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內外的律法仲裁主要掌握在大理寺、禦史台及刑部手中。


    禦史台監察百官,如今主管的官員遊煥,說來還是從良女案後提拔上位的,為人剛正,素不涉朋黨之爭;至於刑部,鐵麵無私崔臨愴有青天之名,公允無須多說;大理寺最受人詬病,寺卿還曾在良女案中喊冤,助平樂侯為虎作倀,儼然是外戚一黨。


    如今呂氏轟然倒台,大理寺幾乎上上下下都換了人。


    半年前,紀桓受外戚打壓,貶職外放,如今外戚失勢,他在某種程度上得到了“平反”,這張調職狀來得也符合情理——畢竟是丞相的獨子,才學出眾,不可能一直呆在小地方。


    不過等他修養好身體,迴京赴任恐怕要在年後了。


    對於調職,紀桓沒怎麽表態,倒是竹石滿懷期待,他認為洛寧縣既不好玩,也不太平,已開始幻想迴京。


    整個下午,前來拜訪縣令的人幾乎沒停過,都知道這事兒鬧大了,京城屢次派人來問。


    紀桓見了幾個衙門的熟人,橋頭鎮的李舉人也來了,紀桓沒出麵,隻派人傳話讓他揭過此事,早日動身,好好準備春闈。何嬸在廚間燉湯,紀桓在房內呆坐了一會兒,喚竹石去準備祭祀用的果品,香燭及冥幣。竹石見過曲平曲直的,知道紀桓要做什麽,趕緊兒辦妥。


    主仆兩人出了縣衙。


    “曲平曲直就葬在月牙山山腳下,用了街上的棺材鋪最貴的兩口棺材,但也沒有操辦得特別隆重,錢老大連碑石都不立一塊。”竹石說著,語氣還很不解,錢老大畢竟是天下第一首富。


    紀桓卻明白,曲平曲直是影衛,一生也不見得在陽光下走上幾迴,死後不想在埋骨之地立碑罷了。


    反正想找的人總找得到。


    “好在我認識路。”


    竹石又不免唏噓,“少爺,這次真的嚇到我了,曲平曲直平時雖然呆呆的,但是武功那麽厲害,整天神出鬼沒,都沒能幸免於難……那天他們下葬的時候,錢老大臉色黑沉沉的,我好害怕,好擔心……嗚,就是這兒了……”


    紀桓拍了拍竹石的腦袋:“你這麽害怕,早知道就讓錢老大瞞著你。”


    竹石一下子垮下臉,雙目含淚:“主子!我這人雖然派不上什麽用場,可好歹貼身伺候了你這麽多年,要是你出事了我卻不知道的,整天笑嘻嘻沒心沒肺的,那我、我會難過一輩子的……簡直比死了還難過!”


    “是啊。”


    紀桓清瘦的臉上閃過一點黯然,“……將心比心。”


    曲平曲直確實沒有立墓碑,墳前新栽了兩株鬆樹,樹前還擱著冷掉的祭品。這邊同湖泊靠得近,吹來的風都兀自帶著湖水的濕氣。


    竹石將準備好的東西一一拿出,點了供奉用的香燭。


    紀桓肩披大氅,站在火盆前,任由火舌貪婪而迅猛地吃進一張張紙錢,再吐出焚燒過後的紙灰。他沉默,火光柔和了眉目,臉上看不出痛苦,卻讓人無端覺得難過。


    竹石歎了口氣,扭了扭脖子,忽然啊了一聲:“錢老大……”


    紀桓抬頭,錢老大站在十丈開外,旁邊還有一個藍布灰衣的中年男人,正是陳二。目光相匯,陳二做了一個手勢,示意紀桓繼續。


    一刻鍾後。


    錢老大和陳二走在前麵,稍稍錯開半個身位,紀桓隔了一段距離跟在後麵。竹石原本也要跟著,明墨卻不知從哪冒出,兩人少年天性,好一陣子沒碰上,在紀桓的允許下,竹石被明墨的風箏收買,一邊兒玩兒去了。


