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來早來晚都得有這麽一迴事吧。”布魯斯喘著氣說,“別拍了別拍了越拍越……”他嘔了一下,幾乎要嘔出體腔的髒器。布魯斯不怕這個。他恨不得真能把肚子裏的東西全嘔空,胃啊肺啊心啊食道啊……全部都吐出去好了。全部都吐出去好了。身體內部所有腥鮮的、滑膩的、柔潤的肉塊,韌而薄的黏膜,細小的骨骼,脆嚼的軟骨,切碎掉、溶解掉,就這麽像被注入了消化液的蟲肉一樣化成湯,然後全部都吐出去,就像被剖開腹腔、清除髒器的蟲子,隻留下堅固的外殼。那沒什麽不好的。然而一隻手溫柔地撫摸著他的胃,暖意滲皮膚,順著血液流遍全身。布魯斯漸漸緩過神來,卻總感到身體很不對勁怪異,像是不屬於自己的內髒被強行塞進了身體,像是套著不合身的、過緊過小的皮囊。“好多了嗎?”那個不知是什麽的玩意兒說。布魯斯稍微猶豫了一下。他其實沒有那麽好奇,也並不是真的想看它。他剛才試過看它了,運用一下藝術修辭,他會說那感覺並不美好。可是,即使他現在仍然有點想要掏出自己的眼球、扯斷連接在眼球之後的神經與血管;即使他現在仍然有點想要用指甲撕開肚子,挖魚腹一樣挖個幹淨,卻感到了無盡的生命力和旺盛的活力狂野地湧入。那是一種……美妙的,寧靜的聲音。像是沉沉地睡在某個從未有人類踏足的荒野之中,溪流潺潺,青草拔高,樹木將頭頂的陽光與地底的養料往來運送。生命呢喃不休,仿佛壞收音機發出的低柔的底噪。布魯斯站穩身體,看了過去。兩粒小小的珍珠點綴在年輕人的臉頰上,而他顯現出了極致簡潔的線條可以怎樣勾勒美。根本看不清,每一根線條都綴滿了光斑,每一個光斑都在奏響聖歌,每一首聖歌都醇香如蜜酒,每一滴蜜酒都眩目、宏大、高昂……然後宛如鳴奏曲舞至最高峰,一切戛然而止。“醒了嗎?堅持住啊,布魯斯,”年輕人用擔憂的目光注視布魯斯,“這可真是,如果你死掉的話會很麻煩的,說到底我也隻是一幅畫而已,雖然讓觀眾瘋狂到變成怪物或者死掉對我來說是很簡單的事情,讓死掉的人類複活就不是我能做到的了。”布魯斯笑了幾聲,嗓音裏滾動著粘意,他虛弱地自嘲道:“我也還算是人類嗎?”“姑且算是吧。”年輕人迴答,“哪怕看過太多次超過人類極限的東西、有過太多次徹底瘋狂的經曆、和各種亂七八糟的東西親密接觸過,死去活來無數次,清洗大腦比死去活來更頻繁,被”“你不需要把我悲慘的過去全都列舉一遍,先生。”布魯斯有氣無力,但又十分堅定地打斷了他,“我還算是人類,我明白了。”他借著對方的力道穩住身形,慢慢鬆開雙臂,而後端詳對方,試圖從中找到屬於繪畫的痕跡。“叫我桑西好了。”桑西愉快地說,“你看,我說過再會的,韋恩先生。”桑西看上去很像人類非常像人,然而絕非是人。桑西令布魯斯想起了某些時刻的亞度尼斯。活潑,愛笑,妙語連篇,一旦說起什麽話題就怎麽也止不住口,就算旁聽的人想要打斷,亞度尼斯也會用含情的濕潤眼神凝視過去。他隻是笑意微一收斂,不管想要打斷的人是有多殘酷無情、鐵石心腸,都會油然而生出溫柔的愛憐,情不自禁地接著聽下去。