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走,”他抓著她手,一手在她腰臀處一托,將她送上了馬車。“迴家。”

    一白一花兩匹馬兒打著響鼻,拉著不甚華麗,卻堅固質樸的柏木馬車,起步晃晃悠悠朝著皇城外界走去,在青石路上“踢踏”作響,旁邊有一身純黑,堅不可摧的騎士亦步亦趨地相伴,後麵跟隨著兩個家兵。

    一行人漸行漸遠。

    錦鯉獨白

    淩晨卯時初,錦鯉從後院側麵小屋裏木板床上爬起來,別的床上的小婢們也開始翻身揉眼,慢慢爬起來,個個嗬欠連天。

    錦鯉不以為苦。

    她當年被訓練時,什麽苦都吃過,早起對她來說也不算什麽,何況之前伺候羅大人,也是要早起的。

    天還未亮,小婢們雖隻是粗使婢女,起床氣還是有的,人都有這麽個心,心中不爽,便不免想要找人發泄,除非是本身十分通情理,或是家教甚好,或是自製很強的人,方可免俗。

    這些小婢們自然不是上述三類人,她們在府裏地位最低,自然也很難有遷怒的對象。

    可是同一族群裏個體也是有所區別。

    比如說錦鯉這樣一個以前隻能她們趨奉討好,如今卻得罪了人,落得和她們一樣的正是很好的對象。

    “錦鯉姐起那麽早幹嘛?”說話的長臉小姑娘叫五花,鼻子有點大,頭發稀黃,但是因為脾氣壞力氣大,能撒潑,在小丫頭裏麵不少人怕她。她拖長著聲音,明顯帶有挑釁之意。

    錦鯉笑了笑,她當然不會跟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一般計較。

    另外一個小丫鬟甜丫一直喜歡跟著五花後頭,連忙冷笑說:“錦鯉姐習慣了伺候大人嘛,可惜啊……”

    五花和另一個沒開腔的小姑娘都噗嗤笑了。

    那不開腔的小姑娘在桌上的銅鏡上再次照了照自己,笑嘻嘻道:“還以為荷花姐走了,錦鯉姐姐就該出頭了呢,真想不到……嗬嗬,錦鯉姐為啥要去得罪菱姑娘?這真是找不自在……”

    甜丫陰陽怪氣冷嘲熱諷道:“錦鯉姐姐以為自己來得早,比菱姑娘資格老呀……就是錦鯉姐怎麽不照著鏡子看看自己模樣呢……”

    五花大笑。

    不開腔的小姑娘又笑道:“菱姑娘那個模樣,真是仙女一般,就是性子太冷了,看著傲得很……”

    甜丫一邊梳頭一邊笑道:“人家本來就是千金小姐,咱們

    這樣的,做人家的丫鬟都不夠,不過是落難了而已。就不說別人,就看她的丫鬟繁絲姐姐,咱們通府的丫鬟也沒有她那樣的體性兒,那樣的氣派,更別說她的主子了……”

    “聽得如今是繁絲姐姐伺候大人了,繁絲姐姐體貼周到,一定能夠伺候得大人稱心了……”

