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車左彎右拐的來到了一條僻靜的街道,在“中央醫院”門前停下,據說這是從南京遷來,是當時貴陽最大的醫院。醫院門上隻有一盞塗有紅十字標記的電燈,昏暗的燈光,給人一份淒涼之情。我們進了醫院,因為已是晚上,隻看急診。醫院對受傷的弟妹,簡單的進行了一下清洗、塗藥、包紮就算完成,對我母親則更是簡單,給了幾片止痛藥片,即叫明日再來,其它傷員也大致如此,於是我們一行十數人,又乘來時那輛小車往辦事處迴返。

    辦事處可沒有我們住的地方,隻好到外麵去尋找住處。但母親折斷的右手,已使她疼痛難忍,加上兩個受傷的小弟妹要照看,所以不便出訪,隻好我這個十一歲的孩子到街上去獨自闖蕩。黑燈瞎火的,找了好長時間,雖然找到了幾家旅店,但迴答都是,

    “客滿!”“客滿!”

    這也難怪,全國那麽一大片淪陷土地上的人們,被戰爭一下子驅趕龜縮到了這一小塊地方,怎麽不會造成住房緊張。沒有辦法,隻有垂頭喪氣的又往迴返。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在辦事處走廊的端頭開地鋪睡覺,走廊的地麵是水門汀的,冰冷,冰冷,所謂開地鋪,也隻是把僅有的那床毯子墊在地上,身上沒有蓋的,已經是寒冬臘月的天氣,真把人凍得夠嗆。凍得實在忍受不了啦,這才向辦事處的同事開口借床被子。要知道,他們同是逃難過來的人,隻不過比我們早到一時,情況也許稍好一點,但也不會有什麽富裕的行李,見我們實在凍得可憐,想法勻出被子一床,借給我們擋寒。雖然有了蓋的,但畢竟下麵墊的太薄,身體的一點點熱氣,一接觸到毯子,就被水門汀的地坪吸光,身上像彈琵琶似的,直打哆嗦。這一夜,我凍得完全沒有合眼。

    第二天早晨起來,發現四妹又發高燒,且叫肚子痛,腳也有些微微的腫,本來就有病的她,加上這一凍,病情更加重了。

    今天去看病,可再沒有工廠的小車接送。因為路不熟,我們雇了一輛人力車,母子四人,擠在這輛車子上,再去中央醫院。先給六弟換藥,揭開昨日所敷紗布時,六弟嘰哇直叫喚,一個歲多的小孩,那能忍受得了撕開血肉沾連紗布的楚痛。給四妹看病的重點,已由外傷轉為內症,現在主要給她治療發燒、瀉肚、微腫等內科疾病。最後輪到給母親看手了,醫生對母親說:

    “你的手肯定是骨折了,要替你施行手術,但現在沒有了x光機,不知傷的具體情況,對於做手術會有一定影響。”

    後來又檢查出母親患有心髒病,動手術必須上麻藥,而心髒病人上麻藥可能麻過去再也醒不過來,所以要擔很大風險。

    醫生問我母親:

    “此地有無親人,能否簽字畫押。”

    “能不能蓋保?”

    母親迴答:

    “我們是逃難之人,昨日翻車,剛把我們送到這裏,在這裏是舉目無親,唯一能幫助我的,就是我這十一歲的大兒子,要簽字就讓他簽好了。”

    看來母親非動手術不可,這可難為了我,如果我簽字讓母親動手術,若真的醒不來,那不是我將母親向死亡推進!最後,還是母親自己下定決心動手術,於是讓我按了一個手印,母親就被送進了手術室。

    我抱著六弟,牽著四妹,坐在手術室外的板凳上,坐了約一個多小時,這是多麽難熬的一個多小時,也是度日如年的一個多小時。我不知母親此時能否再出來,若真的醒不過來,叫我這十一歲的孩子,領著兩個傷病的弟妹,又將如何堅持到父親到來?我想,我想,我想了許多許多,一切痛苦的後果讓我都想到了。在手術室外等候的一個多小時。人們可以想象,這麽沉重的思想負擔,叫一個十一歲的小孩,又何以承擔!