布魯斯體驗過很多次。相信他,他有經驗。那是亞度尼斯最有魅力的時候,別誤會,不是說亞度尼斯的魅力會在某些時候增加、某些時候削減,隻是那種狀態的亞度尼斯所散發出的魅力是最安全的,也最有人性。那時候的亞度尼斯會有情緒,那時候他表現出的情緒不像是裝出來的。桑西坦然自若地任由布魯斯打量,朝他露出笑臉。布魯斯猛然驚覺為什麽他沒有在見到桑西第一麵時意識到對方不是人類:桑西的神態裏飽含情緒,而那是一種十分親近於人的東西;他的情緒如此碩大無朋,以至於壓過了他非人的部分。“你愛上他了?”布魯斯充滿好奇地問。“他是誰呢,布魯斯?”桑西說,“‘他’是指曆史上那位真正的拉斐爾嗎?還是指神?”“你愛上亞度了?”布魯斯停了一下,“等等,為什麽還會有拉斐爾……等等,拉斐爾桑西?神又是怎麽迴事?亞度不是神,你不如說他是惡魔或者魔鬼之類的東西會來得更有信服度一些。”“啊。他那時候還不是亞度尼斯。”桑西低低地說,“你沒有在那個混亂而肮髒的時代長大,布魯斯,你不知道他出現在拉斐爾眼前時究竟有多美……”他仿佛又迴到了那一天。傍晚的火光在水麵糾纏出絲絲縷縷的暖紅,水荇飄搖招展,碎花殘葉點綴其間,有毒的、掐進去會流出粘稠白汁的漿果撒布在長莖周圍,微風吹來的灰塵與風沙將所有色彩都染得有些髒,像一幅讓人既覺得技巧拙劣又覺得筆觸高級的畫。那時候真的有過這樣如夢似幻的一幕出現嗎?“他在拉斐爾的眼中是繆斯,純粹的藝術之美的化身。無數人為他傾倒……”唯一沒有被染髒色彩的人走在水邊,粗麻布料胡亂堆疊在身上,遮住了頭臉,肮髒破舊得不像話然而,那都是無所謂的。他露出了一雙浸水寶石般的眼睛。深潭一般純粹的瞳仁,毫無感情的色彩,然而又是如此之美,宛如蝴蝶鱗片般瑰麗奪目,再怎麽虛假也令人驚歎其美。“不是因為拉斐爾愛他所以才美化他,那是錯誤的順序,布魯斯。後世的所有傳說都弄反了,拉斐爾正因為他如此之美才會愛他。一個虔誠的教徒看到亞度尼斯,認為自己看到了行走在地上的神。”聽得津津有味的布魯斯不由想象了一下亞度尼斯穿著麻布站在水邊的樣子,那想必是個誘人的圖景,可惜無論如何他都沒法把亞度尼斯和神聯係到一起,至少絕不是一個教徒認為的那種神。聖潔這個詞和亞度尼斯完全不搭邊啊!離譜程度堪比形容哥譚市時說它和諧美好適合安居。“不對,”布魯斯忽然醒悟,“他覺得亞度尼斯是神他還跟亞度尼斯搞上了?”“雖然拉斐爾確實表現得謙遜溫和,但他也同樣有藝術家的狂妄傲慢。很少表現出來而已。”桑西偏過頭,“還有,他們是相愛了。”“嗯。”布魯斯含糊地應聲。他自覺不該說出隻有你畫下你的作者,一個人陷入愛情的真相,然而桑西的微笑,預示著他已經對布魯斯未曾說出口的話了然於心。“他那時候還不是亞度尼斯。”桑西說。布魯斯注意到他把之前說過的話重複了一遍,這句話背後有什麽含義嗎?意識深處,布魯斯覺得自己能聽懂桑西在說什麽,而且已經有了不少線索,他隻是還沒有把所有線索都聯係起來。那時候亞度尼斯還不是亞度尼斯,亞度尼斯還不是亞度尼斯……布魯斯的視線被桑西發間的蝴蝶吸引住了。