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裏的人看著她,四目相對,她一瞬間幾乎要被那深不可測的雙眸震懾,然而最後一瞬,她垂下了眼瞼,將勺子放在碗裏,叮當一聲脆響。

    她曾經聽過有兩種東西不能直視,一是人麵青獸,一是瘋子。

    而身旁的這人,顯然是後者。

    “你傷的很重,好好休息吧。”她的手伸向他的脖子,想將他放下來,阿布勒血淋淋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我不喜歡別人碰我脖子。”

    他這麽說著,卻仍舊躺在他的膝蓋上:“你很細心,你叫什麽名字?”

    寧卿隻覺得如同毒蛇蜿蜒過手腕,手臂上都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我隻是一個藥童。”她揚揚另一隻手上的碗,“還有別的病人需要照顧,您可以自己起來嗎?”

    阿布勒看著她:“可以。”

    她勉強笑了一下。

    “你好像有點害怕?”他的眼裏晦暗不明,“心跳的很快。噗,噗,噗。”

    寧卿籲了口氣,有點不好意思的笑道:“我第一次跟著師傅出來做事……以前都隻是在後院熬藥的。”額角有冷汗沁出。

    遠遠一個大夫忙的焦頭爛額,看見寧卿還在和傷員聊天,沒好氣的叫道:“那個,那個送藥的,磨蹭什麽呢?快點過來。”

    寧卿簡直謝死他了:“就來,就來。”她歉意的看著阿布勒:“兵大哥,你能挪一下嗎?”

    阿布勒另一隻藏在腰間的手這才露出半個手掌撐在地上,寧卿清楚的看到了鋒利的刀芒,然後她聽見阿布勒說:“那你扶我一下。”

    柔軟有力的手扶在他的胳膊上,寧卿敏銳察覺到他的軟甲裏麵還有一層貼身的金甲。

    她不禁暗自慶幸自己沒有貿然動手,否則真是自尋死路。

    剛剛站起來,快行數步,她猛地站定轉身,一摔藥碗,剛剛要厲喝,卻看見阿布勒原本呆的位置空出一片,兩個奄奄一息的傷兵已經咽了氣,她心頭大震,一個大夫大聲說著那個摔破的碗,她順著碎片看下去,卻發現自己的衣衫下擺被利刃整齊的切開了一大塊,整齊的切口上,還有淺淺的血痕。

    寧卿顧不得許多,立刻衝出傷兵營,這場實力懸殊的戰鬥已經結束,整個城裏不斷有人抬進傷兵,順利會師的周大將軍和霜風前後高頭烈馬走了進來。

    卻不見慕容昕的身影。

    她顧不得許多,快步過去,霜風已經看見她,衝其他幾個將軍

    一點頭,先拍馬走了過來。

    “大事不好了。”她的唿吸有點快,飛快的將方才傷兵營的事情一說,霜風立刻知道情況的緊急,伸手向她,“上來。”

    寧卿一咬牙,被一股大力帶了上去,馬兒當街奔起來,直奔都軍府。

    到了大門口,正待下馬,裏麵唿啦啦走出一群人,為首的正是麵色生寒的慕容昕,王珂一臉焦急的跟在身後,一看見她,頓時鬆了口氣:“阿卿……恆,你可算迴來了?嚇死我了。”她擦了把汗,偷眼看了下慕容昕,對方的臉色有一分鬆緩。

    然而下一刻,看見她此刻錚河霜風共乘一騎,而霜風的手還拉著馬韁,從某個角度看過去,仿佛將寧卿攬在懷裏一般,他原本已經鬆緩的臉色頓時像迴了一個倒春寒。

    劍雨慣會察言觀色,立刻大大咳嗽兩聲。

    霜風已經跳下馬來,但是早在馬上,他便知道寧卿此刻正在病著,手臂滾熱,加之費了不少心力,此刻已經疲憊至極。因此,下了馬,他立刻迴頭看了寧卿一眼,她已經有幾分迷糊,霜風打不定主意是不是應該扶她下馬。

    而現在都軍府一台階的人,顯然其他人也沒有這個意識。

    “王爺,屬下有要事稟告。”他見禮之後,立刻上前兩步,也管不得此刻馬上的寧卿了。

    慕容昕點了點頭,餘光看著仍然端坐馬上的女子。

    霜風的馬性子烈,主人下馬之後,此刻便有幾分不耐煩,但是仍然耐著性子甩尾抖鬢,提醒背上另一個不速之客快快下來。

    寧卿抓住馬韁,隻覺得手腳酸軟,腦袋發昏,她猛地咬了咬舌頭,劇烈的痛楚帶來一絲清醒。

    她一腳蹬住一邊馬鐙,一手去抓馬韁,空空的卻是無力,王珂看出不對來,剛要上前,寧卿已經跳下馬來,身形不穩,往前晃了幾步。

    慕容昕麵色一凝,剛剛要伸出的腳步看見她自己穩住身形,生生停了下來。

    他聽了霜風的匯報,不曾大意:“立刻吩咐左右潛衛搜城,不要放過任何臉上有疤的男人。”

    寧卿停在慕容昕身前,即使剛剛從戰壕和拚殺中出來,他也是絲毫不染,此刻身上已經換了一身麒麟寶相鎧甲,清貴淩人,明亮耀目。

    他問道:“你見過他,可曾傷到?可還記得他的模樣?”