    手術室的門終於開了,這時母親的手上了夾板,一條繃帶將手臂掛在脖子上,十足的一副傷兵模樣。這時,一顆懸著的心才漸漸放下,眼睛裏是熱淚盈眶,此時我又陶醉在生離死別後重逢的喜悅之中。

    在乘坐人力車迴辦事處的路上,母親給我們講述著她施行手術的驚險情形。

    下午,我一個人顧了一輛人力車,去湘雅醫學院找姑姑,一路上我興高采烈,我想,我就要見到我久別的親愛的姑姑了,在我們最困難的時候,最需要幫助,找到了姑姑,就有了救星。姑姑是父親最小的妹妹,湖南長沙湘雅醫學院遷來後,一九四二年她就專程考入這所學院就讀,她已來貴陽多時,她的情況肯定比我們好,她看到我們現在這種可憐情形,肯定會給我們以照顧,至少不會像昨晚那樣挨凍,想著想著,不知不覺人力車就把我拉到了目的地,學院用竹條編織的籬笆圍著,院內有不多的幾棟平房和幾棟木板結構的房子,後麵傍山。我走下人力車,然後到傳達室問一位守門人,

    “請問,有不有一個叫周耀曾的女同學?她在不在?”

    “不在!”

    那守門人很不耐煩的這麽應了這一句,就把我打發了。這似一盆冷水,突然從頭頂潑下,一直涼透了我的心。並垂頭喪氣的離開了傳達室,稍事停頓,我仔細一想,難道就這麽算了,我一個十一歲的孩子,無親無戚,領著負傷的母親、弟弟和妹妹,叫我怎麽辦?想著想著,不由得眼淚滾滾淌下。

    於是,我鼓起勇氣,再一次向那守門人簡單的訴說了我們當前的遭遇,並說明我是來找姑姑求援的。這時那人才稍為詳細的向我說明了情況。

    “我們學校是有周耀曾這個同學,但前些日子緊急疏散時,都搬到重慶去了。”

    最後的一線希望也破滅了,我是那樣沮喪,一種似孤兒剛失去父母的孤獨感籠罩著我心,而心則如刀鉸般難受。

    這一夜,仍然與昨晚那樣睡在水門汀的地上。晚上,母親的手痛得直叫喊,硬叫我去借一把剪子,將包住指頭的石膏剪去一些。四妹則是又瀉肚又叫媽,但母親的手使她痛得難以忍受,且手又不方便,無法給她照顧,唯有我這個小哥哥給以安慰和幫助。

    又這樣熬了一個夜晚,到達貴陽的第三天,四妹病得更利害了,母親又帶她和六弟到“中央醫院”去了一次。到第四天,四妹一整天在喊著爸爸,時刻在翻著白眼,把我和母親都嚇壞了,妹妹時而在地上滾來滾去,時而亂抓著胸脯,看來她有無法忍受的撕心裂肺的疼痛。此時,我和母親也隻知道哭,也不知道該怎麽辦。

    下午三點,一輛卡車停在了“西湖飯店”門前,是父親和弟妹們來了,我趕快上去迎接父親,並告知四妹病重的情形,父親沒顧得搬運行李,就跟著我徑直來到了四妹身前,叫喊著:

    “四毛!四毛!爸爸來了!”

    四妹用力睜開眼睛,凝望著她日夜思念的父親,她又微微的扇動著她那小小的嘴唇,雖然聽不到任何聲音,但根據她活動的口型,知道她是喊出最後一聲。

    “爸爸!”

    就這樣,四妹慢慢的合上了眼睛,永遠永遠的合上了眼睛。

    四妹是父親最喜愛的女兒,一個五歲多一點活潑可愛的小女孩,在那災難的歲月裏,經過了那麽多的磨難,已經到達了我們最終的目的地,但最後還是沒有擺脫死神的糾纏,最後離開了人世,與我們永別了。母親捶胸頓足的大哭不止,父親,一個堅強的男子漢,也都嗚咽發出聲響,最後父親還是強忍著悲傷,擦了擦眼淚,就牽著我的手,到外麵來搬運行李。

    安頓好一切,父親就上街去,引來了一個扛小匣子的人,這又引發了母親的痛哭,她邊哭邊幹著她不得已而為之的事情,她像包繈褓嬰兒一樣,用毯子將四妹包著,然後讓父親將四妹抱起放於小匣子中。臨到要加蓋了,母親又用手擋住,俯著妹妹的身子大哭了一場,父親隻好強忍著,將母親拉開。父親又去請一位工友,由他們兩人抬著送出去埋葬,父親在後麵默默的跟著,我站在工廠辦事處的大門,目送“四妹”去遠方。父親臨走,叫我勸慰母親,要她不要過於悲傷,可是我自己都控製不了自己的悲情,我那裏還有勇氣勸慰我的娘。

    一直到晚上八點,父親才迴來,原來是父親親手挖土將四妹埋葬以後,又一個人守著妹妹的墳頭在那裏癡想。

    這天的晚飯,誰也不想吃,因為大家都難過異常。睡前,父親借來了一付鋪板,再把被子墊上,

    “啊!好暖和呀!”

