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宋楠楚一身官服進了禦書房。


    這是一場博弈,從早晨一直到月上樹梢,他和顧止袁之間大多是以沉默度過。


    誰也不知道禦書房內發生了什麽,隻知道宋少傅出來的時候頭上血漬未幹還向下流著,一身官服也有些淩亂,唇角烏紫嘴唇紅腫著。


    守在外頭的鄭公公抬眼瞧了瞧,心裏頭似乎明白了些什麽卻又總也覺得不是很明白。他望望漆黑的天空,覺著這個天是要變了,至於會變成什麽樣誰也不知道。


    收到消息的左幸眯眼,把玩著手裏頭的鐵珠子,唇角不可抑製地上揚著。看來是完完全全破裂了,宋楠楚和顧止袁。這倒是不枉他幾個月前的那一封信。


    那日,那封信完完全全就是寫給顧止袁看得。他知道若是顧止袁和往常一樣截了信看了這封信便不會交還,而他更知道顧止袁一定會截下那封信。


    很好,一切照著預計的方向走著,不曾有何變動。


    宋楠楚迴了少傅府,一進門管家就瞧見了他臉上的傷急急忙忙要找大夫來瞧,卻被宋楠楚給阻止了。


    “都別瞎忙活了。”宋楠楚啞著嗓子開口,他很累,精疲力竭,“都散了吧。管家,你也別跟著我了。”


    他說話細聲細語的,話語之間自然而然地全都是疲憊之意。


    關上房門的那一瞬間,他順著房門滑落在地,右手捂住左手臂膀順勢搭在了曲起的膝蓋上,然後將臉埋了進去。


    額頭上的傷不算什麽,也就是被砸到的那一瞬間覺得有些疼,之後就沒什麽感覺了。不過,禦用硯台不愧是禦用的,果然實誠得很,砸人都特別疼。


    他動了動手指,觸碰了一下自己紅腫著的嘴唇,想著顧止袁剛剛是如何蹂躪它,心裏頭不免有些悸動。悸動之後卻是一股子難受湧上心頭,越發覺得自己裏外不是人。不管是對沈苑還是對顧止袁,他做到了極致,極致地壞。


    其實,轉念一想,卻又覺得生死也不過如此。他從前不知道是為何而生,後來覺得是為了複國而生,再後來覺得是為了遇見顧止袁而生,現如今想想其實也就是為了日後一死而生。


    誰不是生而為死?


    宋楠楚扯了一個笑,難看至極,卻無人看到,倒也挽迴了一些顏麵。


    月滿星稀的夜晚在這個春日裏頭很少見到,顧止袁拿著劍在禦書房前揮舞,一套顧氏劍法倒是舞得像模像樣。雖說已經好久不曾舞劍,但一招一式卻沒有忘記,每一招都使得蒼勁有力。


    鄭公公在一旁瞧著有些難過,手裏頭端著茶,一冷了就命人去換一杯,時間長了又命人拿了外衣來,時刻要給顧止袁披上。


    顧止袁從未想到,自己還會有這麽一天,即便心裏頭亂成麻手裏的劍法還這麽順暢。他那嚴厲得父親若還在世,怕也是要誇一誇他的。


    一套劍法耍完,顧止袁利落收劍,他走至鄭公公身邊拿了熱茶喝了一口,不曾想水沒喝下去連著血也吐了出來。


    “陛下!”


    叮鈴哐啷的聲音一頓慌亂,宮女太監手忙腳亂的,臉上都是驚恐的表情。


    萬太醫再一次被急急忙忙宣到皇帝寢殿去,這一次已經不是一路小跑而是一路被抬著狂奔去的。他心下捉摸著,看這速度,這是一次比一次的嚴重了。


    進了門把了脈,恩,沒猜錯。


    “怒急攻心……”萬太醫耷拉著自己沉重的眼皮,手裏不緊不慢地施針,“陛下的毒怕是挨不過去了。要老臣說,當初何不換了那血,即便不能長長久久卻也能拖一段時日。如今倒好,十年之期未到您便……”


    顧止袁連皺眉都吃力得很:“生死由命成敗在天,朕如今活不久了自然也贏不了了……何苦……”


    他說話斷斷續續不清不楚的,旁的人猜不透,一向活得如同世外高人的萬太醫更不明白。在萬太醫眼裏,人隻分想活的和不想活得,恰巧這位屬於不想活的。


    “老臣不懂。”萬太醫收針,拎著自個兒的醫箱往外頭走,“老臣隻知道,陛下快些準備好後事罷。”語罷,便走人,連藥都不曾開一服。


    鄭公公想追上去問問,卻被顧止袁攔住。


    “莫追了小鄭子,朕的身體朕心裏明白。”顧止袁抿了抿幹燥的唇,扯了個慘淡的笑,“替朕把沈苑喊來。”


