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裏是洶湧的情緒,下手卻是溫柔得小心翼翼,半晌,仰起頭,將一方手帕扔到了銅盆裏,轉身專注的看著少女,輕輕握住了她的手。

    王珂欲言又止,卻什麽也沒說出來。隻是轉頭焦急的看著門外。

    好在,劍雨連坤帶捉終於將大夫弄了進來,胡子花白的老大夫止不住的拍著胸口,還沒喘上一口勻淨氣,已經被推到了寧卿身前,兀自失神的慕容昕直接被擠開了去,他待要發火,看見是大夫,生生壓下了胸口的氣。

    年方二八的少女,身量已經有了明顯的起伏,瑩白的肌膚在鮮血下更顯出白皙來,慕容昕看見幾個侍衛瞠目的瞬間,表情難看的像是被一兜鳥屎當頭澆下:“愣著幹什麽,還不快出去。”

    幾人連忙唯唯諾諾告退,而頃刻間關於慕容昕的龍陽傳言卻也是不攻自破了,有人歡喜有人愁,有人歎主上英明,有人怨蒼天無眼,失去最後的機會。

    大夫先烤了銀針,然後將穴位一一封上,原本上了止血散的傷口頓時就不流血了。隻是這樣仍舊不行。

    “還得這位大人來幫我。”大夫眯著眼睛,將繡花針在燭火上慢慢烤著:“這位女公子肩上的箭已經穿了,雖然箭頭剪了下來,但還得將箭簇拔下來才是。”他將眼睛眯的更小,“然後我將傷口縫一縫。”

    慕容昕扭頭看了寧卿一眼:“縫一縫?

    “對。傷口撕裂如果縫上愈合的速度會快很多,倘若縫的好,傷疤也會小很多。”大夫年紀已大,見慣風霜,此刻看了慕容昕表情,已經知道端倪,說話便愈發的直接。

    “縫了就能好?”

    “縫了就能好。”

    “好,我信你。”慕容昕看著他,一字一頓說出下一句,“如果沒有好,我會親自縫上你的嘴。”

    大夫沒來由心頭一寒,卻又看他風度嫻雅,自成儀態,“請吧。”恍惚剛剛是另一個人。

    慕容昕是上過戰場的人,雖然喜潔,但是也見慣鮮血,殺伐決斷更不用說,但是從來沒有一刻,會讓他覺得如此難受,握住箭柄的時候,寧卿恍惚有了點意識,眉間蹙起來。

    他握緊,咬牙,剛剛用力,她忽的虛開了眼眸,那一瞬,慕容昕來不及他想,一鼓作氣,直接將箭簇拔了出來,寧卿疼的一聲慘叫,整個人猛地揚起。

    他看見她痛楚的臉龐無限的接近,然後虛弱的倒下去,仿佛放緩了時間,所有的動作無限的方法。他心口鈍鈍一

    痛。那一聲,仿佛叫到了心裏去。

    寧卿這一躺,就是小半個月,等到她能下床了,安北城已經換了新的麵貌。

    先開始她昏昏沉沉的時候,慕容昕來的倒是積極,到後來她清醒了,反倒是來的不那麽勤了,即使來了,也是行色匆匆,好幾次,她從夢裏驚醒,感覺有人在身旁,微微虛開一點眼睛,看到的便是一個清冷的身影,居高臨下的看著自己。

    有時候穿著常服,有時候是戎裝,最後一次裹著帶著風雪的大氅,她鼻尖嗅到淡淡的血腥味道,卻拿不定主意是不是應該睜開眼睛。

    但是,這算什麽呢?

    他像一個彬彬有禮的世家公子,從不開口,於是她也沒有拒絕的機會。

    隔那一次,已經又是三天過去了。因為戰事開始進入荼蘼狀態,這樣的不告而辭實在平常,寧卿並沒有多想。

    寧卿動的時候,肩上的傷口也沒有撕心裂肺的痛楚,甚至能強忍著自己坐起來,隻是這得在王珂她們不在的時候,否則,少不定又是一頓囉嗦。

    她下了床,就著屋裏的水簡單洗漱,束好頭發,換了一身男裝走出房間。安北城外的風已經沒有刺骨之意,門口站著兩個侍衛,看見她動,卻沒有阻攔之意,隻是默默跟在她身後。

    整個城裏人少了很多,但是井然有序,她走到街道上,竟然看見有的鋪麵開了門,一隊騎著馬的兵士巡邏過來,看見寧卿,都齊齊下馬,抱胸以禮:“見過恆大人。”

    他們的聲音清脆爽利,寧卿仔細一看,竟是之前那些女奴。

    王珂著急的尋上來,看見寧卿又是一通抱怨:“怎麽穿的這麽少就出來了,身子還沒好全……”

    “好了好了。”寧卿不愛聽她每日重複數次的說教,“怎麽你現在和劍雨越來越像了?我好的差不多了,整日躺在床上,不走動怎麽好得快。”

    王珂的耳朵顯然隻聽進去第二句,麵皮便有些漲紅:“我哪裏會和他像!”