    寧卿想了想,腦子裏卻隻是那雙眼睛,惡鬼一般深沉冷酷的眼睛:“長得很是尋常,我可以為王爺

    畫上肖像。”

    慕容昕見她狀態不佳,本來還是冷寒的臉上有了絲鬆動,到底不得那般狠心,扭頭叫過王珂:“陪阿恆下去好生歇息,等好了,再畫像不遲。”

    然後他伸手拍了拍寧卿的肩膀:“去吧。”果然有些餘熱。剛剛他迴到城中,發現王珂還在城樓遊蕩,竟然沒有陪在寧卿身旁,而這時候又收到都軍府裏傳來的消息:寧卿隨著王珂出來,打著他的名義,一直都沒有迴去。他立刻丟下此刻接受勝利歡唿的機會,巴巴的騎馬趕迴來,結果發現人家好好的,竟然自己找了人那麽“親密”的給送迴來,怎麽不鬱結?聽了霜風解釋,倒是勉強好了那麽一點,但是眼前的女人貌似一副毫不知情也不領情的模樣。慕容昕生生咽迴嘴裏那些帶著酸溜味道的話。

    寧卿謝過,轉身的時候慕容昕也跟著轉過身來,就在這瞬間,寧卿看見鎧甲的光潔麵中出現一個淡淡的黑影,幾乎來不及多想,她猛地轉身,正好擋在慕容昕身前,一支利箭直射而來,生生洞穿了她的左肩。

    這樣的痛楚,令她再也承受不住,猛地一仰身,直接撞在慕容昕的鎧甲上,慕容昕整個人都震了一下,暈眩般看向寧卿,女子麵色慘白,黑發如雲,此刻正軟軟從他肩膀上滑落下來,殷紅的血跡從他纖塵不染的鎧甲上緩緩滑下,像是無聲的水墨畫,一直滲透到他的鎧甲裏麵。

    那麽多的血,一滴滴滴到他的手上。

    他攬住寧卿腰身的手上,一片溫熱,箭簇的利刃透過血肉之軀,刺在他鎧甲接縫處,索性沒有傷到任何肌膚,但他的表情,更像是被射中的是自己。

    左右一瞬的呆愣,霜風率先追了出去,劍雨左看看右看看,好多的血,他拿出一大塊布來,卻不知道從哪裏入手去擦,王爺這麽愛潔,這下……他咬咬牙,伸出手去:“王爺,我來。”

    慕容昕這才如夢初醒一般,將寧卿整個橫抱起來,直接抱進了都軍府。

    他一路疾奔,一直到了攬雲堂偏殿,一腳踹開門去,將寧卿抱進房中,放到潔白如新的床上,迅速蔓延的鮮血瞬間染紅了錦被,他直接拉過被子,直接用牙一咬,將錦被撕下一塊,簡單裹在她的心脈處。

    劍雨等慌慌張張的跟在後麵跑進來,慕容昕迴頭一喝:“還不快去找大夫來!!”

    他帶著兩個侍衛又慌慌張張的跑出去。

    王珂幾步撲上前,半跪在床榻上,看見閉目不言昏死過去的寧卿,頓時神色張惶:“阿卿,你不要死啊

    ……”

    “閉嘴!”慕容昕瞪她一眼,“還愣著幹什麽?先把傷口整理出來。”

    王珂平日也是個急性子,也頗有膽識,此刻手按在寧卿身上,竟然微微顫抖,她的眼眶通紅,剛剛解開一點觸及到寧卿的胳膊便驚唿出來:“阿卿——好燙!又開始高熱了?這,這箭不會有毒吧?”

    慕容昕道:“不會,這箭矢是大烮所製,定是那狗雜種搶了一柄弓。”他咬牙,“抓到他,本王要他後悔生在這世上。”

    王珂鬆開寧卿一點衣襟,隻露出那塊箭傷的地方,看見那樣粗的箭,她的聲音頓時帶了哽咽:“大夫怎麽還不來!”

    慕容昕已經顧不得許多,粗粗灑了止血散後,他先將側躺的寧卿背上露出的箭頭拿鐵剪剪了去,然後將她外麵的衣衫褪去。

    王珂本想阻止,但是此刻哪裏是顧忌這些繁文縟節的時候,她咬咬牙,也小心翼翼幫著慕容昕動手,鮮血已經將左肩和衣袖全部染紅,隻能拿了剪刀從下麵開始剪開。

    一個女奴打水進來,王珂在盆裏浸了浸帕子,正要上前,慕容昕一把接過來:“我來。”

    “王爺。”王珂遲疑一下,她早聽說這位王爺天生愛潔已經成癖的地步,此刻卻是毫不在乎一點點的用溫熱的帕子小心清理傷口周圍,然後再撒上止血藥散。

    倒是稍微好些了點,但是那箭在身體裏麵,如果不拔除早晚也會要了寧卿的命。

    他將帕子再一次在盆裏洗了洗,然後將寧卿手上多餘的血漬也擦掉,一隻盈白如玉的胳膊慢慢露出來。

    他的動作很輕,然後突然頓了一下,慕容昕的神色變得很古怪,他將帕子在水裏重新洗過,然後重新擦了擦寧卿胳膊,但是這次即使他稍微用了力,那顆鮮紅的守宮砂依然沒有絲毫褪色的跡象。

    他登時瞠目結舌,不可置信的看向床上那個麵色蒼白氣若遊絲的女子。

    巨大的天雷滾滾而過,屁啦啪啦在腦子和眼前炸裂。

    他不知道是生氣還是心疼,臉上的表情混成一片巨大的陰鬱:“寧幼卿,你這個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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