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明溪的身世說起來也可憐。她的父親裴禦史本來是個寒門學子,當年進京趕考盤纏耗盡,靠著富商的幫助才堅持了下來,而後便娶了富商的女兒何氏為妻,並生下女兒裴明嵐。

    後來裴禦史偶然迴鄉,碰著青梅竹馬的鄰家妹妹楊氏。

    裴禦史寒窗苦讀的時候楊氏就一直陪伴在側,紅.袖添香,兩家的長輩也是默許了的。他甚至許諾金榜題名之時定會迎娶楊氏為妻,這一趟上京四五年,他成家立業有了子女,以為楊氏也應該嫁人生子了,誰知道楊氏卻還在那裏等他,甚至代為侍奉裴禦史的雙親。

    裴禦史娶何氏是為感念何家的資助,心裏最喜歡的還是紅.袖溫柔的楊氏,得知她一直癡心盼著他,一時感動情濃,進了紅綃軟帳。

    然而那時他品級不高,在京城中全靠何家的銀錢打點,因此不敢帶楊氏迴京,依舊將她安頓在鄉裏,每年暗中送去銀錢或偶爾迴去看看,隻說是為探望雙親。何氏樂得不去那窮鄉僻壤,對此全未在意,故而也不知楊氏的存在。

    直到裴明溪長到七歲,楊氏終究不抵相思之苦而逝世,裴家二老心懷欠疚,就打點人把裴明溪送到了京城,不想讓她繼續受苦。

    裴禦史如今腰板也硬了,得知楊氏去世後大為悲痛,也愈發愧疚,便將裴明溪安頓在府裏,讓裴明嵐多加照顧。然而裴明嵐哪裏肯?

    何氏得知真相的當天便大發雷霆,雖然礙著裴禦史的威嚴沒有直接將裴明溪轟出門去,卻也給鬧得夠嗆。裴禦史心裏想著楊氏生前的種種好處,愈發可憐裴明溪,對她格外照拂,雖然讓府裏的下人們曉得了裴明溪在他心裏的地位,卻讓裴明嵐母女心中懷恨。

    裴明嵐浸淫京城多年,當然不是蠢材,她不敢明著忤逆裴禦史的命令,當下答應要照拂這個庶妹,出門交際也帶著她,卻始終沒給過好臉色,沒事了還要找茬欺負。

    琳琅認識裴明溪的時候,裴明溪正因為裴明嵐的擠兌而鬱鬱寡歡,躲在書館的角落裏看書。她那個時候剛上京不久,麵對皇城威儀和陌生的裴家時終究怯怯,況她也曉得些事情,知道自己身份尷尬,對裴禦史又心懷芥蒂,故而受了委屈也不曾說過。

    琳琅那時也愛在那個角落裏瞧書,兩人一起坐的久了,漸漸的熟絡起來,琳琅才慢慢曉得裴明溪的身世,也摸清了她的性子——

    並非怯懦畏縮,隻是不願徒惹事端,故而沉浸在書畫的世界,對裴明嵐的擠兌不予理會。雖有些逃避的意思

    ,卻無可奈何。

    那會兒琳琅還不是很懂事,瞧見裴明嵐欺負裴明溪的時候就幫著出頭,結果換迴的是裴明嵐的更多擠兌欺負。琳琅終究是外人幫不上忙,而在裴家,雖然裴禦史有心維護,但另一方也是妻女,手心手背都是肉,不能偏心太過,最初對楊氏的歉疚淡去,慢慢的也不會特意撐腰了。

    這種境況下裴明溪再去對抗裴明嵐母女,無異於自討苦吃,是以退讓忍耐,自去經營小小的世界。

    琳琅和她的感情依舊要好,隻是不再像以前那麽招搖了,當著裴明嵐的麵兒也會收斂一些,免得她搭錯了筋去跟裴明溪找茬。

    裴家的事情在這個圈子裏也不算秘密,徐湘也曉得些,不過她與裴家素無交集,雖然為裴明溪不平,卻也愛莫能助。

    兩個人牽著手慢行,後麵賀衛玠和徐朗踱步過來,到了雅間的時候,大夫人和郡王妃也已經打算動身了,賀璿璣和縣主挽臂同行,後麵跟著賀玲瓏姐妹倆,正打算各自迴府。

    琳琅既然碰著徐湘,玩得正高興呢,哪肯就迴去,求了大夫人一句,終是讓讓她再玩半天,隻囑咐賀衛玠和徐朗照顧好她。

    琳琅早就想好了,今兒不止城外熱鬧,城裏的護國寺那裏也有趣,她一提起,正和徐湘不謀而合。

    郡王妃與縣主還要去別處,是以賀衛玠陪著大夫人進了城,一路人馬迴賀府,另一路則直奔護國寺。

    相比於城外的少陵原,護國寺裏又是別樣的熱鬧。這是京城香火最旺的寺廟之一,老百姓愛來燒香求個平安或是許個小小的心願,據說也頗靈驗。因護國寺距離皇城不遠,靠近高官貴戚的住地,往來的香客中多的是官家千金、富戶少爺。

    端午節這日似乎約定俗成,尋常百姓在渭河邊看完龍舟後便逛集市,高門富戶便入城來護國寺燒香。外麵當然也會擺些攤鋪,賣的東西卻要精致許多,古玩字畫、文房寶扇、琴棋絲竹、香珠流蘇,應由盡有,若是讓有心人去轉一圈,沒準就能挑出個價值不菲的物件來。