    寧卿頓時瞧出一些端倪來,當下但笑不語,王珂越發著惱:“恆大人,你如今可是越發的愛編排我了。”

    “怎麽連你也叫我恆大人?”寧卿摸摸鼻子。

    “咦,王爺竟沒有和你說過嗎?”王珂驚奇,近日越發女兒態,“他將女兵全數歸到了大人的麾下,新編了一些奴隸進來,大多女兵為首,他們為卒。”她有幾分得意:“如今我也算得一個小小的先鋒都尉了。唔,不過,

    我們的職責現在就是負責城裏的治安。”十多歲的年紀,到底心底還是小,幾個神態,便是嬌俏憨態的模樣。寧卿看的一笑,心裏頓時一鬆。

    一支軍隊,需要忠誠,也需要武力,生龍活虎葷素不計的兵將固然是好,但是和女兵編在一起,難免會讓人心生遐想。

    寧卿心頭轉過一念:“我看看點兵冊。”

    待到名冊拿上來後,她心裏頓時放鬆一塊,原本的女兵百餘人,加入了三百奴隸,一百新募的兵,都是年輕力壯的男子,但是他們都有一個特點:早有家室。而他們的家室妻子兒女全部都被同樣登記在冊。新募的兵卒還有推薦和擔保人。

    戰場本是弱肉強食的世界,要讓他們順利聽從指揮,一麵是優渥的兵役待遇和對家人的優撫,對奴隸則是積累功勳換的白民的身份,另一方麵,則是這支軍隊的督軍和懲戒官是慕容昕身旁的劍雨。

    拿著雞毛當令箭,收拾了幾個人,殺了個不聽號令的雞給猴看,不過幾天,就將一幹人等收拾的妥妥當當。除了少了一股悍勇,實在挑不出別的錯來,而這樣令行禁止的軍隊,加上首領都是女子,用來巡城實在是太合適不過了。

    於是,寧卿一覺醒來,忽然就成了無冕之王。

    她當然不知道,這支小小的軍隊的另一個目的,便是用來全力維護她的周全的,那些努力和平民中,也早被慕容昕安排了妥當的人平衡局麵。

    隻是寧卿平白得了這麽一支軍隊,人數不多,卻也不算少,她忽的就有了興致,想要練練當年她外祖父一生為憾的那一仗。

    那時,她的外祖父效忠的是另一個殤支王,因為削藩而起,自立名號,一路北上,勢如破竹,但是終究孤軍深入,最後被先皇的下麵柱國大將軍顧老先生圍困在百葉原,那一場決戰,她的外祖父隻剩了不到一萬人,而顧將軍號稱十五萬。

    敵我懸殊的一戰,她的外祖父在嚴陣以待的陣前,選擇了最直接最酣暢淋漓的戰法,直接帶著所有重騎兵士披甲上馬,一鼓作氣,直取中軍,然而,最終失敗在離顧老先生不到三裏之地。

    她的外祖父被俘,顧老先生憫其忠勇和素日名聲,雖為亂成賊子,卻也沒有受太多苦頭,最終帶迴長安受審,最後是她的母親不知道求了誰,才輾轉見到一麵,他滿身鮮血,隻是歎息:“倘若那一戰,鎧甲再輕點,馬跑得再快點,人再多點,也許,結局都會不一樣。”

    她的外祖父給這樣尖利孤勇而決絕的陣取

    名碎心。

    從寧卿小時候聽到這個故事,她想的便不一樣,鎧甲若是輕了,如何頂得住漫天的箭雨,全副武裝的鎧甲穿起來數十斤,馬兒負重如此,又如何跑得快。但是如果,隻是讓馬兒穿上鎧甲呢,讓兵卒依附於馬腹?就如同滾動的鎧甲一樣,到了近處,以逸待勞,弓~弩壓陣,未嚐不可一戰?

