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相陳皓如今已成了朝中新貴。

    在徐朗將陳皓送到漠北之前,徐奉先身邊的謀士不多,排的上號的也就一個荀良。荀良跟隨徐奉先許久,但是智計上卻不如陳皓,是以此次徐奉先登基,便拜了陳皓為左相,荀良為右相。

    陳皓雖是僧人出身,為人卻也圓滑,因他是由徐朗舉薦,兩人私底下有點交情,旁人也說不了什麽。小宴隻有徐朗夫婦和陳皓三個人,如今已是十一月中旬的天氣,紅泥火爐綠蟻新酒,就著旁邊的亭台樓榭,也頗有意趣。

    在座當中以年近三十的陳皓最為年長,其次則是徐朗和十二歲的琳琅,算下來陳皓甚至都能當琳琅的爹了。不過陳皓雖居右相高位,在英王和王妃麵前自然是不敢坐大的,三個人分賓主而坐,從塞北風情到江南煙雨,滔滔不絕。

    說起江南來,徐朗便難免提起當初琳琅和他當時南下的事情,自然而然的就說起了朱家。

    琳琅頗為敬佩的道:“聽聞陳相在漠北智計無雙,這迴朱鏞伏誅,您可是立下了汗馬功勞。”——雖是王妃尊榮,但陳相年長權重,琳琅便要送一聲尊稱。

    陳皓便客氣的道:“王妃過譽了,全是仰仗皇上和王爺英明。”

    琳琅又道:“聽說先生對朱鏞了如指掌,先生以前曾與他相交過?”

    “在下原本就隱於江南金光寺,朱鏞是江南眾官之首,時間久了自然耳熟能詳。”陳皓拿著酒壺為兩人斟滿了酒,卻是避開了琳琅的目光。

    琳琅卻不欲放過他,仗著年紀小,笑吟吟的道:“那麽朱鏞欲圖謀反,也是陳相聽來的嗎?還是陳相又先知的本事,早就知道此事?聽聞陳相用計神出鬼沒,我實在是好奇的很。”

    陳皓未料徐朗會跟一介內宅婦人說這些話,登時一驚,又有點尷尬,道:“無非是刺探消息罷了,哪裏會有先知之說。”

    琳琅仿若未絕,自顧自的道:“我最近看了些閑書,說的是還魂重生之事,說一個人活過一輩子,竟然還能重迴到小的時候,改一改自己的運程前途。要不是我從來不信這些鬼神之談,真要懷疑陳相也是這樣的鬼才了。”

    她這是頭一次在人前提及這種事情,就連徐朗都頗為意外,眼風落在琳琅臉上,便見她泰然自若,仿佛說的不過是玩笑話。然徐朗心內早有疑惑,此時不免暗暗心驚。

    陳皓迅速看向琳琅,眼底全是震驚。然他也是經曆過大風浪的人,當即勉力鎮定,笑道:“誌怪奇談而

    已,王妃說笑了。”探究琳琅的神色時卻看不出端倪。

    他前世雖是朱鏞帳下謀士,跟朱成鈺也有過來往,卻從未與朱家內宅接觸過,隻知道眼前這位曾是朱成鈺的妻室,後來慘死在了冷宮。如今她命程大變,居然一轉身成了徐朗的王妃,徐朗和徐朔兄弟倆的才能地位陳皓很清楚,恐怕將來皇帝駕崩,皇位很可能落在徐朗頭上。如此一來,這個女人要再度入住皇宮?

    雖然向來自負才華瞧不上女流之輩,陳皓也覺得這個女人運氣好得不可思議。前世雖早亡,卻也是嫁入了皇家,十分尊榮。這輩子運氣就更好了,不止嫁入了皇家,且這位英王對她的寵愛之名早已遠播,隻要她能保住命,榮華富貴自是無雙。

    難道是她也重活過一次,所以避開朱家嫁入了徐家?陳皓疑惑,可看那神情又不太像。

    心裏狐疑不定,對麵的琳琅卻微微一笑道:“陳相讀的是孔孟之書,我卻愛看誌怪奇談,在陳相麵前做鬼神之談,見笑了。”已經從陳皓的反應中確信了自己的猜測,琳琅並不打算透出自己的底子,一笑便收,順便招手叫侍婢過來添酒。

    陳皓樂得揭過此頁,剛剛琳琅提及重生時委實將他驚了一跳,這時候心內自是暗暗慶幸。

    送走了陳皓,徐朗和琳琅也頗有了點酒意。冬日裏園中花樹凋盡,隻剩下鬆柏翳然,琳琅雖然已不再畏寒,這個時節也不敢輕易出門閑逛,大多數時間都蟄居在屋裏。

    這會兒暖閣裏炭火燒得正旺,徐朗瞧著琳琅紅撲撲的臉蛋便愛不釋手,伸手將她攬過來,讓她坐在自己膝蓋上。摸了摸她的手,指尖帶著點點涼,便道:“迴頭也該找個能工巧匠,在這兒修個地龍。”

    “何必那樣大費周章,多少幾個炭盆也就是了。”琳琅微醉中聲音甜軟,靠在徐朗肩膀上,是溫軟撒嬌的情態。

    徐朗在她額頭親了親,“你也見過陳皓了,還不肯告訴我答案?”