    其實這些小丫頭,未必對陸蕪菱和繁絲有什麽愛戴或好感,之前被責罰時,恐怕暗地裏什麽難聽話都罵過,然後為了刺激錦鯉,卻是句句好話,仿佛對陸蕪菱和繁絲有多麽喜愛崇拜。

    這席話對錦鯉自然也不會傷筋動骨,不過聽到繁絲如今伺候羅暮雪,錦鯉卻不禁有一絲黯然襲上心頭。

    她麵前也有一麵銅鏡,暗淡無光,可也照得出她黝黑平凡的麵容。

    她年齡並不大,青春使得她平凡的容貌也有幾分光彩。

    四皇子府裏采買培養作為細作安插各大臣府的下人裏頭,當初進去最後能培養出來的,十之二三而已,女子則大都容貌美麗。

    美麗的女子用作何用,自然也很清楚。

    錦鯉作為有限幾個不美的,能夠勝出,因為她急智堅韌。

    可饒是如此,因為她生得不美,進了府裏也隻能做最底層的丫鬟,所以,最後也隻是被安排到不受重視的五品武官府中。

    錦鯉卻很感激上天厚愛。

    她貌陋手粗,羅將軍卻不曾嫌棄,還讓她貼身伺候。

    隻因在將軍眼中,丫鬟並非取樂的玩物,隻需要忠心能做事,不需要美貌。

    錦鯉雖然懷有目的而來,要想忠心並不可能,但是卻還是覺得將軍對自己有類似“知遇之恩”。

    且將軍年少英武不說,處事也極為公正,雖然對下人不苟言笑,卻也從不任意打罵責罰。

    這樣的主人,下人想要起敬慕之心是很容易的。

    她也看到了,他的麵容身體都如此俊美,氣宇軒昂,他武功高明,身手敏捷,她看到他夜夜挑燈夜讀的認真,看到他夜深時應酬迴來之後眼底的疲倦。

    這樣的男人,沒有女人會不喜歡。

    盡管她自知自己容貌鄙陋,身份低賤,並沒有資格得到他哪怕一點青眼。

    在同是婢女,生得比自己好的荷花躍躍欲試的時候,她沒有一點動靜。

    她不敢動心。

    婢女爬了床當姨娘的大有人在,可是荷花至少還有一些美貌,可

    能能得到男人一絲憐愛,自己這樣的,隻是令人恥笑而已。

    何況,自己還是個細作啊。

    四皇子府買這些貧苦的孩子迴來訓練時,自然都是考慮了掌控問題的,大家都有軟肋被捏著,錦鯉也不例外,她有個弟弟,就在四皇子府裏當差。

    有一天,自己會站在羅將軍的對立麵,背叛他,傷害他,讓他深惡痛絕,甚或,最大可能,自己會死在他手裏。

    錦鯉抱著這樣痛苦矛盾的心態,細心一點點照顧著羅暮雪的生活起居,最多,也不過表現出一些體貼,細致,聰慧和嬌憨……也許,這也是她不由自主想要表現給他看的,她沒有美貌可以吸引他,隻能將這些表現出來讓他對自己有些好感。

    結果似乎有一些,雖然羅將軍並無心思對婢女有好感,但是比起看上去更風光的荷花,將軍似乎還是更信賴和欣賞她一點。

    直到,陸蕪菱的入府。

    在她入府之前半年開始,將軍就有些不對了,他會看著書便怔怔地出神,會輾轉反側,會突然麵孔潮紅,甚至,早上給他收拾房間床鋪會發現他自己洗好了底褲。

    那個雖然衣衫頭發不整,麵目憔悴卻也掩不了氣質清華,容貌端麗的少女被他拉進後院時,錦鯉便不由自主收斂了笑容。

    她知道自己無法站在他身側,可眼看著另一個女子就這樣占據了他的心,她還是無法對這女子有絲毫好感。

    她暗地裏冷眼看著這女子的彷徨掙紮,雖然她身上難以挑出什麽討人厭的地方。

    她看著將軍要她值夜侍寢,看著她甚至還自裁過,看著他們時好時壞……

    她除了黯然自傷,別無他法。

    有時候真想設法害害陸蕪菱,給他們攪點事。可一來陸蕪菱這人實在不容易讓人恨起來,二來羅暮雪也不是會聽下頭丫鬟進言的人。

    她隻能沉默,最多隻能給荷花煽風點火,縱容一些事情給陸蕪菱鬧點不愉快。

    後來四皇子讓她密切注意陸蕪菱,她倒是起了心思,故意把陸蕪菱在府裏說得很慘,希望殿下一心疼把她帶走。

    她說羅暮雪是如何蹂躪陸蕪菱,希望激起殿下的嫉妒。

    可惜,四殿下雖然見了陸蕪菱,還是讓她迴來了。

    陸蕪菱把她貶下來做粗活,倒是讓她安心了。

    做粗活就接近不了羅暮雪,得不到什麽有用的信息,又是四殿下自己的所

    為害得她被貶,總怪不了她吧?