    今昔睡覺場地的對比,使我不由自主的發出了這聲唿喊,已經有三個晚上挨凍睡不著覺的痛苦,如今倒在這“舒適的床” 上一會兒就進入了夢鄉。

    父親到後的第二天,出去就找到了住房,到底是在外闖蕩的大男人,比小孩子和女人家都強。

    父親找房子迴來的路上,順便就雇了幾輛人力車,把所有的行李和全家幾口統統載上,向著我們的新居進發。一路上,小弟妹們都高興得東張西望,好像鄉下人進城,什麽都感到新奇異常。

    最後,人力車停在了一家成衣鋪的門前,我們將所有的東西都搬進了鋪麵後的一間小房。小房是既小又黑,房間沒有窗戶,全靠房頂上的一小塊亮瓦,射進來一點亮光。房間有兩個門,一個門通向後麵的公用廚房,前麵一個門則通向鋪麵作坊,老板和成衣工匠燒水或做飯,都要經過我們這間房。房間內牆角有一張帶蚊帳架的老式床,可這張床就占去了房間的一多半地方。但是,在這戰亂擁擠的後方,能找到一個棲身之所,就是解決問題一樁。

    房內床上,原有一些稻草,再鋪上一床棉絮,真是感到鬆軟異常,沒有床單,就用母親的幾件長褂墊上,僅有的一床被子,還是第一次涉水過河時搶救過來的,也不知其主人在何方。

    不知是何原因,我一到了這裏,就全身發軟,攤倒床上,原來是我病了,接著三妹也叫不舒服,也跟著上了床,六弟是重傷號,當然也被安置到床上,隻有五弟一個人,沒病沒痛,但因為父母馬上要出門,不能讓一個三歲的小孩留在這陌生的地方,隻好委屈的叫他也上了床,現在我們兄弟妹四人就擠在了這張床。

    下午,父母親將滿舅公的四口皮箱,搬上了兩輛人力車,準備給滿舅公送去“報功請賞”。兩個多小時後,父母親迴來了,可後麵還跟來了一大邦。一進門,不問青紅皂白,就東翻西翻,掀開我們蓋的被子,翻開我們墊的褥子,連床上原來鋪的稻草,也給弄得亂七八糟的不成樣,好像有什麽貴重東西在裏麵藏,最後還看看床底下。他們邊翻邊命令式的吼道,

    “起來!”“起來!”“讓開!”“讓開!”

    嚇得我們幾個小孩子龜縮在床頭的牆角旁。

    這究竟是怎麽迴事?

    原來他們是滿舅公派來抄家搜尋東西的爪牙。

    現在我們除了身上穿的幾件單薄的衣裳,一床被子,一床褥子,一個食盒,兩個鍋以外,再沒有別的東西。翻騰了半天,什麽也沒搜出來,惡狠狠地瞪了我們一眼,也不把翻亂的東西還原整理,就這麽揚長而去。

    父親待他們走後,就罵了他們一聲,罵道:

    “簡直是一群強盜!”

    我問母親:

    “怎麽會這樣?”

    母親說:

    “原來我與你爸,在那患難時刻,幫助滿舅公,搶救出一些東西來,是有三重想法:一則是看在親戚的情份上,應該幫這個忙;二來我們坐的是他的車,他對我們有恩,為了報答他,我們也應該設法搶救;第三,是出於自己的打算,心想,我們為他搶救了一些東西,他一定感激我們,這樣也好向他開口,求他謀個工作。誰知他們不但不說一句感謝的話,反而誣陷我們,把他們的東西賣了,真是氣破我們的肚腸。”

    “為了幫助舅公搶救東西,第一次,公路橋被炸,鐵路橋又燃燒,要不是我們雇了三個人,來迴涉水三次,給他們搶救出來十幾件,恐怕現在一件也無存,同車另外幾位棄車步行逃命的家庭,不就是這種命運。在第二座更大的橋被炸以後,過河已完全無望,我們決定步行,在非常艱難的情況下,還為他們救出了四口皮箱,且都是些值錢的東西,這又是多麽不易啊!再說他賴我們把東西賣了,我們反覆向舅公解釋:在第一次涉水過河時,別說是賣,就是送給人家都嫌累贅;第二次在都勻,人們都慌著徒步逃命,那裏還有人願意買東西,若是拿到貴陽賣,那些東西賣出的錢,恐怕還不夠付挑夫的力錢。另外看我們現在這副窮酸潦倒的樣子,像不像是賣了他們的東西,發了大財的情形。我們說了很多,他就是不信,真是有口難辯,最後派了這些爪牙來抄搜。”