    這條路窄小,綿長,通往月牙山的山頂。


    山路到底,是一座小亭,掛一塊牌匾:出岫。


    月牙山不高,好在人站在山頭上,也足以一覽整個月牙山的風光,甚至看見縣城。紀桓的目光卻停在後山的山穀中。山穀中間地勢平攤,因有幾處山泉汩汩流下,水草豐盛,草木清新。


    先前紀桓曾派柳文軒統計過,知道燕疏在月牙山的後山足足養了三百多匹馬,今日乍看,視覺上仍是不由一驚。


    不僅有矯健的馬匹,還有騎在馬上的驍勇男兒,披堅執銳,乍看已是一支訓練有素的隊伍。他們分成兩隊,策馬交手,練習衝、刺、擋、退幾個簡單卻極為實用的動作。


    ——這是一支準備上戰場的軍隊。


    錢老大喟然長歎道:“霍紮這次來洛寧縣真正要找的,不就是這個。可惜差一點,他要是真敢闖進江府,談笑風生樓少說有五成的把握拿下。”


    紀桓想,霍紮為人確實謹慎。


    又想到孤身混入霍紮暗哨的燕疏,心中一緊。


    陳二:“大哥,你先下去吧,我同紀公子說說話。”


    錢老大點點頭,又看了紀桓一眼,方才順著另一條小路走向後山。


    紀桓意識到這次是陳二要同他談話,多半還是隱瞞著燕疏。


    果然,陳二請紀桓在出岫亭中坐下,山嵐上的寒風吹起衣袂和發絲,好在紀桓裹在大氅中,並不覺得十分冷。陳二道:“紀大人,主子待你很好。”


    紀桓有些意外這個開場白,他寡淡地笑了笑:“我知道。”


    他從不懷疑這一點,因為這是一個確鑿的事實。燕疏待他極好,不僅如此,他在燕疏的心中極為重要。


    紀桓心想,好像不管多麽生氣,燕疏都不會對他發火。上次在陝州他利用清河公主的身份收買人心,還寫了一封信給燕疏。重逢後,燕疏沒有一字埋怨。


    陳二說:“紀大人,你知道主子在世上最害怕的是什麽嗎?”


    紀桓搖頭,似乎對這個問題的答案沒什麽興趣。


    “我不是他,他也不會告訴我。他這個人,但凡要遭受的不好的東西,從不願多告訴我一點。”


    “那,紀公子能夠理解主子嗎?”


    “能,也不能。”


    紀桓實話實說,他發現他也需要找個人,說一說對燕疏的想法:“如果他不能瞞我一輩子,就應告訴我。有時我覺得失望,放在幾年前,不管他遭遇了什麽,隻要我問,他絕不瞞我一絲一毫。”


    陳二苦笑:“公子是覺得……小疏變了嗎?”


    紀桓的頭又隱隱作痛起來,或許是山風吹的,又或許是本身抗拒迴答這個問題。他有什麽資格責怪燕疏變了呢?難道他對燕疏的感情,就那麽容易動搖,讓人懷疑?


    他知道,從江南到京城,從偏關到陝州,一路荊棘密布,是無情的命運在推著燕疏走。


    如若這其中有錯,也絕不在燕疏。


    他偏心。


    紀桓真正難受的不是燕疏的改變,而是無法同他一起經曆和承擔。病後顯得孱弱的身體,更讓紀桓懊恨自身的無能,他最不想拖累他!


    “那天在陝州薑府,小疏扮作了一個玄衣門的死士守在你身邊。他半夜來見我,說你生氣了,還說什麽遲早會變成你最討厭的那種人。”陳二低笑,很像一個長輩,“他是我看著長大的孩子。紀公子,小疏在這個世上,一個人闖蕩,他看起來很強,其實內心並非金剛不破,何嚐不想有個人陪他?不用陪他上刀山火海,隻要在他抽身地獄的時候,能給他一個平靜棲身之地。紀公子,你是他喜歡的。可他怕走到你身邊時,渾身的血汙會引來你的反感……這次再迴洛寧,我還以為小疏已經準備好了,沒想到最終還是選擇了孤身上路,有時候,他也未必勇敢。”


    “小疏最害怕的,是徹底成了你討厭的人。紀公子,你心中自有一套為人處世的準則,可小疏在你的準則中,想來不會是個好人。他不想玷汙你,你懂嗎?你的人生大可與他錯開,一輩子都活得幹幹淨淨,坦坦蕩蕩,何必攪入一灘泥淖?”