    “答案是,陳皓跟我是一樣的人,才能輕易製住朱家。”琳琅微笑。

    徐朗被這話說得摸不著頭腦,“什麽叫跟你一樣的人?”

    琳琅原本是伏在他胸口的,這會兒抬起頭來,正色道:“二哥,如果我說陳皓跟我一樣,都活過一世,你信不信?”徐朗正單手拿了茶杯抿一口,聞言險些嗆著,道:“什麽?”

    “我說我和陳皓都活過一世。”

    徐朗不可置信,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並不像是發燒說胡話

    。雖然覺得這事委實詭異,心裏卻不知怎麽的就信了幾分,似乎如果這是真的,以前他的那些疑惑就能迎刃而解了。然而畢竟聳人聽聞,徐朗一時有點語塞,“是說你死了之後,又活過來了?”

    “差不多吧,隻不過活過來的時候,迴到了小時候而已。”

    “是不是……前年的事?”徐朗的思維依舊敏銳。

    這下輪到琳琅吃驚了,“你怎麽知道?”

    “我記得前年有一陣子,你忽然變了很多。那時候我還疑惑你怎麽突然變得懂事,連眼神兒都變了,原來是這麽迴事。”徐朗已經信了幾分。

    琳琅便點頭道:“果然二哥觀察入微。就是那年的四月初,我找你說白婉兒的事情那會兒。”她不自覺的歎了口氣,“現在想起來,又覺得那像是一場夢一樣。要不是有陳皓這檔子事,恐怕過上幾年,我真要以為那是場夢了。可是那樣的噩夢……”畢竟有些微醉,容易動情,琳琅想起前世的紛亂淒涼,聲音都低了下來。

    徐朗將她抱緊,在她唇上親了親,“那個夢,很不好嗎?”

    “嗯。”琳琅點頭,“那時候母親不在了,我跟著外祖母長大,朱家在陳皓的幫助下奪得了皇位,祖父去了,爹爹死了,大哥哥死了,你也死了……”想起那一世的支離破碎,當時的絕望心痛竟又分明起來,琳琅窩在徐朗懷裏,想著眼前明朗的夫君在臨死時的情狀,忍不住哭了出來。

    徐朗一時間有些反應不過來。於他而言,重生這種事情本就駭人聽聞、荒誕至極,而琳琅所說的這些,又實在難以想象。可妻子的傷心如此真切,他暫時不去深辨,隻好溫聲道:“別哭了,就當那是個噩夢吧,現在一切都變好了。”

    他溫熱的掌心貼在琳琅的後背,慢慢的摩挲輕拍,是撫慰的姿勢。

    琳琅將那一世的情緒憋了整整兩年,這會兒找到傾瀉的出口,酒意催動之下更是不能自己,便伏在徐朗肩上,狠狠哭了一場。淚珠兒浸透了徐朗的衣衫,她哭得眼睛紅紅的,心裏卻舒暢了許多——就當是個噩夢吧,那一切淒風冷雨已經遠去,現在她所擁有的,是值得珍惜的圓滿。

    徐朗等她哭累了,便幫她擦掉淚珠兒,又倒杯茶讓她潤喉,道:“我抱你迴去歇歇吧?”

    “不想歇著,我把那些事情說給你聽好不好?”琳琅委委屈屈的瞧著徐朗,小姑娘當得久了,又被賀文湛夫婦和徐朗捧在掌心裏寵著,心性竟然又迴到了少女的時候。

    徐朗無奈,“好,我聽著。”

    琳琅當真說了起來,從白婉兒的出現,到秦氏遇到泥流……當然她隱去了和朱成鈺婚事這一節,隻挑重點的來說,因為哭過後酒意上頭,這會兒已經有些醉了,口齒略有些不清,話也說得顛三倒四。好在徐朗還保持著清醒,被她東一嘴西一句的說著,竟然也聽明白了不少。

    眼瞧著嬌妻已然沉醉,徐朗雖震撼於今日所聞之事,卻也明白這些都已是過眼雲煙。如今琳琅真真切切的在他懷裏,徐奉先坐擁天下,那個夢境中的蕪雜敗落,就讓它永遠留在夢境裏好了。

    他俯身親吻琳琅的嘴唇,讓丫鬟們就近鋪好被褥,抱著她過去歇下。

    琳琅這一覺睡得很沉,醒來的時候徐朗已經不在身邊,問了問錦繡,說是徐朗進宮去了。琳琅“唔”了一聲,覺得有些頭疼,便拿兩個指腹慢慢的揉著鬢角,旁邊錦繡欲言又止,琳琅瞧了一眼便道:“都快成女官了還吞吞吐吐的,想說什麽?”

