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用嗎?”康斯坦丁毫不掩飾自己的貪婪。亞度尼斯的迴答更加直接:“不用和我客氣,隨便拿。”“真慷慨。”康斯坦丁挑高了眉梢,“因為我們的關係更進一步了?還是說你對誰都這樣?”亞度尼斯撫了撫他在流血的心髒,迴答:“過去沒有人能接近我到這個程度。”他將康斯坦丁抱到椅子上放好,康斯坦丁往椅子裏縮了縮,捂住還在劇痛中抽搐的胸膛這種連綿不絕的疼痛感到底是傷口所致,還是感情作祟,他實在是難以分清。亞度尼斯帶著烈酒返迴,酒杯中懸浮著一尊栩栩如生的人魚冰像。他把杯子遞給康斯坦丁,康斯坦丁猛地灌下了一大口。“過去也有人愛你嗎?”康斯坦丁問,“而且你還沒講完諾瑪貝克的許願。她許願了什麽,連你也不能完成?”亞度尼斯從康斯坦丁的杯子裏喝了口酒。康斯坦丁盯著他無波無瀾的麵孔看了幾秒,受到驚嚇般猛地灌了一大口酒:“這段過去讓你傷心了。”“嗯。”亞度尼斯說,“一共有三個人愛我。”康斯坦丁震驚於“三”這個數字:“隻有三個?我不信。”“隻有三個。”亞度尼斯說,“其他人以為他們愛我,其實他們是恐懼我,或者徹底瘋了。”“諾瑪是其中之一?”“諾瑪是其中之一。”“我猜還有一個倒黴鬼的故事很長,以後再聽吧。”烈酒讓康斯坦丁產生了溫暖的錯覺,他放鬆地舒展了一下身體,“說迴諾瑪的許願。”他對這些過去表現得很執著。“一共有三個人愛我。情人的愛。”亞度尼斯說,“每一個都讓我……”悲傷。快樂。痛苦。快樂。迷惑。快樂。寒冷。快樂。空虛。快樂。絕望。絕望。絕望。絕望。絕望。絕望。或者所有情緒全是假象。“……感到很抱歉。”亞度尼斯說,“非常抱歉。”絕望。“你的表情和你口裏的話完全是兩迴事。”康斯坦丁嘲笑道,“你現在滿臉性冷淡,像是在說‘你是我所有炮友裏技術最爛的那個’。”絕望。“諾瑪向我求婚了。”亞度尼斯說,“她想要我們結婚後搬到郊區的房子,在院子裏養花和搭秋千,為我生兩個孩子,每天收拾收拾房間,照管小孩,為我準備三餐。我可以有情人,不過必須是她同意的對象,而且不可以帶迴家讓兩個孩子發現,馬龍除外。”康斯坦丁聽呆了:“這有什麽不能實現的?”“這些描繪隻是一個外殼,內核在於,她許願的是美好幸福的普通生活,這一點我永遠不能滿足。”亞度尼斯說,“我隻能拒絕她。”絕望。康斯坦丁想了想,忽地大為感慨:“我絕對是這三個人裏要得最少的!”“胡說,”亞度尼斯輕飄飄地反駁,“你最貪心。”“你倒是說說我貪心在哪裏。”亞度尼斯拿起空酒杯走開,並不迴答康斯坦丁。但閑極無聊的康斯坦丁怎麽也不肯住嘴,喋喋不休地追問個不停。“除非你把話說清楚否則我是不會閉嘴的,聽到沒,亞度尼斯,我現在是重傷患者,我有的是時間耗在這。你最好在我煩死你之前告訴我答案。”他說,痛快地喝著酒,“我知道你打定了主意什麽都不說的時候我問不出來,但我分得清你是現在不想說還是完全不會說。說吧,親愛的,說吧!”“他們都不敢奢求太多。”亞度尼斯說,“而你想要我愛你。”這句話擊碎了康斯坦丁試圖掩藏的一切秘密。他沉默下來,就在亞度尼斯以為他會閉口不言的時候,康斯坦丁又一次展露出他驚人的、可怕的貪婪。“你愛我嗎?”他膽大包天地問,就好像前一陣子冷笑著說“你根本沒有愛”的人不是他似的。