    這是要交代後事了,鄭公公垂著頭往後退,直到退出了屋子。到了這樣的關頭,他反倒不如平常那般慌裏慌張尋思著尋思那的了,一心隻想著如何完成顧止袁所要求的每一件事。


    子夜的時辰,剛睡了兩個時辰的連清自發清醒了過來。外頭熙熙囔囔的,似乎是有人半夜被召喚進了顧止袁的寢殿。


    她穿著的是貼身的紗衣,輕飄飄的薄得很,風一吹渾身上下全是雞皮疙瘩。


    “秀兒?”連清喊了一聲,後又想起,她睡前遣了所有人不讓人守夜,這個時候是喚不到人來的。歎了一口氣,她自個兒起了床去關窗。


    等走到窗子前頭的時候忽然又不想關了,來來迴迴了幾次,最終還是關上了窗戶。


    她忽然想起前個日子裏頭顧止袁送她的那顆夜明珠,夜半寂寥,此時拿出來把玩把玩卻也可以消遣消遣時光。


    興致來了,誰也擋不住。連清當真去翻箱倒櫃地查找那顆夜明珠了。櫃子的門一打開,櫃子裏偷亮幽幽的,想來顧止袁當真是送了她不少夜明珠的。


    說是她喜歡,不過也隻是因為顧止袁送她的第一件物事是夜明珠而已。對,僅此而已。她喜歡什麽?不是夜明珠也不是什麽珠釵,她喜歡的從來都是顧止袁,其他統統都入不了眼。


    可惜了,她最愛的人卻晃晃以為她最愛的是旁的東西,當真有些……好笑。


    忍不住她笑了出來,眼角滲出了淚,眼淚劃過臉頰兩側,帶著些微的涼意從臉上的皮膚一點點滲進骨髓裏頭,然後一路涼到心尖尖上頭。


    尋了許久她才尋到那顆最大的夜明珠,不愧是最大的夜明珠,發出的光也是最亮的。


    她雙手抱著夜明珠準備起身,不曾想撞到了一旁的櫃子,櫃子上的花瓶搖搖晃晃,最終還是落在了地上。


    花瓶碎了一地,彈開的瓷片割破連清裸露在外的腳踝,鮮血直流。


    連清皺了一下眉頭,想著的卻是為什麽如此大的動靜卻召喚不來人?感情是一個花瓶的聲音太小了,需要兩個花瓶,或許,需要三個或者更多的花瓶……


    這是一個極端的念頭,連清覺得自己就算是成了母儀天下的人了也不能如此浪費。恩,太奢侈了,居然摔花瓶!


    她蹲下身,想去撿碎瓷片,一個沒注意,瓷片割傷了她的手指。細微的刺痛算不了什麽,但她似乎覺得有些上癮。她將夜明珠抱在懷裏,騰出一隻手去抓地上的碎瓷片。瓷片割破了她的指尖與指腹,緊接著割破了掌心。再然後,瓷片順勢割破了左手手腕。


    鮮血四溢,一時之間連清整個人躺倒在了血泊之中。


    連清緊緊抱著夜明珠,眼睛慢慢閉了起來。珠子的綠色光映襯著細長微軟的眼睫,顯得萬分詭異。


    她的一生終將了解,從前她以為會是與顧止袁白頭到老,沒想到竟是自盡了此殘生。


    沈苑被傳召的時候已經入睡,人還迷糊著就已經上了馬車進了皇宮,被人推嚷著進了顧止袁的寢殿裏頭。


    見到虛弱不堪的顧止袁的時候沈苑打了個寒顫,人也清醒了許多。


    “陛下?”沈苑向前走了幾步,啞著嗓子喊了一聲。


    顧止袁唿吸沉重,但還算好,唿氣吸氣都很均勻:“睡了吧?”


    聊家常一般,這是顧止袁從前最喜歡和他說的話。


    “恩。”沈苑點點頭,揉了一下還有些沉重的眼皮,讓自己清醒了幾分,“不過已經醒了。”


    “醒了?倒也快。”顧止袁點點頭,然後頭微微側了去看鄭公公,“你們都退下吧,朕有話想同沈將軍說說。”


    鄭公公多掌了一盞燈,房間裏亮堂了許多:“老奴知道了。”說著領著人一路退了出去,貼心的把門關嚴實了。


    沈苑自己也沒什麽把握,不知道顧止袁到底想說些什麽,但瞅瞅顧止袁的臉色,心裏思忖著估摸也是重要的事兒。


    “你,可還想著宋少傅?”顧止袁開口就直奔主題,不想繞什麽彎子。


    “……”沈苑臉色白了幾分,想著這也是明麵上的事兒了,也沒必要遮遮掩掩的,那樣反倒惡心人,“是。”


    顧止袁忽然笑了,臉上的顏色終於紅潤了一些:“你可真實誠。”如此的言辭,他是怎麽都不敢承認的。


    “那麽,你是要一直護著他?”顧止袁抿抿唇,覺得萬分幹燥,“即便那人想盡辦法威脅朕將你貶謫到邊疆?”


    沈苑瞳孔閃了閃,想起了昨日的對話,算是明白了幾分:“是。”


    “即便……他是李歌景?”


    “什……”沈苑這下子淡定不起來了。


    “朕說,即便宋楠楚就是那前朝儲君李歌景,你也依舊要維護至死?”顧止袁挑眉,笑得比平日裏頭都要猖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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