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覺醒來,便已穿戴整齊。這樣的待遇,有記憶以來便不曾有過。

    一身嶄新而合身的衣物,似乎隨時需要,隨時可取到。這太醫署的偏院,略神奇。

    揭了身上蓋的薄毯,下地腳邊就有備好的鞋子,走幾步到桌邊,桌上有放置的一盤紅棗和一壺涼好的茶。坐過去,邊吃邊喝,順道環視房內。第一感覺,簡潔清幽,井然有序。第二感覺,隨時隨地都有備好的所需物品。不出三步,應有盡有。

    離開桌邊,兩步內另有幾案,上置果品,再兩步,多寶格上有糕點。不管朝哪個方向走,皆能沿著布置的吃食吃一圈,且不會累著,隨時都有地方可坐。沿著事先擺好的食物,吃了三圈,尚有盈餘。

    不禁令人感歎,真真人間天堂!

    門上竹簾一響,柳牧雲端了一個托盤入內。見我正蹦躂在食物之間樂不思蜀,不由臉現微笑,輕步走來:“這麽快就醒了?”

    輕言笑語,雋秀溫柔的太醫哥哥,此刻我有些無法直視他,雖然這裏顯然都是他特意布置的,方才我還徜徉忘返。但我畢竟是個有原則的人,當下便不想理他。

    托盤上的清香無孔不入,蔓延到了鼻端。我果斷奔去了他身邊,扒上托盤,使勁往托盤上的小盅裏看:“我能嚐一點麽?”

    他穩穩端了小盅放去桌上,我隻得摒棄前嫌隨他移動。

    “嚐吧。”他笑著示意。

    我看了看他,確定無礙,捧起小盅送到嘴邊,伸舌頭舔了一口,甜甜的,迫不及待全部倒進嘴裏,無比的甘甜。意猶未盡舔舔嘴角:“太少了,不夠吃。”

    柳牧雲收迴小盅,笑道:“隻是這麽一點,我便守了一百二十個時辰,煎熬了太醫署一半的珍稀藥材,方煎出這一小盅。”

    聽起來就很厲害,我有些愧疚:“早知道,我就隻嚐一小口好了。”

    “本就是為元寶兒煎的藥。”他伸手給我嘴角擦了一擦藥漬,盯著我的眼,“就是調了一點蜜,不然怕你不喝。”

    我忐忑道:“可是我又沒病,浪費了那麽多珍稀藥材,還讓你守了那麽久。”

    “這是恢複記憶的藥。”他神情哀傷而鄭重,“無論什麽代價,我必讓你想起從前。”我不解地看著他。他探過身,一手摸向我後腦勺,頭發之下,如同診斷一般,“從山崖墜下,後腦磕碰過,又在水裏浸泡過,傷勢入腦,封住了記憶。”

    做完診斷,他手勢一

    帶,我腦袋一偏,歪向他胸口,整個人也倒了過去,被他摟在懷裏。他衣上是草藥的清香,我有些鬧不清眼下處境。

    “元寶兒……”他低頭,氣息就懸在我額頭。

    我腦門冒汗:“太醫哥哥,我、我還要看奏折……”

    他如同沒聽見,氣息依舊停在原處:“從小你就在太醫哥哥身邊,睡覺也好,洗澡也好,穿衣也好,都是太醫哥哥親力親為,換了旁人,你還不樂意。如今長大了,又不記得從前,就跟太醫哥哥生疏至此了麽。”

    淡淡的語氣,不見一點責備埋怨,但話語中的意思如此明了,對我刻意的疏離是全部感應到了的。

    “可元寶兒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呀!”我隻能如此解釋。

    “十六歲了,確實不再是小孩子。”他低聲歎息,“從前盼著元寶兒長大,可一旦真的長大,又留不住,還不如從前的時光。”

    “長大了就可以自己洗澡穿衣,不需要勞煩太醫哥哥了。”從他懷裏脫離,我也不再拐彎抹角,直接點明。

    他愣了一愣,臉上愕然得毫無準備。

    為什麽他們都意識不到這一點呢?我進一步點明,厚著臉皮看他:“十六歲的姑娘,總不好讓……讓一個男子給她洗澡穿衣吧?不是說男女授受不親的麽?”

    他表情震驚,仿佛才意識到我是個姑娘似的。待他漸漸反應過來,麵上竟起了薄暈:“你當太醫哥哥是登徒子麽……”

    我趕緊解釋:“當然不是!太醫哥哥謙謙君子溫文爾雅讓人如沐春風,但是,洗澡穿衣這種事,它不妥呀!”

    他一派失落,再多言語也安慰不了。

    幸而此時屋外傳來喧嘩,兩處頻率不同的腳步聲擾亂院落清幽。

    “太醫令真的不在這裏,薑太傅你快請留步,此地不可亂闖!”一個苦苦哀求的聲音伴著倉惶的腳步聲。

    “看來這無恥之尤的家夥就在這裏沒錯了!”一個熟悉的嘲弄嗓音伴著果斷的腳步聲。

    我在桌旁抬起頭,心道糟糕,事先沒跟薑冕說一聲,還在別處沐浴更衣,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柳牧雲聽得外間吵鬧,臉色一變,霍然起身,去了門口,拉開門,正迎向薑冕。

    “撒著彌天大謊私拐陛下據為己有,果然非太醫令莫屬。”薑冕語氣不好道。

    “擅闖他人私院還如此不知廉恥,果然非薑太傅莫屬。”柳牧雲不甘

    示弱。

    我在屋內捂臉,好想打個洞藏起來。

    “柳牧雲,將陛下藏到這裏,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存的什麽心思!從元寶兒小時到如今,你這不臣之心還真是一日未曾改過!”