絕望。絕望。絕望。絕望。亞度尼斯俯下身,給了他一個深吻。第82章 第三種羞恥(13)伯蒂站在山巔。這當然是個概念上的虛指,沒有別的情況能形容他此刻的狀態。如果他不是身處於山巔,那這獨屬於高空的缺氧感從何而來?食欲海嘯般吞噬了他,這海嘯就不是概念上的虛指了。這裏確實存在著某種“海嘯”大塊大塊的熟肉混合著濃湯,如海浪般撲倒在他麵前。伯蒂在濃稠的肉汁中喪失了視覺,卻依然能通過嗅覺、味覺和觸覺“看”到淹沒了整個房間的湯水。粉白的斷麵,深紅的紋理,血和肉塊在房間裏扭動,垂死的蠕蟲般失控地痙攣。香氣醇厚得如有實質,堵塞住他殘存的思維。伯蒂拚命張開嘴吞吃,然而濃稠的湯水黏住了他的嘴唇,肉絲塞滿了他的牙縫,肉山肉海將他的整個身體都淹沒了,隻剩一個頭顱露在外麵,又時不時地翻湧著留出一道縫隙,讓他能得到片刻的喘息。“這一幕可不太多見。”伊薇一邊心不在焉地把推車裏的食物往房間裏傾倒,一邊嘖嘖有聲地感歎,“可憐的胖子,住在哪裏不好,偏偏要住在修格斯的‘消化房’裏……”不過最壞的果然還是亞度尼斯。所有的客房都被安排在修格斯的消化房中,沒有人入住的時候,這些空空蕩蕩的胃袋都隻能無聊地自我消化。隻有入住了新的客戶,修格斯才能得到投喂。一般來說,客戶都不會被吃掉太多,可誰叫這位威廉姆斯先生太胖了?其他客人最多經得起幾次舔,威廉姆斯卻能撐得住被咬上一大口。餓了很久的修格斯可以在舔上一口後忍住不咬,卻沒辦法在咬上一口後忍住不繼續下去。推車中的肉食仿佛無窮無盡,將房間裝得半滿。門大開著,卻像是被透明的薄膜擋住一般,沒有漏出半點肉屑。伊薇好奇地將手伸進房間撈了一把,可當她將手攤在麵前時,手指上卻幹幹淨淨,沒有半點油花。還護食呢,伊薇撇撇嘴,心想我又不吃你的。修格斯越來越像狗了,主人餓著你,你連嗚嗚叫都不敢,別人碰你一口吃的,你就差下口咬了。翻滾的肉塊逐漸被分解成肉糜,濃湯中,伯蒂的骨架清晰可見。他隻有頭顱還像個活人了。“悠著點兒,別把伯蒂吃光了。”伊薇說,“你造成的所有麻煩最後都得由我們可親可敬的主人解決,對吧,修格斯?你還記得這個對吧?”說起來,隻叫它修格斯是不是太奇怪了?它總得有個名字才對,修格斯是種族不是名字,就像一條狗通常不會被取名為“狗”。房間裏肉湯翻滾的趨勢明顯變緩許多,伊薇聽到了帶點不滿的嗚咽和抱怨。她忽然想起來亞度尼斯是怎麽稱唿它了,他叫它“房子”。不算個好名字,但也不差。這不是個迴憶過去的好時機,而且伯蒂已經許多年沒有想起過自己的童年了。他從離開自己的家庭的那一刻起就下定了決心,這輩子都不要再迴來不管是身體還是靈魂。當然,最後他還是迴來了。哥譚,這座城市到底有什麽魅力?沒有人能從它的漩渦裏逃脫,這座城市簡直給每一個誕生於此的嬰兒都烙下了終身不褪的胎記,他們必須終身攜帶這道胎記,不管他們走得有多遠,人們都能一眼認出他們來自哪裏。這道胎記讓他們不被外界所接受,他們終將迴到賦予了他們胎記的地方,就像死人歸於泥土,就像嬰兒迴歸母體。他此刻正在迴歸母體。隻有母體會那麽溫暖和柔軟,令他感到飽足,而且十分安全。自他脫離母體開始,這類似的感受就永遠地離開了他。伯蒂並不怨天尤人,這可是哥譚,他還能指望什麽呢?其他城市的有錢人還能活得算是自在,可在哥譚,就算是有錢人,也得提心吊膽得等著某天突然降臨到自己頭上的危難。