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間寬大而陳設古樸的房間,烏木雕花的箱櫃籠案椅榻無不彰顯出一個“大”字,靜靜的擺放在各自合適的位置上,沉靜而呆板,是了無生氣的死物。雕花厚重的菱花格子排窗緊緊的關閉著,糊著厚厚的窗戶紙,隔絕了屋外的陽光和新鮮空氣,室內一片陰暗死寂,唿吸間彌漫著一股濃濃的藥味。

    排窗左邊靠牆一壁正中,是一張雕鏤山水人物的烏木拔步床,掛著半新不舊素青的帳子,床上躺著一個二十三四歲的女子,協陽侯趙紀遠的原配妻子、皇商姚家的次女姚存慧,枯瘦久病的身體在雪青碎花的薄被下幾如無物。

    此時,姚存慧正勉強靠坐在床頭的月白引枕上,黯然無光的秀發有些淩亂的順著臉頰垂在胸前,瘦削的臉頰雪一樣的白,兩隻眼睛突顯得格外的大,大而無神。

    姚存慧臥病在床已經三月有餘,協陽侯尋醫問藥殷勤照顧,不知看過多少神醫、用過多少名貴藥材,為她操碎了心無人不讚不歎,然她的病仍不見好,身子一天一天的垮下去。

    “唉!”姚存慧微微抬手,望著自己枯瘦如柴的手腕,遙想當年初嫁的欺霜賽雪膚光如玉,眸光更暗了幾分。

    這身子,怕是熬不到年終了!

    姚存慧認命的苦笑,心底卻是一片寧靜和祥和。縱然短命又如何?她一個瘸了腿的女人,能夠嫁到這麽體貼關心的丈夫,不被榮華富貴迷花了眼一如既往對她好的丈夫,她還有什麽不滿足?

    這輩子,她姚存慧值了!

    屋外踏踏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姚存慧一怔之間,彈花墨綠的門簾被輕輕掀開,一道茜紅窈窕的身影在丫鬟的陪侍下閃了進來。

    “二姐,你怎麽樣了?”這是姚家的三小姐姚存美,是個漂亮而潑辣的女子,一雙杏核眼烏溜溜的格外靈動。

    “三妹,”姚存慧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勉強動了動身子:“你來了!嗬嗬,不過老樣子罷了!”

    “二姐快別這麽說,”姚存美臉色慘然,親密的坐在床頭,緊緊握住姐姐冰涼枯瘦的手含淚道:“二姐要放寬心,我聽說姐夫又尋到了一位江南的神醫,聽說這神醫有起死迴生的本事,必定能治好二姐的!”

    “嗬嗬!”姚存慧忍不住輕輕笑了起來,心中卻是感動。她和姚存美是同父異母的姐妹,從前在家時姚存美向來看不起她,常常戲弄她,這些年卻是好了許多。想必是當年年紀小不懂事吧!姚存慧如是想。

    正說著,丫

    鬟紅蓼捧了藥碗進來,見到三小姐也在怔了怔,上前見禮後向著床上的姚存慧溫柔的笑道:“夫人,該喝藥了。”

    經過這麽多日子,姚存慧早已經勘破了生死,見狀隻是淡淡笑了笑,說道:“擱在這兒吧,等會再喝。”再喝又如何?不過是死前多受點兒罪罷了!

    “夫人……”紅蓼眉宇間盡是心疼和擔心,想要勸又怕惹得姚存慧心煩,捧著藥碗站在當堤旎知該如何是好。

    “把藥給我,你們該做什麽做什麽去,姐姐這裏就交給我了!”姚存美見狀一笑,不由分說將藥碗奪了過來,調皮的向紅蓼眨了眨那雙水汪汪的杏核眼,笑道:“紅蓼姐姐放心,我啊,必定勸著姐姐把藥喝下,一滴都不剩!”

    說得床上的姚存慧也露出了兩分笑容。

    “那,奴婢先謝過三小姐了!”紅蓼也勉強笑了笑,心裏卻是不太放心。自家主子是個心腸軟的,三小姐對她做過什麽她寬容不計較,紅蓼心裏卻始終存著兩分忌憚。老話說得好,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三小姐性子大變對二小姐親近起來,紅蓼心裏總覺得有點不踏實。

    “你先出去吧。”姚存慧向紅蓼笑了笑。

    紅蓼鼻子一酸,眼眶中不由得泛起一層水霧,好久沒看到主子的笑了,難得她今兒高興,便順了她吧。

    紅蓼屈膝應了一聲,與姚存美帶來的丫鬟一同默默的退了出去。

    “姐姐,快把藥喝了。”姚存美嬌憨的聲音響起,小臉上滿是堅持。

    姚存慧無奈一笑,就著她的手裏喝了小半碗,銜了一顆蜜餞。

    “姐姐不過拖日子罷了!”姚存慧傷感起來,無不遺憾的歎息道:“咱們姐妹,都是一樣的命苦!”

    姚存美身子微微顫了顫,抿了抿唇不說話。

    姚存美十四歲時定過親,夫家也是皇商世家,可惜,未曾出嫁丈夫就死了,於是她就成了望門寡,至今已二十三歲仍然未嫁。

    “你還年輕,找個好人家嫁了吧,這樣拖著也不是辦法,大好的花樣年華,可惜了!”姚存慧苦口婆心勸道。

    姚存美仍不做聲,纖細白皙的手指下意識緊緊攥了攥,美眸中劃過一抹恨意。她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口口聲聲苦勸自己,為何卻從未想過死後讓自己頂替她的位置?說到底,她就是不想讓自己好過,不想讓自己當上侯夫人!什麽關心、什麽牽掛,假的,都是假的!

