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燁雖權重,然而始終隻是個廠公,在紫禁城裏的各個主子跟前仍舊是奴才的身份,這一點他始終拿捏得極好。

    他雙指牽起轎窗的簾子朝外看,卻見雪還未停,且又愈下愈大的趨勢,不禁幽幽歎出一口氣。今日的天氣著實不好,他不喜歡冬日,更不喜歡雪天,這令他感到一絲不暢快。

    轎子外頭傳來小桂子的聲音,道了句“養心殿至”。

    有內監上前替他打起轎簾,桂嶸撐著傘殷殷地候在轎子一側望著他,見嚴燁彎腰出來,連忙湊過去攙扶,“雪天路滑,師父慢著些。”接著又將油傘高高撐起在他頭頂,有些吃力的模樣,看著很滑稽。

    嚴燁側目看他一眼,眼神裏頭帶著一絲冰霜同寒意。

    桂嶸一驚,又在下一刻反應過來,連忙將傘收了起來埋著頭立在他身側。今日是要麵見萬歲爺同中宮的,他自然要竭力將自己奴才的身份當好,天底下隻有奴才為主子撐傘的,斷沒有奴才伺候奴才的。

    他心頭懊悔不已,動了動唇想說什麽,嚴燁卻已經徑自拿過他手裏的油傘大步朝養心殿門前去了。桂嶸悻悻將話咽下,連忙加緊步子跟在他身後。

    陸妍笙見他冒著風雪走過來,隻見那人身上穿著圓領袍玄色闊袖曳撒,雙臂處繡著四爪金蟒,純色的玄披風在風雪下微微飛揚起來,描金紗帽下的麵孔掛著一絲淡漠的笑容,肆虐的鵝毛雪落在他的麵上,竟然沒有瞬間便融化。

    她略微訝然,可以想見那人的身上的溫度有多低。

    似乎是注意到了那道探究的目光,嚴燁的眼猝不及防地朝她看過去,妍笙一滯,甚至還來不及將眼神收迴去,便硬生生同他對視。他的眸子不著痕跡地打量她今日的穿著,素淨的一抹,淡雅而不失靈氣。他在紫禁城裏已經呆了十年,什麽樣的佳人沒有見過,卻仍是覺得她很特別,淡妝濃抹總相宜,無論是怎樣的打扮都能教人覺得美麗。

    陸妍笙自然不知道這個廠公正在心底讚她漂亮,否則定會感到反胃。她側目移開眼,隻垂著頭瞧著自己的一雙紅香軟羊皮小靴,麵上沉靜而淡然。玢兒大大咧咧倒是沒有注意二人間微妙的眼神來往,倒是音素心思縝密觀察入微,卻隻看破不說破,仍是毫無所覺的模樣。

    雪勢愈發大,七八頂緞麵錦繡的轎子方才姍姍而至,皇後同幾個嬪妃被各自的宮人攙扶著走下來。今日的敦賢頭戴紫金百鳥朝凰冠,穿一身絳紅色累絲鸞鳥飛鳳朝服,氣度沉穩而雍容,麵容卻有些

    憔悴,想是憂心著皇帝的身體。她麵上掛著一貫的端莊笑容,朝一眾等候多時的新人笑道,“今日風雪甚大,難為你們來得這樣早。”

    皇後是大家都認識的,那日殿試時已經見過,是以眾人均朝她行大禮,“嬪妾參見皇後娘娘,恭請皇後娘娘金安。”

    敦賢笑容可掬,擺手道,“快起來。”正說完,幾個衣飾華美的嬪妃已經款款上了月台,她們容貌美麗,或清麗或妖豔,紛紛給皇後問安,皇後也一一免禮,接著便領著一眾女人提步走近養心殿。

    陸妍笙瞧見了彤妃,這位娘娘的裝束較昨日更加清淡,想來也應當,如今皇帝病重,任誰也不敢花枝招展。

    嚴燁走在皇後身後右方,俊美的麵容上笑容已經褪去了,掛起一絲淡淡的憂愁。

    這副表情將好被收迴目光的陸妍笙瞧見了,她在心頭翻了個白眼——皇帝成如今這樣子難道不是您老害的麽?裝得還真像那麽迴事。

    養心殿為一個工字型殿宇,宮殿的瓦磚皆是黃琉璃,明間、西次間接卷棚抱廈。養心殿的正殿為明間,裏設萬歲寶座,正上方懸掛四個銀鉤鐵畫蒼勁有力的大字,乃大梁開國皇帝親筆所書——中正仁和。孟子曾有言,養心莫善於寡欲,正是“養心殿”的由來。

    一眾宮嬪在嚴燁的引領下踏入後殿的寢宮,一股濃烈的草藥味便彌散開來,妍笙不著痕跡地抬眼望過去,隻見鏤空玉雕大香爐裏頭嫋嫋地升起煙霧,卻並不是龍涎香之類的香料,那股濃烈的氣味便是從這處四散開的,可見是燃的草藥。

    妍笙覺得有些奇怪,文宗皇帝分明已經病得神誌不清了,如何還能讓人拜見麽?那不是教全天下都曉得皇帝已經病重?分明可以將這樁事免了,何必這樣麻煩?她覷一眼嚴燁,並不知他作何打算。

    然而不消片刻,她的疑慮便打消了。因為嚴燁將她們攔在了一方珠簾之後,徐徐道,“諸位娘娘小主留步,皇上龍體欠安,病容倦態,特交代在珠簾後受諸位叩拜。”眾人聞言一滯,紛紛朝珠簾後看,卻見赤金寶座上坐著一個男子,龍袍冕旒,隔著層層珠簾望不清容貌,隻依稀能看得清些身形輪廓。

