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敢出聲。


    成靖帝目眥欲裂,眼眶泛紅,因屈辱和憤怒而不受控製地兩股戰戰。他這些年身體其實是越來越差了,每每服用平波真人的丹藥後,總可以精神奕奕一段時日,然而藥效過後,整個人會比先前掏得更空,沒多久又要求助丹藥。


    前天卿一笑替他診了脈,今宵,成靖帝還因鬼醫那張蒼白無暇的臉孔而在夢中驚起,年輕人的紅唇一張一合,冰涼冷漠地說著確鑿的事實:“中毒不輕。”


    現在這個聲音再次響起,猶如喪鍾敲響,成靖帝眼前一陣陣發黑,不住用力攥緊了小小的漆盒。


    “你做什麽春秋大夢?”


    燕疏向前走了一步,他的聲音同眼眸一般清亮,一下衝破了禦書房內的壓抑凝滯。眾人如夢初醒,目光不由聚在他身上,燕疏和呂付站得近了,才顯明他頎長的身軀猶自高呂付分寸,一身黑衣令他看起來瘦削也深不可測。


    “通敵賣國的反賊,還想談條件?”


    燕疏嗤笑:“縱使明日匈奴就兵臨城下,今日也是你的死期。”


    呂付被他的氣勢所懾,心中的把握一下塌陷,臉上不動聲色:“你算什麽東西?”他閱人無數,自然一眼就看出這個年輕人的不同尋常,不在於卓爾不群氣質和容貌,而在辨不出深淺的步伐和氣息


    一個人的出身來曆、脾氣秉性,往往可以從言行舉止中窺見一二。


    這個俊美的年輕人隱隱透著一種江湖氣,咬字清晰,卻並非純正的京城口音,暗含一種巧勁,倒像……江南楚音,那身黑衣最是不起眼,卻也壓不住骨子裏的貴氣。


    他究竟是什麽人?


    燕疏將視線挪向殿門,忽道:“我送你的禮也該來了。”


    在場的人不明所以。


    然而未幾,呂付耳中便捕捉到了一陣慌亂的腳步聲,其餘內力深厚的高手們也接連聽到了——是一群極為慌張的人通過重重禁軍,衝著禦書房急匆匆趕來。


    就算有了準備,淒慘尖銳的聲音仍然來得猝不及防:“陛下!太後去了!”貼身伺候太後的姑姑匍匐在玉階門檻前,“太後薨了!陛下,太後娘娘中毒懸梁而亡!”


    又一人嘶聲哭號道:“陛下,賢貴妃也……屍首懸於梁上!”


    猶如轟雷炸開,又如毒蛇咬上了心口,呂付心頭巨震,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的青年:“你——”


    他是兇手?!


    燕疏轉過身,毫不介意後背的整個空門展示給了呂付。他徑自走到成靖帝麵前,伸手穩穩地扶住了皇帝搖搖欲墜的身體。這時眾人方才看到,皇帝麵如白紙,冷汗不斷地冒出,似乎連神智都有些不清了。


    王安迴神,連忙從另一邊扶住皇帝:“陛下,陛下!”


    “太後和賢貴妃……死了?”皇帝恍惚著小聲道,“她們死了?”


    燕疏微不可見地蹙眉。


    “陛下,請先下令,扣下逆賊!”蕭關從陰暗處走上來,“莫再猶豫!萬不可與虎謀皮!”


    皇帝像是聽進去了,氣息卻已然不穩:“來人……拿下反賊……”這道虛弱的命令尚未說完,大內侍衛重重護在皇帝麵前,武林高手齊齊躥出。


    呂付完全沒有反抗,他視線緊緊鎖定在燕疏身上,任皇帝的手下將他團團圍住。很快,牛皮繩縛住手腳,點上穴道,一把刀已經架在呂付的脖子上。


    皇帝心力枯竭,隻看了一眼,便擺手道:“押入天牢……不,先給朕打斷他的兩條腿……”


    一個高手眼看就要出手,卻不想這種時候,呂付居然還冷笑一聲:“皇上,這金簪是孝元皇後的心愛之物……您可知道,它最初是誰送給皇後娘娘的?”