記憶唿嘯著翻湧過來,慘白的月光、月色下遍身豁開小口的青年、腳邊殘碎的蝴蝶羽翼,詭異的血色線條和在繁衍運動中力竭而死的人群是在亞度尼斯誕生前發生的事情?現在想來,那些不著寸縷的人體確實很難看出時代背景,布魯斯隻是下意識地覺得他們應該都處於某種意義上的現代,最主要的證據是那些人都皮肉光滑、肢體健康,沒有半點體力勞作的痕跡。但他們其實也完全可能是中世紀的人,大抵都是些權貴人士……或者權貴人士專為祭祀圈養的羔羊。布魯斯覺得頭疼。他知道他的推測大概率是錯的,在缺失大量線索的情況下得出的結論可能和真相南轅北轍,這時候他最該做的事或許是放空大腦聽對方講述故事,最多把故事的細節記下來留到以後再進行拚湊。唯一的問題是,布魯斯不確定自己事後還能不能記得這些故事。海浪在他們的腳下起伏。沙沙聲溫暖得像一場春季的細雨。半空中那隻垂死的蝴蝶還在緩慢地飄落,布魯斯仰頭望著它,驚覺剛才這段時間裏他隻顧著聽桑西講故事,完全把自己的處境拋在腦後。不知道為什麽,這隻蝴蝶還活著。它墜落的速度慢得像是永不結束,慢得像是這一幕被某種力量精心截取、反複重播,而蝴蝶和他都被困在循環的時間中,永遠在走向墜落,永遠經曆和迴顧著希望即將熄滅前的絕望,卻又永遠不至於真正地絕望。某種程度上,布魯斯認為,這可能也是亞度尼斯本人的感受。至於亞度尼斯是否還算得上人或者是否能夠感受,這就是另一個討論起來或許能寫出千萬字巨著的話題了。他轉過頭,正看到桑西也仰頭遙望蝴蝶。組成他軀體的每一根線條都是那樣輕盈柔美,而那線條本身宛如流動的光,寥寥幾筆便勾勒出寧靜的側影,即使在一動不動的時候,生機也源源不斷地逸散出來,仿佛被投入水中的石頭表麵聚集起氣泡。他明明是靜止的,線條起伏之中卻迸發出詭妙的動感。“終其一生,拉斐爾也沒能畫出繆斯的相貌。每一幅以他為主角的畫像都隻是對於美的拙劣模仿,但就算是這樣的拙劣模仿,也讓他的技藝愈發精進……臨死前,拉斐爾留下了最後的遺作。我。”桑西垂下頭,衝著大海微笑,那笑容神秘莫測,令布魯斯產生了一種感覺。那是什麽感覺?是厭惡嗎?是同情嗎?是喜愛嗎?是悲傷嗎?他著迷地盯著桑西看,卻不知道這幅畫為何令他如此著迷。“我。”桑西輕輕地說,“一幅肖像畫,一張自畫像。拉斐爾落筆的時候已經虛弱得無法舉起手臂,每畫一筆時都必須蘸取生命作為顏料,畫每一筆時他都想著他的繆斯和愛人。他畫的難道是他自己嗎?不,盡管我是以他為藍本創造出來的……但我並不是他。”一句話從布魯斯的嘴唇邊溜了出來:“就像所有以亞度為模特的畫像畫出來的都不是亞度一樣。”那是當然了。拉斐爾畫中的人都是什麽樣子?典雅、寧靜、柔和,朦朧的光暈始終籠罩著他筆下的人物,他畫中的光芒簡直不是光,而是幸福溫暖的雪被,正嗬護著脆弱的冬苗。那位曆史上的畫家,他的落筆是何其柔軟啊,如此輕軟、紗霧般單薄的光芒,究竟是怎樣染開的?他筆下的人物,又是何其聖潔悲憫,仿佛又無限的愛能傾倒給人世。亞度尼斯布魯斯琢磨著,覺得亞度尼斯應當也是有無限的愛可以傾倒給人世的。