他還記得他曾經有一個妹妹,還有個媽媽。父親老早就死在某場恐怖襲擊裏了,周圍和他們家庭類似的情況不少見,所以他對父親也沒什麽概念。他隻被一件事困擾。饑餓。他的整個身體都被這種感覺塞滿,塞得膨脹起來,就像一隻被開膛破肚、抽去骨骼的火雞內被填滿餡料,失去彈性的皮膚拉抻出可怖的死白色。饑餓令他的眼中隻剩下幻覺,唯有“饑餓”這感覺本身,在視野中虛幻地鼓動和盤旋。胃部永遠在焚燒,喉腔永遠幹涸,口中的唾沫永遠帶著血氣。饑餓像是從天空中垂下的絲線,絲線的末尾纏繞住他的關節,將他懸吊在人世之中。饑餓操縱他,猶如操縱木偶。女人的尖叫斬斷了絲線。媽媽。她的胴體癱倒在床單上,軟爛得像是變質的奶酪。她曾經甘美過,那麻袋般垂落下來的乳房曾經提供給他生命初生時所需的一切養料,但現在她不年輕了,胸脯幹癟得像枯葉。枯葉浸沒在腥稠的血水中,她大睜著眼睛,臉頰上沾著水跡和白斑。他守口如瓶,報酬是了一遝足以填飽肚子的鈔票。媽媽,她在生前用乳汁養育了他,死後也留下了哺育他的餘溫。他渡過了一段相對輕鬆的日子,年幼的妹妹還不太明白發生了什麽,隻是整夜地嚎哭。“你哪裏痛?”他問,但妹妹說不出話來,她太小了,隻能嗚咽和哭叫。或許她在疑惑那雙安慰她的手為什麽消失了,為什麽現在抱著她的人如此冰冷。她蘋果般的臉溫暖而飽滿,讓伯蒂想起媽媽養育他的乳房。人性究竟能墮落到什麽地步?先前養育他的人是媽媽,後來,又過了幾年,媽媽的身體或許在泥土中徹底腐爛,成為了植物的養料。媽媽無暇顧及他了,於是養育他的人變成了妹妹。伯蒂被肉泥嗆了一下,他用指骨抹開臉上厚厚的湯汁,茫然地左右四顧。淹沒了他的肉海緩慢地下沉著,他的身體變輕了,輕得過分。伯蒂低下頭,看到自己體腔裏柔嫩的髒器,他的心跳動著,肺葉煽合,凝結在他淡粉色骨骼中的肉泥緩慢地朝下滴落。伯蒂顫抖著感覺到腹部的收縮,盡管他已經失去了那裏的皮膚、肌肉和脂肪,可他的神經仿佛和肉泥融為了一體。他清晰地感覺到自己並不存在的腹部收縮得越來越劇烈,也越來越規律,他的全部力氣都集中到了鼓脹的腹部,正拚命向外排出什麽。懸空在外的疼痛緊緊地擁抱著他,令他在醺然中敞開了胸腔……伯蒂“嗬嗬”地喘著氣,感到飽足的喜悅……又過分地飽足了。他掰斷肋骨,溫暖的食物漏出來,掉在他腳下,粘著香醇的、稀稀落落的肉汁滾到了一邊。這是伯蒂徹底失去意識前看到的最後一幕。伊薇在門口探頭探腦。“進來。”亞度尼斯說。他的手輕輕搭在康斯坦丁的脊背上,捏著那幾塊鼓起來的脊柱。“客戶昏過去啦。”伊薇快活地小跑過來,“他的狀態看起來很不對頭哦,他是不是要死了?”“他幾天前就死透了,現在隻是再死一次而已。”亞度尼斯說,“給他換個新房間,和原來那個一模一樣的。再給他重新做一個身體,不要做成胖子,做成他很多年前的模樣。還有別的事嗎?”“沒有了。”伊薇乖乖地說。但她站在原地沒有走。亞度尼斯說:“過來吧。”伊薇喜笑顏開地衝到亞度尼斯身邊,端詳起康斯坦丁的睡顏。他大半張臉都埋在枕頭裏,手指虛虛地抓著亞度尼斯的衣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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