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第一場雪來得比想象早。


    半夜,雪花覆蓋屋簷、樹木、磚地的聲音,竟讓紀桓轉輾反側。好不容易等到天色熹微,紀桓披衣而起,推門而出,卻見燕霖站立簷下,獨自一人默然賞雪。


    偌大的府邸,仆役尚未起來,也或許隻是潛藏在暗處。


    整個院子靜悄悄的,也隻有這麽靜,才能聽見片片雪花層疊覆蓋的聲響。


    “聽說他出生那天,楚地下了二十年來最大的一場雪。”


    燕霖仰頭,神情專注,似要看清雪花的棱角,說:“江南下雪一定很美。”


    紀桓沒出聲,知道燕霖口中的“他”乃是赫連風雪——年紀輕輕的江湖少俠,生性明澈爽直,出現時可真像一場肆意而來、滌清穢塵的風雪。


    卻見燕霖自嘲一笑,轉眼從惆悵中抽身而出,語帶調侃道:“他眼看就滿十六,常年不著家,聽說這個年關,雙親已張羅了一門婚事,要給他娶個知書達理的富家小姐。”


    隔著一丈多的距離,兩根廊柱,紀桓靜靜道:“赫連公子心中未必樂意。”


    “這是一樁美事,他有什麽不樂意的?世道就要亂了,戰火沒幾年燒不到江南,照我看楚地是最好的地方,他能盡點孝道,娶個美嬌娘,打理家中的產業,比什麽都強。”


    紀桓扭頭看他,說:“燕霖,你跟燕疏很像。”


    燕霖笑了笑:“明泓,其實姓燕的人都很自私,你總有一天會懂的。”


    冬日的第一場雪隻落了薄薄一層。


    下的時候飄飄揚揚,自在飛舞,太陽升起後,不日化去,消失不見。


    錢老大準備妥當了一批貨物,布匹、藥材、精糧、鹽油以及幾盒茶葉。紀桓和燕霖兩人扮作一對客商兄弟,身邊隻跟著兩個仆人,一長一幼,正是陳二和明墨。


    路上大部分時間都是陳二和燕霖趕車,紀桓和明墨呆在車廂裏。明墨比竹石還要小兩歲,沒竹石的少爺病,做事麻利勤快,不過性子也更為活潑,整天說個不聽。


    “紀公子你平時整天看書,可是看書有什麽用呢?我實在不明白。主子就從來不樂意看書,有的時候他看個密報都不樂意。”明墨三句話離不開燕疏,“不過主子很會逼自己啦,不樂意也會認真做。反正他閑下來就是個悶葫蘆,沒事做,不是練功就是發呆。”


    紀桓很願意聽明墨講話,他甚至懷疑自己表現得有些渴望了。而明墨難得可以放肆說燕疏,就一股腦兒全部傾瀉出來。


    “其實我覺得主子這個人吧,最適合種田,也不知道什麽!可能是因為剛剛認識他的時候,他種田就特別認真,跟個村裏的老牛一樣。我當時太小啦,一點都看不出主子會武功,隻覺得這個人好悶,但是又好好玩兒。”


    紀桓微笑:“你們叫他什麽?”


    “哈哈,就是阿疏啊。不過村子都喊他阿樹,咱們不認識那個疏嘛。”


    明墨點著腦袋說,“雖然紀公子你人也很好,但是主子在我心裏永遠是最好的……他那時拚了命救我們,就連我們自己都不把自己當人看的時候,他把我們當做人……他原本那麽厲害,完全沒必要吃那些苦,還總是內疚。”


    一下子扯到陳年舊事,紀桓眼見著明墨眼中閃過淚光,又飛快地抬起腦袋,咧開嘴巴一笑:“能陪在主子身邊,我真是個幸運的人。”


    紀桓摸了摸明墨的腦袋,“嗯,你真幸運。”


    行程比想象中順利。


    從陝州到瑰城,一行四人走了將近十天。一路上,談笑風生樓的消息不斷匯到陳二手上,再毫無保留地展示給紀桓和燕霖,眾人對目前瑰城的形勢也算有了較為詳細的了解。


    伊哲公主人在瑰城,幾近逼婚霍紮。


    霍紮為此請示了東匈奴王,卻沒想到冒延單於竟默許了伊哲公主的行為,同意最愛的女兒嫁給親弟弟。這種情況下,霍紮人在瑰城,還可以拖,要是迴了匈奴的東涼,恐怕迎娶伊哲公主就要提上日程了。


    匈奴的婚俗上畢竟不同於中原,血緣的約束極為淡薄。對於冒延單於來說,最大的別扭還是伊哲公主和霍紮之間的輩分,至於血緣,他又何曾真的把霍紮視作兄弟?


