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叫醒的時候,馬車已經停靠在了一家野店邊。我睡眼惺忪跟著巡按大人下了馬車,天色已晚,見炊煙嫋嫋,煙火氣十足,頓時便精神了。

    應是有侍從已同店家打了招唿,定好了客房,有幾名小二迎出來,牽馬拉車,見到囚車均是唬了一跳,想張望打探又膽怯心懼。

    荒村野店,規模不大,住客稀少,是以空出了幾間客房。我們一行官匪組合的聲勢也沒有引起過多圍觀騷亂。

    步入野店客棧,幾名官老爺頓時嚇趴了眾人,掌櫃持算盤的手抖個不停。雖然有侍從事先鋪墊,但窮鄉僻壤親眼得見這番罕見景象還是頗為驚悚,尋常百姓幾輩子都遇不著的驚悚。

    一行人分了客房,秉著謹慎起見互相照應的原則,兩兩一分,施承宣同王縣令一間,童幼藍同阿寶一間,我同薑冕一間……等等,我拽住巡按袖子,委婉地表達了意見:“我如今是女囚,跟大人一間睡不太好吧?”

    旁眾豎起了耳朵。

    薑冕也幹脆,一指客棧外被佩刀護衛看守的露宿囚車,為我指了條光明大道:“要麽你就去那裏,跟司馬不招他們擠一間睡,倒是比較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你覺如何?”

    說完,在我啞然中甩袖轉身,上了樓,在小二帶領下看房去了。

    我不得不棄了這條光明大道,走上了餘下的獨木橋——跟在巡按大人身後,埋頭亦步亦趨,跟去了客房。

    最上等的客房當然分給了巡按大人,但從巡按大人邁步跨入後的臉色看,此間離他的勉強滿意還有幾個平陽縣到京師的距離。

    小二是慣於察言觀色的人,此時抖得手裏油燈都要摔了。好在薑冕還有點人性,揮了揮手,令他退下。小二如蒙大赦,兔子般躥了,生怕再晚一步會被遷怒並投進囚車。

    如此看來,民間對於官員的懼怕簡直是病態的。我深深歎口氣,做官的果然都要滅絕人性,越是高官越是如此,施承宣還要一心奔往京師。

    薑冕站在房中,袖手打量其間布置,眉頭皺了又皺。我十分不能理解他,雖然此間簡陋,卻也有床有被有桌椅,門窗也不漏風,簡直不能再奢華了。

    我奔去桌邊倒茶就要灌下,忽地被一步趕來的薑冕奪過杯子,傾杯灑去地上。

    我瞬間腦補傳說中的荒村黑店人肉包子,不由大驚問道:“有毒?”

    薑冕掏出手巾擦拭杯口,淡淡道:“有灰。”

    “……

    ”我望著他手中已然放光的杯口,上等房間的茶具被嫌棄不幹淨,還被他裏裏外外擦拭蹂/躪。茶具若有物靈,一定已羞憤而死。

    直到將看不見的灰塵徹徹底底地清理了一遍後,他重新斟上茶,遞了過來。我不知該感到受寵若驚還是毛骨悚然,總之捧著茶灌一口先壓壓驚。

    然而更驚懼的還在後麵。

    不知疲倦且嚴苛待人也嚴苛待物的巡按大人脫去官袍,從包袱裏翻撿出一套舊衣換上,挽了袖子,手持隨身絲絹,開始跟桌椅器皿做起了持久的鬥爭。從左擦到右,從右擦到左,抹完茶壺蓋再抹茶壺身。

    解決完桌椅茶盞,他甩也不甩看呆的我,開始將目標轉向床榻。

    隨從搬上來的巡按大人的包袱是個百寶箱,隻見薑冕從內一陣翻,翻出床單若幹,沉吟著選了一張素色的,抱著去了床邊,掀了原本灰撲撲的床單,細細鋪上自己的典雅床單……

    在我目瞪口呆的捧茶旁觀中,巡按大人整理好了床鋪,另用一張床單將客店裏的被褥裹了起來,以示隔離使用的意思。我心想即便他從百寶箱包袱裏掏出一床被子,我都不會再奇怪到哪裏去。所以說,他為什麽不隨身攜帶一床香噴噴的被子?

    我把這個想法直接訴諸口頭,問了出來。

    巡按大人滿頭大汗坐在床頭歇息,聞言迴道:“從京師帶出來的被子在上個縣衙被追殺的時候砍壞了。”

    “……”想要羞辱巡按大人,我真是太天真了。

    小二叩門,店裏做好了晚飯,叫眾人下樓用餐。

    “知道了。”應了聲後,薑冕起身換下方才幹活時的舊衣,折成一堆扔去了門後凳子上,徑自從包袱裏又翻出一件雪白長衫換上,再係上同色腰帶,頗顯瘦勁。最後摘下官帽擱到桌上,舉臂以白緞絲帶纏了發,餘下發帶逶迤飄在腦後。