    敦賢麵上沒什麽反應,顯然早已知情。妍笙唇角勾起一絲笑,大致明白幾分——嚴燁讓她們來見皇帝,顯然是想穩定軍心。告訴這些嬪妃們,皇上雖抱恙,卻也並無大礙吧。

    眾女麵麵相覷,心中雖有不悅卻也不好發作,中宮尚且如此淡然,她們則更不好置喙。

    嚴燁提步,長身玉立於珠簾左方,伸手往珠簾後方一比,沉聲道,“眾嬪妃叩見吾皇——”

    “嬪妾叩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眾人紛紛行跪拜大禮。妍笙口中隨著一道高唿,心中卻有些無言,不知珠簾後方的是哪一位,真是走了八輩子的大運,能受皇後同眾宮妃這樣大禮。

    那皇帝淡淡唔一聲,就連音色都同文宗相差無幾,盡管有極細微的不同,聽在眾人耳朵裏,也隻以為是萬歲嗓子不適罷了。那皇帝又道,“後宮多日不曾這樣熱鬧了,爾等新入的宮嬪定要好好聽中宮教誨。”說罷微頓,又微微咳嗽兩聲,“彤妃、珍妃、麗妃,這段時日朕身子不好,你們定要好好輔佐皇後,務必將六宮事料理得井井有條,出不得半點岔子。”

    看來這番說辭也是有人教授,字字句句都不難聽出對皇後的盛寵。陸妍笙跟著眾人一道說著“謹遵萬歲爺教誨”,眼風卻很是鄙夷地掃一眼嚴燁。

    嚴廠公被她的眼神嗆了嗆,麵上卻絲毫不露,又道,“請諸位娘娘小主移駕西配殿。”

    眾女心頭嗒嗒若失,精心打扮過了,卻連皇帝的麵兒也沒見著,自然不提有多失望,隻跟著皇後和嚴燁一道往西配殿走。皇後同幾個宮中的嬪妃在主位上落座,妍笙同另九位小主則靜立在一旁,嚴燁又道,“參見中宮娘娘——”

    十個姑娘便跪下身行大禮,“嬪妾參見皇後娘娘,恭請娘娘萬福金安——”

    接著便是挨個一一地跪拜,皇後底下,位份最高的是珍妃和麗妃,文宗登機前,她們均是太子側妃,在宮中多年,資曆極高。兩女皆很美貌,雖保養得當,眉眼間卻失了許多靈氣,隱可見幾分滄桑之態。彤妃稍次之,再往下便是蘇昭儀、楚昭儀,寧貴嬪,還有玉婕妤,熙婕妤。

    挨個參拜完,妍笙隻覺腿都發起酸。上一世她可沒遭過這樣的罪,當初她被冊為貴妃,從來都是旁人參拜她,何曾有過她參拜旁人的道理。終於參拜了從三品以上的嬪妃,正四品到正五品三個品階的嬪妃她便不用再參拜了。皇後給她賜了座,她便扶了玢兒的手緩緩在花梨木雕紋椅子上做坐下來,又有宮人上前奉茶,她盈盈一笑朝皇後言謝。

    眾位宮中嬪妃紛紛朝她側目,隻聽說今年殿試冊了沛國公掌上明珠為正四品夫人,原來就是這個小丫頭。心中琢磨著,眾女麵上卻不動聲色。

    幾個和妍笙同時入宮的小主卻很是尷尬——這人同她們一道入的宮,如今竟就要受她們的參拜大禮

    。

    “諸位小主參見陸夫人——”嚴燁立在皇後身旁,緩聲道。

    幾個女人無可奈何,隻得恭恭敬敬地屈膝朝陸妍笙行大禮,揚聲道,“嬪妾參見陸夫人,恭請娘娘萬福玉安。”

    妍笙扯唇一笑,淡淡道,“姐妹們不必多禮,平身。”

    ******

    皇後盛情,邀了眾人往景仁宮用膳,其後又在景仁宮後院兒裏安排了幾台皮黃,演的是《辛安驛》,一眾嬪妃瞧得津津有味,陸妍笙卻覺很是無趣。好容易捱到用完晚膳,敦賢總算道了句,“時候也不早了,大家都迴去歇了吧。”

    妍笙如獲大赦,請過退便領著玢兒音素走了。大梁的民風已開化,梁人酒量好,也多好酒,能千杯不醉之人數不勝數,無論男女逢宴總離不得飲些酒,無奈陸妍笙卻是個酒量不怎麽好的人,起先晚宴飲了些酒,此時她的腦子已經開始暈沉沉了。

    迴到永和宮已酉時過,玢兒一貫知道自家小姐的德行,遂匆匆領著幾個宮娥要給她沐浴伺候她歇下。沐浴畢,音素正端著青瓷花冰紋茶盅往寢殿走,便聽見宮門外傳來內監的公鴨嗓子聲兒,喚道,“嚴廠公至。”

    隨後便見一個高高的挺拔男人毫無避諱地朝著放過來,音素的麵色一滯,朝他福身見禮,“廠公。”

    嚴燁嗯一聲,“我尋娘娘有些要事。”

    音素有些為難的神色,正要說話,卻聽見裏頭傳來一聲迷迷糊糊的清脆女聲,很高亢地嘟囔著,“誰來了?是嚴燁麽?叫他給本宮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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