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和太師鬧翻了,這完全是個好事兒,但顧止袁卻實在笑不出來。


    他捏著手裏的那張紙,隻是一張紙卻覺得猶如千斤重。


    這是武雍上午剛送來的,上麵明明確確寫了宋楠楚的信息,雖說有一大堆的核實對比,但結尾處那點睛一筆委實搶眼。


    查無此人!


    這不過才兩年,事情就已經按耐不住自個兒往水麵上跳了,當真令人頭疼得很。


    “陛下?”一旁來傳信的人輕聲喊了一下,抬眸想去看顧止袁。哪曾想,顧止袁心情不好,一記眼刀飛來,嚇得他一個哆嗦,直接跪在了地上。


    “行刺太後是不對……”顧止袁將手裏的紙團成團,扔到了火盆子裏,“但太師也是個明白人,朕決計是不願相信太師會做出此事來得。但母後……”他故意拖長聲音,把這些話說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此事便讓母後同太師私下解決了罷,萬不該讓外人笑話了去。”


    行刺太後這事兒可大可小,但顧止袁如此明顯是不想把事情放大。如今他把話撂在這裏了,也沒人反駁的了。


    “是。”傳信的太監連磕了好幾個響頭才退下,退出去了心裏又覺得悲愴。這話若是迴給太後聽,免不了又是一頓責罵挨打。


    主子同下人,天壤之別。


    顧止袁提筆想寫一些什麽,寫了幾個字卻又放下筆揉了紙。到最後,地上一堆揉成球狀的紙,卻還是沒寫出個所以然來。


    鄭公公前來奉茶的時候瞧見了,一個一個撿,其中一張上頭微微露出了個‘宋’字,一時之間也算是明了了。


    “陛下何不親自去瞧瞧?”鄭公公看著就快抓耳撓腮的顧止袁,開口提了意見,“親自瞧上一番,總該明白一些的。”


    顧止袁看了鄭公公許久,最終盡數化為一聲歎息:“走吧,且當散散心。”


    自從宋楠楚醒來那日他已有四日不曾見過宋楠楚,如今這麽一提,倒也怪想的,瞧一瞧就瞧一瞧吧。


    去了少傅府,真正看到了宋楠楚顧止袁才知道,身體微恙是真的,倒不是誆那些前來探視的人。


    “陛下如何來了?”宋楠楚著了件中衣,身上又隻披了件大衣,臉上毫無血色。


    顧止袁瞧得難受,語氣略帶不善:“宋愛卿身子骨倒是比朕都要弱,嬌嫩得很啊。”


    宋楠楚也不生氣,咧嘴想笑不料動作大了咳嗽了起來,接連咳了好幾下才停。


    本來臉色就蒼白,如今這麽一咳,臉色更是白得不行,像是死人的臉了,瞧著嚇人的很。


    “怎麽迴事?”顧止袁總算是覺得不大對勁了。


    “迴來那日晚上著了涼,身子骨脆,受不得。”宋楠楚擋住嘴,桃花眼笑開,“陛下也知道,臣這些日子錦衣玉食的,自然把身體養弱了不少。小毛小病的,臣也抵抗不了了。再者,不久前臣還捐了一半血,是該脆生得很。”


    顧止袁皺眉,手指頭撥弄了一下自己的衣袖,略微尷尬:“那是該脆弱了。鄭公公,尋了萬太醫來少傅府,替宋愛卿搭搭脈,整治整治。”


    “是。”鄭公公彎著腰倒退了出去。


    “萬太醫老了,這麽長的路怕要累著了。”送暗處咳嗽了兩聲,淺笑,“隨便尋個太醫即可。”


    顧止袁搖搖頭:“愛卿獻了一半的血給朕,朕自然要給愛卿最好的太醫。”


    理由正當,無可反駁。


    宋楠楚眼皮子半搭著,眼珠子卻轉了好幾圈,方點點頭:“也行,臣隻當尋了個好報酬。”


    之後,再無聲響。宋楠楚半躺著,手裏頭拿著本書,看得認真。顧止袁則坐在桌子正首,細細喝著茶。屋裏的婢女都安安靜靜地站著,眼珠子卻從宋楠楚轉到顧止袁,再從顧止袁轉到宋楠楚,眼神之間都快傳出一連串話本子來了。


    萬太醫年邁,是坐得軟轎,晃過來晃過去的,晃了許久才到少傅府。腳剛著地,就被鄭公公催著趕去了宋楠楚的寢房。


    一進屋子,萬太醫先是抹了一把額頭上急出的虛汗,又拍了拍自己的衣服算是掃了灰塵,方才對著顧止袁要拜安。


    顧止袁擺擺手,覺著麻煩:“別拜了,你且先去瞧瞧宋少傅罷。”


    萬太醫腰還沒彎下去就連忙趕了過去,見著病怏怏的宋楠楚還在看書的時候,拿著自己的醫箱將宋楠楚手中的書撞開,黑沉著臉。


    “萬太醫何意?”宋楠楚的手還舉著,一臉迷茫。


    “病人就該好好歇息著,何苦裝出個風月之人?”萬太醫仗著年長,說話也不拿捏分寸。


    宋楠楚張張嘴,也不好迴嘴,隻好拿眼睛去看顧止袁。顧止袁和他正巧對視上,眉一挑,笑了笑,視線就移開了。


    這是不是那啥,過河拆橋?這也拆得太明顯了吧?