    錦鯉看著銅鏡,微微笑了,覺得很安心。

    身後小丫鬟們的各種冷言冷語,對她一點傷害也沒有。

    她手腳利索收拾好自己,出去被管粗使丫鬟的婆子又數落一頓,同樣沒有介意,痛痛快快幹自己的活去了。

    打掃收拾後花園什麽的,也是挺好的,要是能安心這麽幹下去,做個沒用得細作,真是再好不過了。

    至於羅暮雪,遠遠能看他一眼就好。

    盥洗室

    這日雨下得極大,嘩啦嘩啦,仿佛天上真有一盆盆水往下傾瀉,雖是下午,西邊天空烏蒙蒙一片,把日色壓得極暗,隻有偶爾的金黃色閃電撕開天空,帶來驟然間的亮。

    大風吹走暑氣,帶著一種濕潤的水腥味,讓人覺得爽快又覺得濕熱,水擊打在簷頭聲音極響,仿佛能洞穿那堅固的黑色琉璃瓦,最終卻不能,而是從溝瓦處匯集成湍急的小溪,然後從滴水處瀉下,衝在廊下的青草處衝出臨時的小水塘,青草在裏麵隨著水蜿嫚,仿佛已變身為水草。

    陸蕪菱站在廊下仰首凝望著天空這一番激烈的儀式,閃電時屋簷下的下套獸被電光照映顯得青麵獠牙,形狀可怖。

    陸蕪菱卻覺得親切。

    她從小到大,曾多少次如此站在深深的庭院裏仰望這樣的大雨?

    從小就喜歡大雨,那是一種突然可以脫離日常生活的感覺,也許是因為這樣的天氣不用再去正院向賈氏請安,也許,隻是因為這樣的天氣大家要穿上蓑衣木屐,在孩子眼裏看上去十分有趣。

    這樣的迴憶襲上心頭,是氣味,溫度,風,景象共同構成的,會讓人悵然如失,驟然間心沉到另外的空間去。

    作為目前實際上的內管家,陸蕪菱在下雨時要打發人驅車去接羅暮雪迴來,因為羅暮雪素常出行時是騎馬的。

    今日她也令人去了,可是雨下得驟然,才出去沒多久大雨便下來了。

    這時外頭卻報大人迴來了。

    陸蕪菱隻好中斷她的迴憶去迎接他。

    好在抄手迴廊直通到第三進正廳,一點也不會淋雨。陸蕪菱走過去的時候,羅暮雪也剛剛進來,渾身仿佛從水裏撈出來的,從頭發到靴子全在滴著水。

    雖是盛夏,也是容易受涼的,陸蕪菱忙令旁邊伺候的小丫鬟去取了幾塊大汗巾子,又讓繁絲去準備替換衣服。

    小丫鬟捧上了幾塊汗巾,陸蕪菱親自動手去給他擦頭發,最近他們處得好,羅暮雪也沒有蠢蠢欲動的跡象,陸蕪菱希望目前的生活多維係一陣子,不介意在這樣的小處不招眼地討好他一下。

    羅暮雪低下頭讓她擦,看她踮腳吃力,便微微矮□子,大汗巾渾頭渾腦地罩在他頭上一頓擦,雖是亂擦,力度卻輕柔。水分被吸走,他也不由自主輕快起來。

    “大人怎麽不等家裏馬車夫到接了您迴來?瞧這濕的。”陸蕪菱一邊給他小心擦拭,一邊嘀咕。

    他的長發意外地黑亮順滑,大約是身體很健康的緣故,竟比自己發質還好幾分。

    羅暮雪雖略彎下腰姿勢不舒服,卻隻覺舒心,低聲道:“今日去了京畿練兵,不在宮裏當值,估計你們也不知道,而且下雨前我便已經出來走了半路了。“

    陸蕪菱覺得羅暮雪的公事非自己所該過問,輕輕嗯了一聲,道:“途中便沒有避雨處?”