    想到自己無數次明示暗示

    在她這裏皆無聲無息雷打不動,姚存美心中的怒意恨意頓時如滔天的波浪越滾越大,唿嘯襲來。

    她冷冷一笑,麵色如霜瞪著姚存慧挑眉道:“二姐不用替妹妹擔憂,妹妹早就想好了出路了,等二姐一死,妹妹就會嫁過來,替侯爺打理侯府!二姐,你就放心的去吧!”

    姚存慧腦子裏“嗡”的一下惶旎過神來,睜大著眼睛僵了半響方不敢置信道:“你說什麽?”

    “你是聾了還是木了!”姚存美恨道:“我說,我會嫁過來,嫁給侯爺!我的好二姐,你可聽清楚了?”

    姚存慧心中的震驚難以形容,呆呆的望著姚存美,腦海中迴蕩著她的話,一時之間不知這是夢境還是真實。

    “姐姐,你就沒有覺得身子有什麽不舒服嗎?”姚存美譏誚的冷冷一笑。

    姚存慧徒然變色,額上冒出大滴大滴的冷汗。“你,你在我的藥裏——下了什麽!”

    “嗬嗬!”姚存美嘴角一勾,笑得愉悅歡暢,柔聲道:“是助姐姐早日解脫、早登極樂的靈丹妙藥呀!”

    “侯爺不會放過你的!”姚存慧痛苦的呻吟,大口大口的喘著氣,顫抖的手按在腹部。

    “哈!”姚存美憐憫的望著她,緩緩搖著頭,她的神情溫柔,說出來的話卻比刀子還要鋒利:“二姐,你以為,沒有侯爺的準許,我敢做這樣的事嗎?二姐一病不起,藥石無醫,就從來沒有懷疑過什麽嗎?姐姐喝的藥可是侯爺親自派人抓的、是紅枝親手熬的呢!”

    姚存慧心頭大震,驚恐的瞪著姚存美,喃喃道:“不、不會的!”侯爺,趙紀遠,當初他隻是一個落魄的書生,如果沒有姚家的幫助,沒有她姚存慧外祖父家的幫助,世上讀書人千千萬萬,哪裏輪得到他的出頭之日?年紀輕輕立下奇功官拜侯爵?

    姚存美不屑冷笑,淡淡道:“二姐你性子沉悶不善交際,又是個殘廢,你也不想想,你哪一點兒配做侯夫人啊?再說了,嫁給侯爺這麽多年你一無所出,難不成你要讓侯爺絕後嗎?你以為替侯爺納兩個小妾就罷了?侯爺要的是能繼承爵位的嫡子啊,你給得起嗎!你毫無自知之明霸占著侯夫人的位置,你不該死誰該死?”

    “你、你胡說!”姚存慧的心一寸一寸的冰冷下去,腦子裏亂成一團,她不肯相信卻不得不承認,姚存美說的有道理,很有道理。其實,她早已隱隱的察覺到了什麽,隻是她不願意去深究,她選擇相信他,相信他對她的承諾和感情,卻不知這世上最靠不

    住的就是男人的承諾,最容易變的就是男女之間的感情!

    “哈哈哈!”姚存美心中痛快之極,笑得無比歡暢,索性道:“要死就讓你死個明白!你可知,你親姐姐自小定下的親事為何會作罷?你親弟弟為何會摔死?而你,又為何會瘸了腿?你想知道嗎?你求我呀,你求我我就告訴你!”

    “你、你——”姚存慧整個世界崩塌了,五內俱焚的恨意熊熊燃燒起來,她的臉上漲得通紅,大口大口的喘著氣。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她還用問嗎?還用求姚存美告訴嗎?眼前閃過繼母那張溫文和善的麵孔,姚存慧雙目通紅,恨不得同她同歸於盡。

    姚存美嘻嘻的笑著,膩聲道:“對了,還有鎮西王沈佺,你還記得嗎?嗬嗬,他對你可真是一片癡心呐!我聽說,為了你他發誓終身不娶,不惜抗旨拒婚,太後震怒,連爵位都被奪了,趕迴原籍,也不知如今怎麽樣了!唉,說起來侯爺還真得好好謝謝他,沒有他相助,侯爺這麽年輕哪裏能得了這麽個爵位呢?這一切,可都是你的麵子呢!”

    姚存美自顧自歎息歎讚,姚存慧心中卻是波瀾大起,震心動魄!沈佺,沈佺,腦海中不覺浮現那個十一二歲的少年青衫落拓、清瘦孤獨的身影。他愛她嗎?她不知道,她從來都不知道!他為她做過什麽,她更是一無所知!除了那一年,她似乎再也沒有見過他,再也沒有!

    姚存慧眼睛冒火死死的盯著姚存美,手腳冰涼不可抑止的顫抖著,五內如焚揉搓得要碎成一地。大姐、幼弟、年少的沈佺、溫文的繼母、眼前的蛇蠍臉孔一個個在她的眼前變幻切轉,腹中的絞痛一陣比一陣來的淩厲,她真的要死了嗎?就這樣死嗎?

    不甘、不忿、不平!上天,隻要能夠讓她重活一世而複仇,她寧願將靈魂出賣給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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