    她曾委婉將這個和弟弟的西席講過,那位西席夫子笑道:“若要人附在馬腹,那豈不是要孩童才可?而孩童,就算是到了陣前,那也隻有束手就擒的份。”

    寧卿找不出反駁的話,直到她提挈那些女兵時,突然想到,孩子不可以,但是女子並非毫無可能啊。隻要和弓弩,輕騎以及步兵配合得當,這簡直就是一道撕開裂口的尖兵啊。

    她按著自己的想法開始來訓練馬匹和兵士,專門挑選矯健而較小的女兵,其餘人分為助攻,主攻,掠陣和壓陣幾個部分,小小的校場經常灰塵撲撲。

    慕容昕一直沒有再迴安北城,隻有源源不斷的戰報傳過來,有時候一天兩次,有時候數日一次,無一例外都很簡單也很粗糙。從頭到尾,全是報喜不報憂。

    “今日推進三十裏。”“北營固守,赫連鑿鑿退無可退。”“赫連分兵探頭,壓迴。”“……”

    但是從來信的時間節點,便可以分出戰爭的膠著和艱難狀態。

    從那日安北城圍困打散開始,她聽說慕容昕匯總了軍隊之後,先是故意放開一部分潰逃的敵兵,引誘擔心安北困局被破的赫連鑿鑿出兵援助,兩個人都是圍城打援的心思,慕容昕充分利用他熟悉地況的優勢,精準的截斷了赫連的一萬援兵,分成三截圍而殲之。

    他擅長聲東擊西,常常幾百騎兵也造出幾千的氣勢,三處蠻人處處都以為自己被圍,源源不斷的求援文書發出去,其他兩處都是沒有迴音,意憤之下,便落盡了慕容昕的圈套,偏偏每一處,他也不趕盡殺絕,隻是殺一半留一半,剩下的都是傷兵殘兵,隻剩下拖累的份。

    赫連鑿鑿氣的牙癢癢,偏偏另一邊的北營褚猛死死沉住氣,一動不動。

    不出兵,被打的臉都腫了,出兵吧,又怕腹背受敵。

    他開始覺出北營這個大本營的壞處來,窩查家主和其他幾個部落一看吃了敗仗,立刻忘了自己的豪言壯語,心生退意,他們從來都是搶一把就跑的人,這會子以為撿個大便宜可以趁機南下,結果忽然發現這塊肉有點燙嘴,這些老狐狸一個個莫不是打好了主意。

    赫連鑿鑿悍勇卻擋不住這些小心思,北狄的士氣一時有些低落。

    而他們所謂的盟友,老四慕容恪發來信說自己被雪崩困在了萬雲山,半個月走走停停,連北疆的疆域都還沒進。赫連氣的想撕了他,這個孫子,到底還是姓慕容的,就算是上了赫連家的床也是一樣!

    左思右想,在這個時候,赫連為了打破僵局,同時一掃頹勢,決定進攻南撤北營駐軍。

    同歸於盡不會,可是釜底抽薪還是很熟的。

    哪裏知道釜底抽薪沒抽到,倒是抽到自己一個大耳光。

    褚猛所以按兵不動,是因為整個南撤的北營前費盡心思挖了一個月的陷阱,就等著呢。

    陷馬坑什麽都是小意思,最可怕的是他們整個軍隊剛剛走了一半,後麵的突然全部掉進了陷阱裏,這個陷阱不深,但是很大,比整條斷望河還要大,落進去的時候,立刻決堤的斷望河水嘩啦啦衝了一地。

    早春的河水,裏麵全是冰渣滓和淩汛,不知道多少人直接就被冰紮死了。

    赫連鑿鑿隻用了兩萬騎兵,這兩萬騎兵迴去了不到兩千,而褚猛,連根毛都沒摸到。

    他已經覺得不好,窩查家主生性狡詐,這時候便懷疑是慕容家故意聯合起來演了一場好戲,一而再再而三的說,赫連鑿鑿真有兩分懷疑。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他收到慕容恪的信已經過了萬雲山,正快馬加鞭往北疆來,要他配合,圍殲慕容昕。

    赫連鑿鑿沒吭聲,狼一樣的目光掃過一圈,剛剛問大家意見。阿布勒家主立刻夾著尾巴垂下頭。他怎麽敢抬頭,他的兒子信誓旦旦獻的計:圍城打援,用安北城做誘餌,結果,他自己倒是把安北城弄丟了,現在下落不明。

    他摸了摸自己的腦袋,就是這個閻王饒過他,迴到北狄,王帳裏麵那個女人隻怕也會要了他的命。

    王帳很安靜,難得這樣的安靜,阿布勒家主不由自主的又看向另一旁敞開的箱子裏麵,裏麵裝滿了人頭,每一個切口整齊,臉上都帶著烏金麵具,冰冷的薔薇花和灰敗的膚色交相輝映,他頓時胃裏翻湧,那個女人,即使知道她有多可怕,即使早就知道,依舊讓人遍體生寒。

    可是,竟然還有人妄想去刺殺她,怎麽就沒殺死她呢。他有些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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