就是他的愛相比起帶給人幸福,更可能把人世變成一大團長著觸手、互相糾纏的肉團或者類似的東西。能把亞度尼斯畫成那副樣子……那位大畫家怕是沒剩下多少理智了吧。拉斐爾並不答話,隻是含著微笑凝望布魯斯。蝴蝶嫋嫋落下,激起一陣海波。海麵的鱗粉驟然閃爍,仿佛在點與點之間跳動細小的閃電。電光擊穿了布魯斯,光流點亮了整片海麵,恍如一輪偌大的圓月。圓月中,小格雷森的剪影合攏雙臂。布魯斯在劇痛中拚命眨眼,仿佛瞬間從一個夢中跳出,又而墜入另一個夢境之中。愛麗絲無機質的藍眼默默地盯著他,布魯斯與她對視,眼球後的血管突突直跳,勒得他太陽穴脹痛欲裂。他卻不管不顧,隻是驚恐地仰起頭。小格雷森懸停在半空。一秒,兩秒,或者隻是一瞬間而已。飛鳥一般的輕盈突然就從他身上褪去了。他筆直地砸了下來。千萬盞紅燭亮起,火焰耀目,蓋過圓月的輝光。大劇院的穹頂從容不迫地向正中合攏,壓下衝天之火。火紅的燭淚連串地淌下,濺落出一灘灘斑駁豔紅的血滴。第95章 第三種羞恥(26)事後想來,一切都有所預兆。雖然在他還年幼的時候亞度尼斯和他們一起住在韋恩莊園,但總是他去找亞度尼斯,亞度尼斯幾乎從不找他。不知什麽時候這段記憶的模糊程度實在是太奇怪了,而且敷衍到直接就是一片空白,甚至沒有編個理由,一定是被動了手腳亞度尼斯就搬出了哥譚,然後滿世界到處跑,一次也沒有迴過家。而他一邊學習一邊跟在亞度尼斯後麵,同樣滿世界到處跑。期間應該是找到過亞度尼斯幾次,或者,準確地說,那應該是亞度尼斯主動停下來等他。那家夥在這方麵的脾氣跟蜘蛛差不多,一般都是蹲在織好的網上守株待兔。現在想來,亞度尼斯當初滿世界到處轉悠……似乎也並不是在找什麽東西,更像是在滿世界布網。就是這樣了。亞度尼斯從不尋找。早該在開門後看到亞度尼斯他就該警覺起來的,那家夥登門絕對不能算是件好事,反倒應該被視為刺目的亮紅色警告。但是,他當時真實的心情是怎麽樣的?他沒有想那麽多。真的,他知道一旦和亞度尼斯有關就應該多想,可是他在和亞度尼斯有關的事情上從不會想太多。會是亞度尼斯修改了他的思維方式嗎?布魯斯短暫地思考了一下這種可能性存在的概率,但不管怎麽想,都隻覺得亞度尼斯絕不會費那個心。相較之下,他太過於習慣了在和亞度尼斯有關的時候放棄思考,這種可能性的概率倒是高達百分之百。那時候他隻是發自內心地感到高興。真是搞不明白為什麽。他已經不小了,可在亞度尼斯麵前的時候,他還是感覺自己是個孩子,興奮、衝動、充滿好奇,努力地追著前麵的人跑,急切地渴望著能夠和“大孩子”一起玩。光是亞度尼斯主動來找他這件事就該拉響警報,然而他沒有。他把亞度尼斯迎進大門,這時候發生了第二件怪事:亞度尼斯送了他禮物。不是那些根本不該被稱為“禮物”的禮物,而是真正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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