親早已不在人世,臨去時見我孤身一人,便將父親之事告知。但母親不欲阿寶卷入皇親身份,便令阿寶謊作失憶,投奔當地縣令。然而縣令婉轉得知阿寶身世,想要因此邀功,逼迫阿寶前往平陽縣麵見暫為巡按的薑太傅。誰知薑太傅身邊已然有了一位郡主,而且同太傅十分親昵,二人不避閑言,吃住皆在一起。太傅聽信那人為郡主,便斥阿寶為偽冒,根本不聽阿寶解釋。阿寶雖順著母親遺言,並不願卷入真假郡主一案,但身不由己,一件件事情逼得阿寶不得不自證身世才能苟活。”

    滿堂繼續震驚,紛紛看向薑冕,眼神是佩服的。堂堂太傅竟能不避閑言同郡主傳緋聞,這是何等的……風流無恥。

    晉陽侯自身的風流韻事未洗清,但不妨礙他投向薑冕一瞥,深具無言審判之威。後者頗感壓力,

    但似也無力反駁,誰讓阿寶說的這些事情它並非虛言呢。

    我在一旁對阿寶很是刮目相看,兩段供詞便深入剖析了當朝兩名權貴的人渣秉性,簡直入骨三分,讓人不得不信。

    被戳上“色膽包天”標簽的太傅薑冕頂著眾人矚目的壓力,還得作淡定模樣,端得極為辛苦。然而我一點也不同情他。平陽縣他所作所為,以為天不知地不知,胡作非為一件件,也該被收拾一下。真是不是不報時辰未到。

    大理寺卿終於從聽八卦中暫時脫離,神情複雜看了看同他處於三角關係的薑冕一眼,隨後正了正色,重新麵對阿寶:“既無人證,如何證明你所言非虛?太傅乃是正直之人,豈非你口中罔顧王法隻徇私情的好色之徒?”

    最後一句很帶個人感情,斷句語氣都別有情緒。

    晉陽侯也再看了薑冕一眼。

    薑冕無奈隻得再頂一層厚臉皮。

    雖無人證,阿寶也依然成竹在胸:“母親說過,朗朗乾坤,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無需去辨,一切自有天定。可阿寶覺得,明珠蒙塵,騙子卻逍遙法外,無異於天道下的諷刺。阿寶必要自證身世,令母親餘情得寄,讓父親知曉。母親與父親做夫妻時日雖短,且並未有明媒正娶,父親依舊是孑然一身。但母親對父親的熟知,恐怕普天之下再無第二人。父親不為人知的隱私,母親也是唯一知曉的人。”

    事涉皇族麵子,大理寺卿不得不請示晉陽侯是否方便阿寶說下去。

    晉陽侯沉默片刻,淡然道:“讓她說。”

    “因身份之別,父親無法同所愛的女子在一起,也無法對天下人坦言。情結鬱懷於心,無法排遣,機緣巧合他又遇著另一名女子,便無法控製寄情於她。父親用情至深,母親自然深知父親的一切特征,比如,父親曾為所愛女子擋下一箭,肋下箭傷經年仍在。”

    晉陽侯麵色不改,然而放在膝上的手指顫了一顫。

    大理寺卿請示,晉陽侯輕輕點了點頭,卻道:“此事許多人皆知,我身上箭傷並非隱秘,不足為奇。”

    阿寶從容又道:“父親從未叫過母親真名,卻喚她——阿夜。”

    晉陽侯離座起身,麵色瞬變:“不用再審,阿寶乃我民間遺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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