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疏知道清河在屋內,跨過皇家宮殿高高的門檻時,心中竟然湧現不安猶豫。他在乎的人說多不多,說少不少,可真正會在意看法的,也隻有紀桓和清河——他忐忑自己的親妹妹眼下會如何看待他。


    這時就不得不羨慕赫連風雪可以甩開一切,迴屋唿唿大睡。


    屋內彌漫著藥味,又摻雜著一股淡淡的、始終不能完全壓下去的血腥味。清河公主跪在成靖帝的龍榻前,淚水漣漣,明黃色的帷帳遮住堪堪遮擋了她的身影,逶迤出一小截桃紅色的裙擺。


    燕然旁邊站著麵色難掩不善的太子。成靖帝偏心燕然,平日倒也沒什麽,太子長大之後也就慢慢習慣了,誰讓清河公主的生母是孝元皇後,他的母親卻連個像樣的士族出身都沒有。然而自從行刺一事過後,清河公主就不僅僅是一個不懂事的皇妹這麽簡單了,外戚都能想到扶持清泉公主上位,丞相能想不到讓清河公主當女帝嗎?要知道丞相跟他可從來不對付!


    蕭關站得有些遠,像是置身事外,正打量禦書房懸掛的珍品字畫。


    卿一笑則坐在桌前,麵色不虞,端著一杯熱茶在手,卻因屋內的氣味而喝不下去。


    丞相甫一現身,先是伺候的王安迎上來:“陛下醒了,正和公主說話。”


    層層帷幕阻擋了皇家父女交談的聲響,成靖帝轉醒不久,說話粗啞費力;倒是燕然的聲音,隱約能傳出幾個字被外麵的人聽見。未幾,聽得太子道:“皇妹,此事不急在一時,還是先讓父皇休息吧。”


    不知皇帝說了什麽,太子為難道:“父皇……這……”


    少頃,太子掀開帷帳走了出來,他臉色難看,整夜的擔憂和焦慮,化作憤恨,讓他的麵目間橫生一種戾氣。燕辛對紀勖也維持不了好臉色,幹巴巴道:“丞相,父皇有請。”


    紀勖進了帷帳之中,挺拔的身影隔了一層明黃色的紗幔,須臾沉聲道:“從沒有公主殿下當女官的道理。朝中缺人,還不至於到如此地步。”


    燕然揚聲道:“清河這一趟遊曆歸來,方才知道過去一味呆在深宮錦衣玉食,不解民生疾苦。天下興亡,匹夫尚且有責,遑論公主?如今父皇身子不好,朝中人心變換,清河想盡一份力,為父皇分憂!”


    紀勖冷聲道:“殿下金枝玉葉,既知眼下乃多事之秋,日後莫再任性出宮。”


    “丞相!”


    燕然滿是委屈地叫了一聲,隨後意識到自己太過激動:“丞相連父皇的話都不聽了嗎?此事並非沒有商議的餘地……眼下父皇的身體要緊,還是不要在這裏爭執了。”


    少頃,成靖帝說累了。


    丞相和清河公主先後退了出來,王安又細聲細語請卿一笑進去看看。卿一笑卻不願做事:“讓他安靜休息便是,三天後就能生龍活虎。”扔下這麽一句話,放下茶杯,他徑自出去了。


    王安傻眼了,生平從未見過如此狂狷無禮之人。他卻不能追究卿一笑的過錯,還得照卿一笑的話辦,讓皇帝安靜休息,於是將一幹人等請出去,現場的個個都是人物,卻見清河公主抬著下頜,微微仰著臉,直勾勾看著那個俊美的黑衣江湖客。


    太子道:“皇妹這又是作甚,晏大俠是本宮請來的貴客,這次緝拿呂賊立下了重功。本宮與晏大俠相交多時,就算皇妹求賢若渴了,怕晏大俠還是不能為皇妹所用。”他現在需防範著清河公主來撬牆角。