    “在這戰亂的年月,誰家無人死,那個不蝕財,對於有錢的他,損失點行李算得了什麽!但越是有錢人就越刻薄,越吝嗇”。

    最後,母親發瀉她心靈的委屈,幾乎是吼叫的說道:

    “我們為搶救舅公的東西,費了多少心血,花了多少財力,又吃了多少苦頭,為了幫他多救一點東西,把自己僅有的也全丟光。就這樣,他們不僅不謝我們,反而倒打一耙,誣蔑我們,真是喪盡天良。”

    第二天一早,又來了一群惡狼,為首的是八舅公[曾國藩重孫中排第八,故我叫其八舅公],他是滿舅公的親哥哥,比滿舅公還兇,穿一件長袍,留著仁丹胡子,真是一個漢奸模樣。一進門就聽他嚷嚷,

    “搜!給我再好好的搜!”

    狗腿子們又像昨天那樣亂翻起來,我們幾個小孩,又害怕躲到了床上的牆角裏,還是與昨天一樣,沒有搜出任何東西,最後八舅公看到又是一無所獲,即指著我們幾個小孩子的衣裳說:

    “他們身上穿的,全是我們的,都給我脫下來。”

    爪牙們正想動手,突然一聲怒吼,

    “慢著!我們自己來,用不著你們。”

    我不知怎麽,突然有那麽一股勇氣,向他們發出了這怒吼般聲音。接著我脫下了一件絨褂子,一條衛生褲,將它們扔到了床邊,母親用一支能活動的左手,替五弟解開鈕扣,五弟哭了,母親哄著他說:

    “好孩子!別哭!這是人家的東西,還給人家,以後媽媽替你做新的。”

    此時,正是寒冬臘月,外麵飄起了鵝毛大雪,我們四個小孩,脫去了衣裳,凍得龜縮在一起,用那僅有的一床被子裹著。

    就在這時,那兇惡的八舅公又發話了,

    “看看被子是不是的,是的也給我拿走!”

    簡直是欺人太甚,母親實在忍無可忍,大聲吼道:

    “什麽都是你的,連人也是你的好了,這床被子明明是我在第一次涉水過河時,從丟棄的物堆裏撿的,也說成是你的。”

    這那裏是什麽八舅公,簡直不是人,連做人的起碼一點同情和憐憫心都沒有。他就是狠心,他能從受凍的孩子身上剝光衣服,他能把僅有的一床防寒被拿走,這那裏還有一點人性,真是禽獸不如。

    正由於母親這一聲怒吼般的迴答,將爪牙們鎮住了,誰也沒上前,可那兇狠的八舅公,他自己跑過來,將被子拿起一看,見到上麵有一名字張xx,於是他又有話說了,

    “這不是我們公司張xx的被子嗎?拿走!”

    父親這時也實在忍不住了,站出來大聲說道:

    “這不是你的東西,你沒權力動它,要拿!叫張xx來拿好了。”

    最後,他們將我們脫下來的衣服包了一包,拿走了。

    八舅公,什麽八舅公,簡直和鬼子漢奸一樣兇狠,是狼心狗肺的家夥,我恨死了他們。

    過了大半個小時,張太太來了,她客客氣氣的說明了來意,

    “聽說你們撿到了我家一床被子,現在我想把它拿走。”

    母親首先領她到床前,看了看那床被子,證實是她家的,然後母親將撿被子的經過說給張太太聽,並告知現在這床被已成了我家唯一的一件防寒用品。張太太非常通情達理的說,

    “我們棄車徒步逃命以後,就沒有對行李抱多大希望,如今行李全丟了,你們替我救出這一床被子,對於我們的有和無,沒有什麽區別,雖然我們現在也沒有多的,看來你們更需要它,就留給你們用吧!”