    看直了眼的我後知後覺在他開門示意下樓時,才警醒過來,忙放下茶杯,顛顛追了過去。

    跟著他下樓,我不由往自己身上瞅了瞅,還是一隻土拔鼠。算了,早晚也是一死,就不要在意這些細節了。

    客店裏眾人已圍著一張長桌坐了,見巡按駕到,忙起身恭迎。

    而從樓上緩步走下,這番清絕打扮的巡按大人,素袂飄舉,青絲舞動,又兼俊美容顏,眾人無不同我一般——看直了眼。

    童幼藍小姐摒棄了門戶之見,以高標準的審美目光打量了過來。阿寶郡主一

    派清溪純澈的眼波裏漾起了星輝,含羞帶怯偶爾望一眼,不時飛紅了臉頰。

    就連小二都舉著托盤咣當撞門框上了。

    客店風韻猶存的老板娘一手推開夥計,一腳踹開掌櫃,搶著端了碗碟殷勤奔來,嗓子彎彎繞,字字帶鉤:“大人,這是奴家免費贈送給大人的鮮湯,請君慢用!”

    旁桌的客商瞪著眼睛望掌櫃:“老子等了三碗飯工夫的鮮湯呢?”

    掌櫃從櫃台下爬起,扶了扶帽子,板著臉道:“老子的老婆都快沒了,你還鮮湯,不吃滾蛋。”

    ……

    無視一店的雞飛狗跳,薑冕就著上首位子坐了,我亦步亦趨跟在他身邊位子坐下,眾人這才紛紛落座。豐盛的飯菜鋪滿了飯桌,野味佳肴,肥甘美醞,水陸齊備,酒香誘人。激動得我說不出話來。

    薑冕正要提筷,阿寶郡主忽然意外起身,端了酒壺,紅撲撲的臉蛋如朝花初放,嬌媚婉轉的腔調瞬時吸引了不少人:“這一路得薑巡按多加照應,阿寶心底感激不盡,願為薑巡按斟酒三杯。”

    語罷離席,行到上首,停在薑冕身側,玉手纖纖,傾壺以注酒盅。兩手端了,誠懇遞到薑冕麵前。

    所謂紅/袖添香、綠衣捧硯的風情,哪裏及得素手斟酒、窈窕倚待的情韻,王縣令都險些要詩情大發。

    薑冕作恭敬態,接過酒盅:“郡主千金之軀,下官實不敢當,惶恐得很。”

    阿寶莞爾一笑,順手從我麵前抄起一隻空酒杯,自己斟滿了,跟薑冕對飲三杯。餘下眾人紛紛跟著敬酒,兩位縣令尤其熱忱。薑冕推拒再三,也還是飲了不少。

    趁著他們推杯換盞,我提了筷子暗度陳倉,從他們袖底下夾了隻野山雞腿,拖進自己碗裏,埋頭啃起來。

    野山雞的味道實在鮮美,準備再去拖第二隻雞腿時,忽然發現碗碟的方位有偏差,方才還需暗度陳倉,此刻居然近在咫尺。不管那麽多,拖了第二隻雞腿繼續啃。

    啃完整隻野山雞,心口悶悶的,好像被油膩得慌,拾掇了勺子翻山越嶺去舀鮮湯,手勢不穩,灑了半勺進旁邊的酒盅裏。一隻手伸過來,接了我的勺子,端了我的碗,去鮮湯上盛了小半碗再還迴來。

    我抱迴碗喝了一大口美滋滋的鮮湯,歇氣的空當,眼睛從碗口上掠過去,見薑冕被眾人灌得已酒氣上臉,微醺的模樣下,臉色不再那麽冷,反而柔和許多,抬起雪白衣袖,伸手端起那半杯酒水半杯鮮湯的酒盅

    ,灌入喉中。

    這種混搭的風味,他竟沒有品出來,一灌到底。

    看他喝得歡,我扭頭繼續尋肉肉,果然叫我尋著!隔著三個人的方位上,有一盤餃子。以我對食物的直覺,應該不是素菜餡兒。

    我準備潛伏過去時,橫空殺出一隻白袖。袖底的手將我按迴座位,薑冕半個身子傾來,微熱的一張臉湊了過來,酒水醞釀下的眼眸內有水漾動,唿吸間都帶著酒氣:“留著肚子。”

    果然是醉了,竟說這種醉話!酒席上留著肚子,真是個冷笑話!他當我是小菜包呢,包那麽點菜就夠了。

    這不符合我的人生追求,所以我拒絕了他,不顧阻攔便要潛伏過去。

    這時,妖嬈老板娘闖關後再度出現,端了一大鍋熱騰騰的物事送上來,魅惑道:“大人,您要的鹵煮來了,請君慢用!”

    我險些栽下酒席,我聽見了什麽?鹵煮?

    當即什麽餃子包子肉肉都不要了,潛伏什麽的都走開啦!我的鹵煮,我的鹵煮!

    揮著筷子直奔大鍋,興奮地撈了豬蹄,也不嫌燙嘴,第一時間就下了嘴!

    眾人全被我的吃相給驚著了。

    “沒人跟你搶。”薑冕酒酣耳熱之際,唇角一揚,俯身來語,“請君慢用。”

    作者有話要說:補全了,有沒有看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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