    當然輩分也不算什麽大問題,匈奴一族中還有後母嫁給兒子的慣例。若是能就此穩住霍紮,輩分全然可以無視。


    於是,縱觀整個事件,最為抗拒的人其實是霍紮。


    由於自身的經曆,他深受中原文化的熏陶,對於宗族血親的觀念,甚至比一般的中原人都更為講究。這些日子霍紮為了規避伊哲公主這個大麻煩,幾乎是住進了風月之地。伊哲公主固然很有手段,隻是性格再豪放,也不好整日鬧窯子。


    一輛普通的馬車在熱鬧街道上緩緩行過。


    瑰城名義上屬於大燕的國土,然而處於兩國邊界,實際上已成了一塊中立之地。中原商人心思活絡,在瑰城大顯身手,匈奴人對大燕的布匹和糧食則永遠有著熱切的需要,使得這座城池極為熱鬧,兩國語言交錯,到處都是物品交換和買賣,沿街兩邊盡是商鋪。


    大雪封疆之前,這是存儲過冬物品的最好時機。


    經過一處鬧市,紀桓撩開窗簾。


    陳二壓低聲音說:“這就是紅花館。”


    紅花館是整個瑰城最大的一家青樓,裏麵不但有妓.女還有小.倌。數十麵旗幟在樓前飄展,黑布上印妖嬈的紅花,相當醒目。目前霍紮就常住在此,而同樣的,燕疏也混了進去。


    在瑰城做生意的有來自天南海北各個地方的人,大部分人背井離鄉,身份難以詳查。瑰城的青樓生意極好,有錢就是大爺,來往的人各式各樣,不拘三教九流,自然也成為消息匯集最為密切的地方。


    霍紮住在這裏,很大程度上是因為紅花館有他的心腹在。


    至於談笑風生樓,自然也在瑰城的紅花館安插了相當精銳的一批眼線。小小的一個青樓,實則風雲暗湧,爭鬥不斷。


    一行人傍晚抵達,選了一家不起眼的客棧住下。


    夜深。


    受匈奴影響,瑰城民風較為開放,夜市興旺,熱鬧竟不在京城和洛陽之下。


    紀桓和燕霖外表出眾,明墨早就毫不客氣地給他們易容了一番,雖拉低了他們容貌所煥發的光彩,但走在人群中,紀桓和燕霖這對“兄弟”仍有著超出常人的俊秀。


    陳二很懂過猶不及的道理,紀桓和燕霖氣質擺在那裏,若是故意將麵容修飾得極為平凡,反倒更加容易引起人的疑心。實際上,紀桓還好,燕霖這廝肆意瀟灑慣了,隻要玩世不恭笑起來,活脫脫就是個風流紈絝,若換件華衣,舉手投足都是一擲千金的氣魄。


    站在紅花館外。


    燕霖隻恨冬天沒有一把折扇在手,揚起聲音,笑嘻嘻道:“小桓,這家如何?還不知道邊城的女子嚐起來是什麽滋味。”


    紀桓較他清瘦,很無動於衷的樣子,冷淡道:“你自己去逛吧。”


    燕霖一把拉住他:“你這人怎麽這麽沒有意思?出來做生意,難得沒有家裏的婆娘管著,還不能好好玩一把?”


    這時紅花館的老鴇早已熱情湊了上來:“兩位公子!快裏麵請,咱們這是瑰城最好玩兒的地兒了!哎呀,這位公子不想逛逛,也可以聽個小曲兒呀,咱們紅花館的姑娘唱的曲兒,就連京城的風月居都是比不上的!”


    風月居是京城最有名的煙柳之地,出過不少紅粉佳人,燕霖撫掌大笑,興致極好的樣子:“那一定要見識見識!”


    明墨在後頭暗自稱奇,這個洛陽王究竟是逛過多少的窯子,才能如此的輕車熟路、如進故鄉?


    紀桓依舊冷淡:“裏頭味道太重,我找個地方喝茶,過半個時辰你不出來,我就迴客店了。”


    燕霖給他一個掃興的責怪眼神:“好好好,隨你,看你這身子瘦的,進去也得被姑娘反撲了。”說著,又嘲笑了一番明墨的小身板,讓明墨這個小孩子跟著紀桓去喝茶,扭頭對老鴇說了幾句親熱話,拉著陳二進去了。


    城中店鋪極多。


    紀桓和明墨循著酥油茶的味道,進了一家匈奴人和漢人都有的酒樓。他們晚飯沒吃,隻在一個時辰前用了點幹糧,眼下入鄉隨俗,扮的也不是有錢人,明墨便點了半斤牛肉,兩碗燴麵,和紀桓找了個角落坐下。


    不想牛肉和兩碗燴麵剛端上來,便聽見樓上哐當一聲巨響,如突然炸出一記天雷!


    紀桓和明墨尚未明白發生了什麽,頭頂的木板開始淌水,不……是淌酒。兩人都不會武功,躲避不及,酒水直接透過樓上的木板縫隙,雨水一般下來,淌到身上,兩碗燴麵也不能幸免於難。


    醇厚的酒味充斥了紀桓周身,他的第一反應是,不妙。


    剛為兩人端上燴麵的小二也傻了。明墨蹭的站起來,怒氣衝衝,扯開嗓子大嚎:“誰幹的!樓上是哪個不長眼的王八蛋!這讓人怎麽吃!”


    又見紀桓臉色蒼白,罵了一聲該死,對小二急斥道:“我家少爺不能碰酒!快去請大夫!開個上房給我家少爺沐浴!”


    小二見他們衣著不見華麗,點的還是便宜的燴麵,哪裏會真的去請大夫和開上房,隻是先上來連連道歉。掌櫃的也過來了,大堂裏都往這邊看。


    明墨生氣極了,恨不得像錢老大一樣一拍就是一千兩的銀票。


    這時,樓梯傳來幾聲腳步,一個高挑的女子已經站在了樓梯上,睥睨樓下的事態。她一身黑衣勁裝,麵容深刻,皮膚極白,整個人不施脂粉,有一種盛氣淩人,極富侵略性的美麗。


    隻見她不屑地冷冷道:“哪來的中原軟.蛋?不過沾點白酒,要死要活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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