    “薑冕,我乃太醫,照顧陛下生活本就是分內之事,反倒你這外臣屢屢幹預內廷,才是懷有不臣之心!”

    “將陛下照顧到自己私院,你分內之事未免過頭了吧?太傅教導陛下,我不知有外朝內廷之分!”

    “倒真是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太傅給自己定的標準總是那麽讓人大開眼界。”

    “少廢話!元寶兒呢?”

    “若沒有天大的事,元寶兒此刻並不想見任何人。”

    “第一,眼下就有天大的事。第二,我是薑冕,不是任何人。”言畢,薑冕穿門而入,任何阻擋都是紙老虎。

    見情況不妙,我便要往桌底鑽,被太傅一眼瞅見:“陛下要做什麽?”

    我爬起來坐上凳子,舉起手中一物,出示他看,正色道:“棗掉了,朕思一棗一粟皆來之不易,故而撿起來吃掉。”說著,將棗往身上擦了擦。

    薑冕站在房中,匆忙行路帶起的額上汗跡未幹,沉眼凝視我:“陛下更衣了?”

    我啃了一口棗:“嗯。太傅說有天大的事是什麽?”

    薑冕神態不改,依舊沉鬱著臉:“還沐浴了?”

    我啃棗的手抖了一抖:“嗯。太傅尋朕,可是有什麽急事?”

    薑冕臉色一分分沉下:“宮裏最近的浴湯在太醫院,陛下泡的藥泉,更的此間衣物,替陛下更衣的乃是太醫令,就在這間屋子。”

    我將手指啃到,卻無暇感覺到疼,偷瞄了一眼屏風旁,一隻小木盆裏浸著濕淋淋的毛巾,物證確鑿,但我頑強抵抗:“是朕自己換的。”

    “陛下習慣將衣帶係在右側,混賬太醫令習慣係在左側,這衣物染有陳年藥香,且衣料是幾年前宮裏賞的,款式亦是幾年前的。”他鬱卒地看一眼床榻,旋即轉開視線,“床單上有水痕……陛下是睡下後被人換的衣物。”

    棗核都忘了吐出來,直接吞咽下肚,我負隅頑抗:“何、何以見得?”

    他垂下眼瞼,緩緩道:“我猜的。”

    我正要鬆下一口氣,他再緩緩道:“陛下卻證實了我的猜想。”

    “……”我屏息。

    什麽人能萌發這麽狗血的猜想?!太傅果然不是一般人!

    柳牧雲靜靜地站在門窗邊,不言不語,是旁觀,亦是等候。

    一時間,屋內空間都仿佛生了裂痕,又似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陷入危局中的我頓時被激發自救的潛能,抓住一根稻草,以刻不容緩的神情道:“朕身為一國之君,當先處理國事,再顧私事。太傅急匆匆來尋朕,一定有什麽緊迫的事要處理?”

    薑冕抬眼,目中無光,語氣清淡:“落鳳縣王縣令在酒樓醉言真假郡主一事,宣揚真郡主被誣陷,皇叔被蒙在鼓裏,奸人逍遙法外。現已驚動禦史台,禦史大夫已介入調查,大理寺被迫出麵,稱要公開審理此案。”

    剛脫離一潭渾水,又掉進一鍋亂粥,我完全不能思考:“這,這京師各衙門效率這麽高?”

    我不過洗了一個澡,睡了一場覺,外麵便天翻地覆了。

    柳牧雲無法再旁觀,也感覺到了此事的棘手:“這王縣令是什麽來曆?怎不派人看好他?酒樓醉言是真醉還是假醉?可有控製起來?禦史台這幫人整日聽風就是雨,一點風吹草動便要大動幹戈,逮著這件事還不知要拉多少人下水。”

    薑冕此時卻跟無事人一樣,袖起手來:“陛下還朝,假阿寶被投進獄裏,誰想到地方一介小縣令也敢大鬧京師。大理寺倏忽,沒看住王縣令。芝麻縣令撒了酒瘋,正合禦史台心意。”

    我見他盡說廢話,一拍桌案:“太傅如此淡定,必有良策,說吧!”

    “臣是外臣,焉敢插手皇家內廷事。”說罷,他輕飄飄轉身抬腳走了。

    明知是魚鉤,身為一條元寶兒魚也必須奮不顧身咬上去,我死命奔過去抱大腿拖住他:“外朝內廷太傅說了算!”

    禦史台素來功力不凡,職責監察百官,可風聞奏事,不承擔任何後果,據說這些年禦史台的彈劾名單可繞宮廷三圈,朝廷官員皆被一網打盡,隻有一條漏網之魚。

    便是太傅,薑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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