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冕黑紅黑紅著一張臉,撬了我的兩排牙齒,拔出了自己多次遭虐的手指,抖出一塊手帕擦拭著指上的口水。不知經此一役後,他是否還敢給我喂東西吃。

    我還是預備自力更生,歸攏摘來的菱角,坐地上埋頭咬著吃,一麵也是心驚膽戰,不知道會不會挨罵。

    不停揩著手指,站著半晌沒說話的薑冕忽然開口:“喜歡吃?”

    雖然沒什麽是我不喜歡吃的,但聽見這句問話,我還是一愣,抬頭迴他:“你指哪個?”

    他的手指,還是我的菱角?

    沒想到他被我的反問問得也一愣,愣完後明白了我的意思,不由窘了,滿麵桃紅,氣道:“你腦瓜裏都想些什麽?!”

    “……”難道我問得不對?此情此景,聯係上下文,自然是要表達準確才行,他語意模糊誤導別人,居然還指責人家。我氣憤憤地咬下一口果肉。

    我扯上來的菱角並不多,摘下來攏在一起顯得就更少。他看了幾眼,默默紮了長衫下擺到腰間,挽了兩隻寬袖子到肘上,一言不發就下到了池邊,撐著兩塊湖石,謹慎地下腳,沉腰,屈身,探臂,撈菱根。

    我蹬蹬跑過去觀看,就見一個文質彬彬的太傅不顧形象地據身湖石間,滿頭大汗又專心致誌地偷刺史家池塘的菱角。夕陽餘暉灑在水麵,反射曼曼晚照,勾勒了他臉部鮮明的輪廓與探身入水的姿態,如同一幅傾國名卷,他便是那畫龍點睛,神來之筆。

    造物何等偏心,眷顧一人便傾盡所有,學識,名望,地位,容顏,風姿,他占全。

    我坐到池邊啃菱角,賞名畫。

    他不知自己已入畫,兀自累得滿頭大汗,手裏抓著藤根無法拭汗。一介文士定沒做過這等粗鄙活兒,扯幾根菱角都累出豆大汗珠,滴入池塘。

    我想跳下湖石去幫忙,又恐遭他責罵,隻好在岸邊跺腳:“好了,夠了,你上來吧!”

    他默默數了數大致數目,覺得還不滿意,繼續探身去水裏扯,好幾次都晃悠著險些栽進去。百無一用是書生,看得我提心吊膽,菱角都沒敢咬,怕戳著嘴。

    終於待他采夠,抱了一懷抱烏菱爬上岸,我趕緊接了扔一邊,拉他上來。

    他喘著氣,白淨淨的雪衫衣襟上蹭了一大塊烏黑泥漿,看得我直皺眉,真是敗家,這衣裳值幾池塘菱角尚不止,還不知道洗不洗得白。他好像沒在意這些,蹲下打理自己的勞動果實,將菱角捆作一捆,時

    時被紮手,白皙手腕上已劃了好幾道血痕。

    我從袖兜裏翻出一條他給我的絲絹,彎身給他擦鬢角的汗珠。怕亂弄他的發髻,隻輕輕抿著發角。他下意識仰頭,目光一抬,正撞上我俯看他的視線,兩線交匯,刺溜一聲仿佛有火花四濺……

    他明顯怔了一下,手上一滯,一道新的血痕添上手腕。

    有哪個過路小鬼抽走了我的唿吸,我偏頭吸了點氧,蹲去地上,把絲絹鋪繞他手腕,打了個結,將他兩隻袖口從手肘上放下來。衣裳反正都髒了,也不在乎袖口了,總比袒露著雪白手腕讓菱角劃傷好。

    我要幫他拿菱角,他還沒迴過神,眼睛盯著袖底露出的一截垂下的絲絹,不知何處神遊。

    假山後又有竊竊私語聲:“看呐看呐,果然是好孌童,可惜了這樣的相貌,小翠你還是別妄想了……”

    我俯身抱菱角,拿胳膊肘撞了撞薑冕,虛心求教:“孌童是什麽呐?”

    被撞迴神的薑冕心不在焉敷衍道:“就是長相好看的童子。”

    原來刺史府的姬妾是誇我呢。我就不計較她們躲在假山後偷窺的失禮了。

    我預備將菱角都抱迴房裏留著慢慢吃,薑冕搶了過去,全數抱走,走的卻不是臥房的方向。我拔腿追上,口糧落入別人嘴裏,是會要命的!

    隻見他行小橋過池塘,繞迴廊穿花圃,跟在自家似的,熟門熟路摸去了一座大房子前。我雖不知刺史府布置,但瞧屋前攤曬香菇魚幹豆腐,侍女們成隊出入,抬頭一瞧,幾隻大煙囪奔放地冒著炊煙。

    我咽下口水,此地是我向來最喜歡的地方,條件反射分泌口水,止都止不住。

    薑冕直接將菱角抱入廚房,驚呆了一眾侍女們,刺史府灶廚管事聞訊而出,恭迎上前:“巡按大人,有何吩咐?”

    薑冕將菱角盡數交給對方,下達命令:“全煮了,別送上晚宴,晚上直接送到我房間。記得洗幹淨,水煮時放蔥薑花椒八角香葉,別煮太老,看著火候。”

    灶廚管事忙不迭答應,直搗頭:“明白明白,巡按大人放心,定按大人吩咐的做。”

    薑冕點了頭,轉身正要離去,忽又迴身盯住廚房管事:“你們不會偷吃吧?”