    五枚寶石綴成的桃花栩栩如生。


    桃花……成靖帝如遭雷擊,緊緊閉上眼,將漆盒護得更緊,眼前一陣陣發黑。


    “這不是皇後娘娘遺落在匈奴軍營的,是當年赫沫爾見皇後隻佩戴了這麽一件首飾,以降低一萬白銀的歲貢為條件,同皇後娘娘換的!陛下,您想想,若非為了天下,娘娘怎麽願意割愛?”


    是啊,她每一個不情願的退步都是為了天下。


    當年永安寺後桃林初見,才子佳人,一見傾心,在滿城冠蓋之間傳為佳話。彼時成靖帝還是太子,聽說紀勖相中了一個女孩,便領著仆從興致勃勃地去驛站偷看那個明州女子,不想尚未穿過拱門,便遠遠見到她倚在窗邊,悵然望月,指尖把玩一枝桃花。


    江絡偏愛桃花,也最適合桃花。


    那夜月華如水,她漆黑長發如瀑布,皎潔如天上的仙子,他呆呆望著,猛然聽到她道一字“誰”,立刻如竊賊一般藏身門後。錯不了,成靖帝仍記得當年的心情,能讓紀勖一見鍾情的,隻會是這樣的絕色女子。


    而成靖帝早早意識到,就算他貴為帝胄,坐擁東宮,第一次見她時,下意識的閃躲,來自從小不及紀勖而產生的怯弱自卑。


    他恨,恨那個風光霽月的相門才子有資格得到她的青睞,獲取她的芳心。


    雁門關一役後,那三年深宮太平日子裏,成靖帝最厭惡的便是萬物複蘇的初春。柳枝抽出新芽,桃花從苞中綻開,每次她倚看椒房宮外的桃林,都能一次次引發他的怒火和嫉恨。他放外紀勖又如何,依然對自身的無能憤恨而無可奈何,徒留狼狽。


    後來,即使他已經無數次後悔當年對她的疏遠和淡漠。


    卻也毫無例外地被一個事實所刺痛:就連他們的女兒,都要偏愛那一抹桃紅!


    這時,一個武林高手忽地發出了一聲驚叫,白天見鬼一般,他驚恐地看著呂付的腿,尚且不知自個兒的驚唿全然蓋過了呂付結結實實的一聲悶哼。


    鮮血自膝蓋狂湧,隻見呂付的褲腿已被鋒利地劃開,然而詭異在於沒有利器,他旁邊圍繞的武器全部完好地握在各侍衛手中,這一擊仿佛憑空發生。


    赫連風雪扭頭對燕疏道:“你這樣會切斷他的腿的!”


    幾個武林高手意識到了什麽,各自交換驚訝的眼神。卻見燕疏麵沉如水,忽地劈手奪過一個侍衛的劍,窄細的劍被他用作了棍子,拍上了呂付的另一條腿,眾人清楚地聽見骨頭破碎的一聲重擊,呂付雄偉的身軀不受控製地跪倒了下去。


    好強的內力!眾高手難以置信地讚歎,方才那一下,根本不見血,完全是用內力發出的,這柄劍就算以刀刃對上呂付,也不會割傷呂付分毫,卻能給呂付的膝蓋骨造成重重一擊。


    “吾輩有眼不識泰山……敢問,閣下先前用的可是無形劍氣?”一個高手恭恭敬敬地發問。


    呂付已是極為狼狽,在極大的痛苦之中,猶自揚頭死死瞪著燕疏。


    “不要再提皇後。”


    燕疏的黑色衣擺無風自動,他居高臨下,陰沈地令人膽寒,“賣國之賊,不配提她。”


    身後,王安扶著成靖帝,高聲尖叫:“皇上!皇上!快傳太醫!皇上暈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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