    羅暮雪答不出來,雙目望著她,笑了起來。

    雙眸明亮,笑容動人。

    繁絲走進來時看到這一幕,她家姑娘踮起腳給人高馬大的羅將軍擦頭發,毫無章法,羅將軍還不以為杵,低頭彎腰給她擦。

    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大人,姑娘,坐下來不就好了?要不咱們迴房去擦洗更衣吧。”

    確實也不能在廳裏更衣,羅暮雪和陸蕪菱對視一眼,都有些笑意,又有些不好意思。

    三人迴到羅暮雪住的東廂,繁絲已經準備好從裏到外換的衣服,羅暮雪要進盥洗室換衣服,看看二人,道:“菱角兒來幫忙,繁絲,你先出去。”

    二人一怔。

    羅暮雪素常真正更衣時,並不用婢女幫忙,此刻卻叫陸蕪菱幫忙,這也太……

    是以陸蕪菱主婢二人都僵住了,互相對視一眼,繁絲便想鼓起勇氣開口,羅暮雪卻在她開口前揮了揮手,道:“出去吧。”

    羅暮雪治軍日久,甚有威儀,繁絲竟不敢再說什麽,暗暗歎了口氣,留戀地看看陸蕪菱,應了“是”,舉步出了門。

    不過,她不是錦鯉,自然不會幫他們把門關上。

    羅暮雪看她故意不關門,皺皺眉,又有些好笑,轉身對陸蕪菱說:“你這婢女倒是一心為你著想。”

    陸蕪菱抬眼看他一眼:“繁絲與我情同姐妹。”

    羅暮雪走進盥洗間,叫她進去。

    盥洗小間專門隔出來,裏麵鋪著青磚,一處金邊描畫恭桶,一處是酸棗枝木花盆架,上麵擱著粉彩鯉魚盥手盆,窗戶極小,光線甚暗。

    陸蕪菱頭皮發麻,但羅暮雪又沒有那等表示,這樣退縮了,隻恐兩人又鬧僵,隻好硬著頭皮挪過去,動手幫他寬衣。

    濕漉漉的外衫卻是要快些剝掉才好。

    裏麵中衣也全濕透了。

    陸蕪菱卻是不能再動手。平日裏羅府的丫鬟,幫羅暮雪更衣著衫也僅限於外衫甲胄而已。

    羅暮雪看她低頭,已經雙頰泛紅,心中一軟,道:“罷,我自己來吧。”

    陸蕪菱如釋重負,轉過身去,等他自己換好中衣。

    羅暮雪看她轉身,腹中好笑,自己動手,利利索索換好中衣,故意道:“好了,轉身罷。”

    陸蕪菱轉過身,連耳朵都紅了。

    羅暮雪心中便似有一團柔軟的事物塞著,又似有蜜糖般的東西浸泡,複又加上無數細細的爪子輕撓,忽上忽下,難以排遣。

    他突然想起,從已經換下的濕漉漉的綢衫裏取出了一個奇楠香木做的匣子,匣子不但是如此珍貴的香木所雕,並飾有螺鈿,十分精巧。

    陸蕪菱也忍不住動容:“好精細的匣子。”

    羅暮雪打開給她,裏麵一對耳鐺,各懸三顆夜明珠,雖不大,卻在幽暗的盥洗室裏褶褶生輝,最下麵則各是一朵碧綠水潤的翡翠雕的玉蘭花。

    雕工精湛,栩栩如生。

    陸蕪菱向來頗喜愛翡翠明珠,這耳墜看著新,也不是炒過的樣子,卻是新打的,樣子也不俗。

    “無意中得來,正好和你的翡翠芭蕉一塊兒配著好看。”

    陸蕪菱咬著唇出了會神,抬頭道:“身為官奴,著綢戴金俱是違製……”

    這話其實沒錯,最早時候,奴婢規矩隻可穿布麻,不可戴金。隻本朝向來不重規製而已。

    這府裏闔府的丫鬟都有或多或少金銀首飾,滿京城俱是如此,之前羅暮雪找迴的舊日首飾,她也曾戴,這樣說,卻不過是不欲直接拒絕,勉強尋來的藉口而已。

    羅暮雪聽到這裏,臉便一沉。

    陸蕪菱看他一眼,知道糟糕,卻又不知該如何補救,隻能慌亂垂下眼。

    羅暮雪咬牙道:“這耳鐺可得你歡心?”

    陸蕪菱低聲道:“十分精雅。”

    羅暮雪冷冷道:“既如此,便收著也好。”說著扔在她懷中。

    陸蕪菱接住,胸口幽幽隻欲歎息,她其實一點也不想惹怒羅暮雪,可是無論如何,隻要她還想給自己留點尊重,就勢必要惹怒他。

    這種境況,真是兩難的煎熬。

    羅暮雪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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