    “……”管事瞪著無辜的雙眼,誠懇保證,“絕對不會!”

    薑冕這才放心了,領著我往迴走。我在使勁咽口水,不然會被自己口水嗆到,走在他身邊揪住他衣角

    ,仰頭問:“水煮的好吃?”

    “嗯。”他行了幾步停下,仿佛才注意到衣襟上黑唿唿的一塊,低垂的視線從衣襟溜到我腦門,“不要總是生吃,撈到什麽吃什麽,要講究一下品味。做吃貨,也要做一個有品位的吃貨,懂麽?”

    “……”我懵懂地望著他。

    迴房間的路上,我們遇到了出來透氣的阿寶。一見薑冕就羞赧的阿寶這迴尚未來得及羞赧,就被薑冕今日顛覆性的形象弄愣了,直勾勾盯著他衣上地圖似的淤泥。

    薑冕禮節性問候:“刺史府大,郡主勿要走遠。”

    阿寶收迴視線,臉上一驚一喜,笑靨如花:“大人這是關心阿寶?”

    我在一旁看著跟我幾乎一模一樣臉容的阿寶,不由有點看呆,這種嬌羞神情在這張臉上多麽難得呀,我從來沒有在鏡子裏見過。自己沒有,才覺稀罕。

    阿寶習慣性無視呆呆的我,不管是刻意還是無意。我理解她的想法,在另一張自己的臉上看到不屬於自己的呆滯神情,這是一種什麽樣的體驗?

    如此說來,我看她我養眼,我不虧,她看我她鬧心,她虧了。

    這樣一想,我便愈發呆滯了。

    薑冕沒想到一句簡單的搭話能引來一個延伸含義的問句,短暫的錯愕後,他這一路上的柔和目光順道也送了給阿寶:“郡主安危,下官自然關心。”

    阿寶眼裏春水融動,笑眸盈盈,一步走來,方位很準地將我撇了出去,營造了一個二人空間,嗓音忽然變得很糯:“薑冕,聽說刺史府池塘清幽,我想去那裏散散步。”

    薑冕很時宜地錯了錯身,讓出一條道,溫聲細語恭敬道:“郡主請慢走。”

    我在後麵看著,阿寶背影明顯一滯,腳步僵立原地,頭上珠花顫顫巍巍,半晌後嗓音更糯一分:“你不怕我走遠了?不怕我迷路了?”

    薑冕為難地皺了眉:“那就別走遠,下官也不認路。”

    我決定替他們解圍一下:“巡按大人方才給我采了好些菱角送去廚房了,衣裳也弄髒了,要迴房更衣,就我陪你去散步吧。”

    誰知阿寶沒有領我的情,仰頭質問薑冕,嗓音也不糯了:“巡按大人不認路也知道廚房在哪兒。”

    我又在後麵替他們解圍一下:“過了池塘再繞十幾道彎就到了廚房,巡按大人方位感強,鼻子又靈,所以知道了這條路,可能就沒有記其他的路了。”

    隔著阿寶,薑冕幽幽地看我一眼,寓意不明。

    阿寶渾身散著三昧真火,摔袖扭頭迴房去了。

    一個嬌媚的身影就這樣火冒三丈地離開了,我遺憾地歎口氣。

    薑冕走來幾步,抬手在我耳朵上輕輕一擰:“火上澆油,你是打算連我一起燒?”

    我嗷嗚一聲抱頭,抬起無辜的鼓脹包子臉:“我不是在很用心地安慰她的麽。”

    “你著實用心!”耳朵上的手指滑動,改擰包子臉。

    ……

    我耳紅臉腫地迴到房間,氣哼哼跑桌邊倒水喝。薑冕脫去弄髒的外衫,從包袱裏隨手挑了一件月白輕衫,更在身上,又是量身裁訂的一般,合身合度,該襯的襯,該顯的顯。

    我眼睛從扣在嘴上的茶杯上方偷窺,他更衣好似都習慣不避諱我,讓我瞧見他鬆鬆的內服,還有領口處露著的一片肌膚以及精致突出的鎖骨。我咕咚咽下一口茶。

    “看夠了的話,來幫我一個忙。”

    他背對我坐到妝台邊,解了發帶,烏發如洪水乍泄,傾奔而下,直落腰間。

    我又咕咚一下,忙擱下茶杯,疾步跟上:“梳頭發麽,我雖然不是很擅長……”

    一把烏發剛握入手裏,冰冰滑滑,如絲如水,頓時就被他搶了迴去。他自己拿袖中專用發梳快速歸攏青絲,直接就梳了發髻,下令:“去包袱裏取我的發簪。”

    我又顛顛跑去翻包袱,扒了個底朝天。我覬覦這隻神奇的包袱已久,自然要趁機探索一番。從衣物中翻檢出那隻繡著胖胖金元寶的袋子,扯開口,伸手掏摸一陣,摸到一個長長圓圓的物事,摸出來一看,是個黃色卷軸。

    我半個身子趴在包袱上,攤開卷軸一端,帛書上的一句話頓時躍入眼簾。

    著令太傅薑冕為巡按,往民間尋迴陛下……

    作者有話要說:好久沒這麽肥的一章了~

    最近上班太累,下班迴來碼字沒趕上八點檔嚶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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