    出了護國寺穿過一條開滿綾羅商鋪的街,便是皇城著名的丹棱巷。

    丹棱巷臨近國子監,那可是真正的古玩字畫一條街。國子監裏多的是世家子弟和官宦之後,文人們挑起這些玩意兒來也毫不手軟,是以附近的各色鋪子齊聚,裏麵擺著的也都是好東西。

    徐湘雖愛舞刀弄劍的,閑了也愛瞧瞧話本子,看看英雄俠客們的故事。三個人逛了書肆棋鋪,徐朗

    在路邊的一處小攤旁駐足。

    小攤上擺的是許多精巧奇趣的玩意兒,泥捏陶塑的娃娃、玉雕金鑲的擺件,做工細致精巧,倒也吸引人。

    徐朗站在那裏隨意瞧著,見琳琅也好奇的靠了過來,便取了一串小鈴鐺遞給她,“端午沒什麽好送的,這個送給六妹妹?”

    這會兒賀衛玠和徐湘剛看完一把西域傳來的小馬刀,正往這邊走呢。琳琅瞧徐朗有打趣的意味,便到旁邊取了個鍾馗麵具遞給他,笑嘻嘻的道:“端午節沒什麽好送的,這個送給徐二哥。”

    她個子還矮,隻能把麵具遞到徐朗手裏。後麵趕上來的徐湘因為常年習武,身條兒竄得也高,見狀拿了那鍾馗麵具,跳起來往徐朗臉上一扣,旁邊賀衛玠便哈哈笑了起來。

    徐湘跟兄長鬧慣了,也不怕他惱,旁邊琳琅瞧著錦衣玉服的貴公子麵如鍾馗,隱約露出頂端的玉冠,登時笑得花枝亂顫。

    徐朗竟也沒有摘下來,嘴角的笑意藏在麵具背後,不舍得收迴目光。

    羊花藤的事情很快便有了結果。

    琳琅後晌在清秋院跟賀璿璣說完了話,迴來的時候就見蘭陵院的一眾丫鬟婆子都站在花廳前,魏媽媽正在訓話。她管事多年頗有威儀,這會兒沉著臉站在上首,底下眾人曉得她在夫人跟前的臉麵,都躬身肅立不敢發出動靜。

    伺候琳琅的幾個人也都站在下首,錦繡縮了縮頭,忙站到了隊伍最末。

    琳琅繞過花廳到了秦氏住處,裏麵安靜得很,從門外隻能聽到斷斷續續的抽泣聲。拐到裏間去,鎏金銅爐上香煙嫋嫋,秦氏正靠在窗邊的美人塌上看書,旁邊畫扇慢慢的捶腿,塌前跪著個女孩子,纖細的脖頸低垂,柔弱的肩頭微微聳動,背影倒是好看。

    走到前麵看一看臉,竟是秦氏身邊負責灑掃屋子的春碧,這張臉生得倒是不錯,隻是這會兒哭紅了眼,又被人掌摑過,就不耐看了。

    琳琅靠在秦氏身邊,湊過去問,“娘瞧什麽呢?”

    秦氏抬眼看她,臉上少了往日的溫柔端婉,倒有隱約的怒色。她理著琳琅的衣裳,答非所問,“這是又長高了?明兒再給你重做幾套。”說著揮揮手,叫畫扇出去了。

    屋門吱呀關上,春碧當即伏在地上痛哭起來,“求夫人饒了奴婢這一迴吧,奴婢往後做牛做馬,定會盡心侍奉您。”她可憐巴巴的看著秦氏,秦氏卻懶得看她一眼,“我隻問你,那羊花藤是哪裏來的?”

    “

    奴婢沒有說謊,確實是柳媽媽給我的。”春碧膝行到秦氏跟前,“夫人您要相信我啊!”

    秦氏麵色一寒,厲聲道:“掌嘴!”

    春碧從未見過秦氏這樣發火,不敢去打臉自懲,隻是磕頭哀求道:“夫人明鑒,奴婢不敢說謊,確實是柳媽媽給我的,不信您可以搜我們的屋子啊。柳媽媽說隻要您聞了藥,畫屏姐姐就有機會當姨娘,她也會幫我……夫人您明鑒啊!”

    她說得聲淚俱下,秦氏見了愈發煩厭,高聲叫魏媽媽進來,吩咐道:“關起來不許給飯吃,務必問出實話!”

    魏媽媽應命,帶著哭哭啼啼的春碧走了。

    屋裏一時安靜,琳琅的一顆心懸起來,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柳媽媽是看著賀文湛長大的,畫屏是她的女兒,早些年秦氏和賀文湛鬧別扭,琳琅也聽到過些風言風語,說畫屏勾引了賀文湛,要被抬作通房,不過這些傳言都在賀文湛夫婦和好後不攻自破了。

    琳琅其實也不曉得其中真假,然而認真想想,爹娘冷淡的那幾年賀文湛一直睡在外書房,難道能始終不動歪心思?這些原本不該她猜度,想到父親對她的寵溺無度,爹娘近來的琴瑟相諧,琳琅愈發覺得不知所措,隻能握著秦氏的手在旁邊陪著。

    秦氏放下書卷望著窗外,颯颯風起時有末梢枯黃的葉子落在窗台,午後交錯的樹影斑駁,窗台上趴著的肥貓瞪圓了眼睛,晃悠悠的跳往樹下。她忽然歎了口氣,叫了聲“鈴鐺兒”,將琳琅摟在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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