    陳二停頓須臾,又笑了笑,這次爽朗了很多:“隻是這個傻孩子,哪裏知道,真正心疼他的人,絕不會輕易地拋棄他,也不願意就此被他拋棄。”


    紀桓一時忘了寒冷,怔怔看著陳二。


    這下陳二仿佛也成了他的長輩,見紀桓的模樣,眼中笑意愈發寬厚:“當局者迷。紀公子,小疏生來孤獨,你可願陪他一起麵對日後的血雨腥風?”


    ***


    紀桓領竹石迴了衙門,正好何嬸炒完最後一個菜,正要將香濃的鴿子湯端上飯桌。她見到竹石那傻頭傻腦的開心樣子,不由笑罵:“大人生著病,你這懶東西,還有心思放風箏?”


    竹石吐吐舌頭,將明墨送他的老鷹風箏藏到身後,又一溜煙兒塞進自己的房間。他出來,還摸摸腦袋:“晚上我親自給少爺煎藥!”一副將功贖罪的樣子。


    何嬸同他們一桌吃飯,擺著碗筷,念叨:“小廝給主子煎藥,叫什麽親自……”


    竹石嘿嘿道:“我不是一般的小廝嘛!再說了,我煎的藥最好了!一點都不苦,少爺每次都是很快喝完的,眉頭都不皺一下的!”


    何嬸翻個白眼,紀桓笑著悄悄擺了擺手,就讓竹石吹噓吧。


    這時,院中傳來一道嗓音:“難道小竹石煎的藥還是甜的?不如晚上也給本王來一碗!”


    紀桓扭頭,驚訝地看著登堂入室的燕霖:“你怎麽來了?”


    “好你個紀明泓,還敢說?!”洛陽王錦衣華袍,大搖大擺進來,貼著紀桓坐下,怨氣十足:“你在洛陽旁大病一場,休養了小半月,竟然也不來看看我?本王事情多,左右等了十天,實在熬不住了,隻能屈尊降貴要去那個小破鎮看你,不想這麽倒黴,你恰好走了!我氣不過,索性追到了洛寧縣。別說,就這小地方,沒想到霍紮還能興風作浪。”


    紀桓隻好跟他解釋一番,起初是他病得重,身邊又有良醫,沒有需要洛陽王幫忙的地方,後來他整日悶在屋中,身體也不怎麽好奔波,便沒去洛陽。


    “赫連公子呢?”紀桓倒是一直記得這位少俠。


    燕霖:“他迴江南了。你眼下身子骨還好?”


    紀桓認真想了想,無可奈何地笑道:“其實我自覺身體尚可,然而大夫說是心病。”


    哦……心病。


    燕霖:“燕疏呢?”


    紀桓接過何嬸給他盛的湯——怕他光顧著說話湯都涼了,以左手端著,道:“他走了。”


    燕霖似乎也不是很意外,還非常不見外地,隨手取過竹石還沒過的碗,不顧後者的哇哇大叫,給自己也盛了一碗鴿子湯,喝了兩口,滿足地舒了口氣:“我陪你修養一段時間吧,眼看封印的日子要到了,若燕疏不迴來,你還不能去找他?我這邊,也有一些事需要尋他,到時同你一道上路,也好護著你。”


    “無須等到封印的時候。”


    紀桓順著說了調職一事,其實他隻要一直抱恙,拖過了年關不赴京都可以。他埋頭喝湯,不知想了什麽,過了須臾,低聲說:“等下雪吧,今年的第一場雪落下之前,他不來,我便去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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