    燕然側過頭,巴掌大的秀美臉蛋兒漾出一個淺笑:“他為你所用?怕是顛倒了吧。”


    “你什麽意思?!”太子怒道。


    燕然不理會,方才的笑意轉眼已變為冷漠。她嘲笑太子被騙得如同傻瓜,可實際上,她被瞞在鼓裏的時間更長,誰又比誰聰明。


    “我要和你單獨說話。”燕然道。


    紀勖站在清河公主身後,正處在燕疏對麵,隔著一丈距離,凝重而緩慢地搖了搖頭,示意拒絕。


    燕疏注意力在燕然身上,並非沒看到紀勖的暗示,但他無法拒絕燕然清亮黝黑的眼眸,並且懼怕這雙眸子隱約透出的複雜神色。他說:“好。”


    六音宮。


    天空灰敗,了無生氣。地麵,上千杆湘妃竹隨風簌簌作響,竹葉順著風向抖出深綠色的波紋。正在竹林澆水的宮女見到清河公主,歡歡喜喜迎上來:“小祖宗,殿下,您總算迴來了!怎麽不見何公公?這又是誰?”


    燕然笑道:“本宮讓小何子迴家呆幾天,你們都迴宮裏去,這邊有事要談,別出來。”


    宮女不解,知道宮內出了大事,故而乖乖領命。


    倒是燕疏叫住人:“天冷,怕要下雨。請姑姑取一件鬥篷和雨傘過來給公主。”


    宮女驚訝,隻見清河公主方才強裝的笑容一下沉沒。


    燕然道:“照他說的辦。”


    鬥篷和雨傘取過來,燕疏拿傘,宮女為清河公主係上厚實的鬥篷,又退下。燕然唿吸吐納了兩個來迴,才道:“母後喜歡這座宮殿,我就從小在這裏長大。這裏很偏,燕辛和燕照和我都不親熱,平日隻有父皇偶爾會來。”


    燕疏望著眼前的竹林,不由想象一個小女孩,扒在窗欞在孤獨等待玩伴的樣子。


    “小時候天天憋在宮裏,呆不住,我就到處跑,反正除了太後和賢貴妃,宮裏也沒人會責怪我的不是。紀桓六歲進的宮,很小很小的時候,我就喜歡圍在他身邊,和他坐在一塊兒,看他念書。”


    這些燕疏卻是第一次聽說,原來他們兄妹差不多是同時認識的紀桓。紀桓進宮時,燕然才三歲,幼時的紀桓機敏樂觀,待人一片赤心,想當然,可以很快就成為孤苦無依的清河公主所信賴的人。


    “兒時他也不喜歡念書,總想借故躲在家中偷懶。太傅說,我在上書房等不到紀桓哭著吵著明泓哥哥,害得丞相推了公務親自迴府揪人。除了父皇,從小丞相最疼我,再三囑咐明泓哥哥在上書房一定要好好照顧我……其實我知道的,他沒那麽喜歡我,隻是丞相……”


    “他喜歡你。”燕疏終於開口,“他在意你。”


    燕然微微一愣,“那種喜歡怎麽夠呢,他對你……才是真正的在意。”燕然扭過頭,再一次凝視燕疏,仿佛要將他的模樣刻畫下來,接著她問:“哥哥,你見過母親嗎?”