    萬太醫抓過宋楠楚的手,給他搭了個脈搏,不過片刻就收了手:“沒什麽大礙,著了涼又沒休息好,估計是自個兒折騰的。”


    “自個兒?”顧止袁的音調上揚了幾分,“停不下來的人自然是喜歡折騰了的。”


    “老臣開個方子,服上半個月再加以調休,自然是能痊愈的。”萬太醫提了毛筆開始寫藥方,“怕隻怕宋大人太過鬧騰。”


    這下子,焦點全都集中到了宋楠楚身上。


    宋楠楚視線遊離了幾分,眨巴眨巴眼睛,笑:“萬太醫都這麽說了,在下自然不敢再胡鬧的了。”


    他也沒怎麽胡鬧,怎麽就全數怪罪在了他的身上?


    萬太醫走了,鄭公公出門相送,順道把屋子裏的婢女一塊兒帶了出去,最終隻剩下了宋楠楚和顧止袁。


    “可後悔?”顧止袁站在宋楠楚的床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宋楠楚。


    宋楠楚伸手把被萬太醫掃到床上的書拿了過來,抖了抖:“後不後悔的臣都做了,這世上萬沒有後悔藥的。”說著,又翻開了書,準備接著看。


    顧止袁皺眉,忽而想到十多年前的那一幕,一下子轉了話題:“你……怎麽如此喜歡看書?”


    “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宋楠楚笑嘻嘻的,“陛下這都不知?”


    “嗬,原是你自小就明白了這個道理?”顧止袁反問。


    宋楠楚一愣,仰頭,穿過書看了看顧止袁,對方無表情變化又低下頭,繼續看書:“臣自小聰慧得很,自然懂得多。”


    “聰慧?”顧止袁冷哼,“你的聰慧讓朕倒是吃了不少苦頭……”年少時的記憶太過嚴苛,如今迴想起來免不了一把辛酸淚,“我學習了很多,終究比不上你。”


    宋楠楚的手一僵,為著顧止袁那一個‘我’字:“誰比誰都一樣,每個人都該為自己的人生負責,沒有誰是一帆風順的。年少吃苦了年長了就享樂了,年少享樂了年長就要吃些苦頭,誰都是一樣的。”


    這個道理誰都懂,卻總是不願意接受。


    “看的什麽書?”顧止袁很快又轉了個話題,人也坐到了床邊緣。


    “民間話本子。”宋楠楚往裏頭挪了挪,“之前在市井上看到了,翻了翻覺得還不錯,昨兒個就喚了人買了來,打發打發時間。”


    顧止袁輕笑出聲:“話本子也值得你看?”


    “臣三四歲看的是論語一類來啟明,五六歲接觸了關於山川之類的圖冊有了興趣,七歲到十歲看得是一些曆史文化之類的書,可惜,沒看完……後來的時間裏也沒什麽時間來看些什麽書了。”宋楠楚的語調輕鬆,聽不出有什麽悲傷,“如今,人大了也不想看些迂腐的書,尋著一些話本子也就看上了。”


    “……朕從來都不喜歡看書,也不喜歡兵法。”顧止袁抿唇,說了許多年前沒有說出口的話,“更不想坐在這張位置上。”


    宋楠楚眼珠子閃動了一下,放下書,直直看著顧止袁:“陛下,何苦?”


    “由不得,讓不得。”顧止袁笑,眉眼舒緩。


    從前說不得的話,今兒個盡數說了出來,卻還是沒有任何辦法。


    可憐……


    宋楠楚伸手輕輕碰了一下顧止袁的眉,忽然開口:“有可能嗎?”


    這話說得有些輕飄飄的,卻帶上了祈求和心動。


    “不可能。”簡簡單單三個字,把宋楠楚打入無間地獄,再無翻身的可能。


    “嗬……”宋楠楚收迴手,笑,“這世間,沒有我求不到的。從前我是這麽以為的,如今,我隻當……潑出去的水丟出去的心,再不收迴。你不要,自然有人要。但……陛下,臣想著,除了你旁的人若是敢拿這顆心臣定是要與其拚命的。”


    顧止袁抿唇,半響,開口:“給旁人吧。”他站起身,想要離開,卻被宋楠楚抱住腰身。一瞬間,整個人都僵硬了。


    “顧止袁,我從前並未對不起你,如今也不曾。你追殺我,我也認了不計較……你,當真不懂?”宋楠楚平生第一次求人,段術低級,卻教人傷心心疼。


    “你是李歌景,曾經的儲君。”顧止袁雙手搭上宋楠楚抱住他的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掰開,“君與臣,終究隔了鴻溝。”


    宋楠楚哪裏甘心,即便話說得如此決絕了,他也要挽迴一些:“李歌景死了,我是宋楠楚!”


    “顧止袁也是過去了,朕如今是皇帝,君臣君臣,逃不掉的。”顧止袁也不懂為何自己就是如此狠心。


    他知道自己曾經的心動,也知道人須得懂得感恩,更要珍惜每一份感情。但,即便如此,他也不願意接受宋楠楚。就好像是一個禁忌,他不能動一下宋楠楚,更不能攬入心懷。


    “君和臣,我們……”宋楠楚急著辯駁,不曾想,門外鄭公公忽然打斷。


    “陛下!”鄭公公嗓子尖,叫起來刺耳得很,“皇後娘娘……病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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