    “二夫人來了,想見你。”錦繡也知道琳琅跟二房的關係,有點猶豫,“她已經等了兩個時辰,說是為了二姑娘的事情,看著還挺著急。”——徐府的二夫人竇氏如今已成了王妃,錦繡口中所指的,自然是賀文清的妻子、琳琅的二伯母了。

    賀瑾瑜?琳琅皺眉。真是陰魂不散。

    她也不急著出去見客,慢吞吞的穿了衣裳鞋子,叫錦繡幫著重新通頭挽發,又喝了碗甜香的湯,這才問錦繡道:“她在哪裏?”

    “就在客廳等著,已經安排人招唿著了。”王府裏的來往禮儀外有長史,裏麵也有相應的女官操持,錦繡是不必操心的。她如今還是王妃的貼身大丫鬟,在府中十分得臉,等將來出嫁時由秦氏認作義女,那身份可就又不同了。

    琳琅對二房縱然算不上厭惡,卻也沒多少感情了,不緊不慢的到了客廳,果然見二夫人在那裏坐立不安,旁邊兩個小丫鬟陪著。

    見著琳琅,縱然二夫人是長輩,也還是得跪地行禮,口唿“拜見王妃。”琳琅笑吟吟的道:“二夫人請起。”又吩咐人看茶。

    可二夫人哪裏有喝茶的心思,她坐在下首的交椅上,局促不安的絞著衣襟,道:“自打王妃出嫁,伯母這裏就一直記掛著,隻是怕打攪你們新婚的人,沒敢上門叨擾。如今王妃一切都好罷?”

    “一切都好。”琳琅似笑非笑,“我聽說二夫人有事尋我?”

    二夫人瞧著她和氣,當即大著膽子道:“

    嗐,也沒什麽事,就是你二姐姐……前兒收到江南秦家的信,說你二姐姐跟朱家有點瓜葛,讓人給拿去下獄了。王妃也知道那個朱家,那可是亂臣賊子,你二姐姐好好的給人當著媳婦,怎麽會跟那種人有瓜葛呢,我想著這其中必定有什麽誤會,但是隔著這麽遠又沒法子。王妃您是秦大人的外甥女,不知道能不能?”

    琳琅瞧著她眼中滿滿的期待,徐徐道:“兒姐姐跟朱家有瓜葛,這是怎麽迴事?”

    “嗐,肯定是她們誤會了,你二姐姐哪兒敢呢。”

    “二夫人若是不說清楚,這事可讓我怎麽說呢?”

    如今的賀家雖有賀文瀚居於樞密使的高位,賀文清的官職卻還是停在從五品上麵,二夫人麵對琳琅這位王妃時,更是十分忌憚恭敬。想要扯個謊隱瞞,可女兒的性命危在旦夕,況琳琅今非昔比,她倒也不敢期滿了,隻得老老實實的道:“說是她跟朱家的那個什麽朱成鈺認識,跟著他做了些小事情,詳細的我也不清楚了。”

    琳琅聞言冷笑。原以為這輩子賀瑾瑜吃了苦頭後會學乖,誰知道還是那副模樣?上一世她就跟朱成鈺勾搭,仗著床帳裏的本事好,硬生生的以一介棄婦的身份被朱成鈺收在了宮中,這輩子她嫁給了秦鍾書,誰知道還是和朱成鈺勾搭在了一起?

    恐怕是當初秦紫陽假意投誠,賀瑾瑜以為朱家會飛黃騰達,才會勾搭上朱成鈺吧?既然她自己要找死,自己又何必攔著呢。

    琳琅心內冷哼了一聲,瞧了二夫人一眼,卻又道:“既然是誤會,我便修書一封給舅舅,問一問緣由。若當真沒什麽事,我幫二姐姐說句話也是應該的。”

    二夫人隻當她是答應了,當即感激涕零,千恩萬謝的走了。

    這裏琳琅卻是喝著茶但笑不語。若是誤會,幫賀瑾瑜說句話自然是情理中的事,可若不是誤會呢?她前世能跟朱成鈺串通一氣,對秦家和賀家斬盡殺絕,焉知這輩子就沒懷什麽壞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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