    燕疏心髒猛地跳快了一拍,他聽見自己說:“沒有。”


    “這樣啊。”燕然輕聲道:“……這幾天迴京城的路上,我總在想,為什麽你不和我一起長大?如果我有哥哥,現在就不用這樣了。”


    愧疚排山倒海。


    燕疏沉默了很久,說:“對不起。”


    簌簌的竹海濤聲中,兩人並立。一切不知從何說起,燕疏卻還是向燕然講述了一些幼時的經曆。據說他自出生之後,生命最初的兩個月,一直處在顛沛流離之中,被人從邊關一路送到了江南道的明州,再從明州出海,直抵幻墟。


    幻墟人很少,卻也恪守禮教,近親不得通婚在海外孤島一直被嚴厲貫徹。這也是為什麽幻墟中的長輩不禁止年輕人出島的原因,他們很願意接納陸上帶迴的人。


    燕疏在外祖父歸塵子身邊長大,同樣沒有朋友。為練就天下無雙的武功,他三歲習武,最先修煉的就是洗髓訣。這門心法可以洗滌筋骨中的塵穢,重塑體魄,練到後來,整個人便能清逸出塵,飄飄然恍有仙氣。


    隻一點不足,洗髓訣很痛,練到這門心法的最後幾層,整個人如同遭受被剝皮脫骨之刑,身體一塊塊拆開,再重新拚裝,人可以被幾度被痛得暈厥,當然一旦暈倒,就練不過心法的這一層。


    幻墟之中幾乎人人都練洗髓訣,但絕大多數人要等到成年之後才開始修煉,更不會拿它當築基的心法,練到最後的一層的人百年來寥寥無幾——武功那麽多,何必要給自己找罪受?


    然而,為了擁有最好的習武骨骼,打通經脈,六歲那年,燕疏便在歸塵子的逼迫下,練到了最後一層。


    他的身體至今都記得那種痛,所謂生不如死,他還是一個稚子時便懂了。


    洗髓訣的心法燕疏曾經傳授給紀桓,這門功夫若隻是粗淺入門,對人也會有不少的裨益。後來不了了之,隻因燕疏怕紀桓一層層練過去,會承受一遍他當年受過的苦。


    習武不易,他從來不願紀桓吃苦,寧願等他及冠之後,再教一些防身的武功。


    話說迴來,他以為自己沒有親人,嚴厲的外祖父從小教導他的隻有習武報仇。直到六歲那年來到京城,方才紀勖口中得知,原來他在這個世上並非孑孑一人,還有一個妹妹。


    然兒。


    桃紅衣裙的小女孩,靈動嬌俏,是他放在心頭的瑰寶。


    他喜歡京城,並非僅僅為了紀桓,他想離妹妹近一點,這種渴望同撲火的飛蛾一般無二,是一種天生的對溫暖的向往。


    燕疏低低道:“然兒,我希望你一生快樂無憂,自由自在。母親的仇已經報了,日後我不用再受幻墟的束縛,剩下的事,也交給我,好嗎?”


    燕然呆呆看著燕疏,這一次她清晰地感受到了兄長的溫柔,張了張嘴,一時卻堵住了話語。


    燕疏從小知道她的存在,對她的感情深厚凝重,可她不一樣啊,她和這個哥哥的交集不過幾次,時日尚短,雖有血親的聯係和羈絆在,但騙不了自己,對這個兄長的感情確實不深。


    “我請父皇讓我像太子一樣,監國攝權。”燕然低頭道,“我不想當皇帝,但也不想父皇就此退位,更不想如一葉浮萍在權鬥之中沒有自保之力。”


    燕疏一怔。


    “我會學著如理朝政,以父皇對我的寵愛,再加上朝中有紀相在,不管你要做什麽,我都可以盡最大的努力幫助你。”燕然一口氣說出自己的打算,“哥哥,你要做的,是保護山河,並非君臨天下,對嗎?”


    隻是“哥哥”兩個字,燕疏就輸了頭陣。他心頭困惑,燕然的設想不在他的預料,這樣好嗎?


    他說:“我不知道怎麽辦。”


    燕然卻上前一步,忽地輕輕握住了燕疏的手。她的小手方才藏在寬厚的披風中,帶著一絲體溫,滑如美玉,而燕疏的手全然是蒼白冰冷。


    雙手交握,燕疏便如同被拿捏住了全身的分寸。


    燕然請求著,小聲道:“哥哥,暫時就到這裏,收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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