    多麽好的人,多麽有同情心。的確,隻要稍有一點良知的人,誰也不忍心在這寒冬臘月天,去拿走一群可憐孩子身上蓋的僅有的一層,讓他們穿著單衣去受凍。

    張太太走了,她是空著手走的,我們用感激的眼光給她送行,母親陪她走出了門。又過了半個多小時,張太太又來了,而且後麵還跟來了一個人。

    張太太很不好意思的輕聲對母親說:

    “實在對不起得很,你們那位八舅硬逼著我,要我拿走那床被,我家先生在他公司工作,我們沒辦法不從。”

    我們很理解張太太她們的為難處境,我們不能為難這樣的好心人,於是母親傷心的將被子輕輕拿起卷好,實在難以用筆墨來形容那一交一接,兩者內心的感情,母親是含著眼淚遞過去,張太太是非接不可,又不忍接的矛盾心情,接過來等於是從可憐孩子們身上奪被,實在不忍心,但旁邊還有一爪牙督陣,不接不行。

    就這樣,母親再一次將張太太送出了門。

    對比張太太與八舅公,一個是那麽富有同情心,而另一個則是蠍子心,什麽喪天害理的事,都能做得出。

    五弟、六弟他們不懂事,凍得直哭,父親趕緊脫下他的舊軍大衣裹著我們,母親一隻手,將墊著的破棉絮拿起來,把代替床單的幾件單衣直接墊在草上,然後讓我們躺下,一床沒有被套的破棉絮,就成了我們的蓋被。

    下午,父母親都出去了,我們這幾個可憐的孩子頭朝一個方向的相互依偎著,情不自禁的眼淚縱橫,我是何等的傷心。但剛才,那些惡狼強迫我們脫下衣服和搶拿我們的被子時,我又是那麽堅強。五弟、六弟沒見著母親,都哭起來,我強忍著眼淚,哄著他們,但怎麽也哄不住。黃昏,父母親迴來了,父親肩上扛一袋米,手裏提一塊鹽巴,母親則用她那隻好手提一個大包,兩人微笑著走進家門,給我們帶來了喜訊。

    “今天工廠發了大米和鹽,還有救濟金,於是我和你們爸上街買了些舊衣服給你們,試試看,合身不合身。”

    給我的是一件軍棉背心,一條燈芯絨褲,再加上一件土黃色棉大衣,我迅速將它穿上,還算合身,可弟妹們穿著他們的衣服,像個打褂先生,大家互相見了,笑個不停,但它卻暖和了我們的身心。

    幾天以後,滿舅公一人又來過一次,進門就氣勢洶洶的對父親說:

    “舊貨攤上有我的東西,是不是你賣給他們的,快說,否則我就報告憲兵隊,帶你們去訊問。”

    其實,他這是用此來訛詐父親,想把父親嚇唬住,但是父親是不會被嚇倒的,因為我們沒有做這種事情,常言說道:

    “未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

    後來他們自己查實,確非我們所賣,而是賣舊衣的人撿的。

    由於搬家和為舅公的行李鬧騰,到第四天,母親才顧得帶我們去“中央醫院”就診。幸虧一切費用,都由工廠開銷,否則我們哪有錢治病,以後六弟連續去換藥,這樣連續去了一星期,可六弟的傷口不僅未見好轉,反而感染化膿,越爛越大。六弟在“中央醫院”前後治療了半個月,這天夜裏,母親照顧五弟起夜,一下床就大叫一聲,接著大哭不止,把我和父親都吵醒,父親忙問,

    “麽事?麽事?”

    “六兒沒氣了!”

    父親趕緊過來一摸,果然六弟四肢已經冰冷,就這麽默默不響的離開了我們,父親將死去的六弟從被褥中抱出,發癡的望了一陣,然後將六弟放在靠床的長板凳上,將他與我們分離,母親則一直守著,哭到天明。

    好可憐的六弟,他到人世間來才壹年多的光景,就遇到日本鬼子侵略我國的戰爭災難降臨,且使他這麽小小年紀就夭折喪命。其實六弟的體質還是經得起餐霜露宿,風吹雨打的折騰,一路上也從未害過病,直至最後翻車,才慘遭不幸,本來頭皮外傷也不算大病,但就是這,把他活活爛死,要了他的命。

    為了節約開支,第二天一大早,父親到工廠辦事處,借來了釘錘和釘子,準備自己動手為弟弟做口小棺材。父親將我以前做小生意用的兩個彈藥箱,拚在一起,就成了小弟弟的安息之所,父親傷心的將六弟的遺體放進裏麵,眼淚一滴一滴的落在了弟弟的衣襟,蓋子蓋上後又被釘緊,這一切都是由父親自己進行,真使人悲痛萬分。

    本來,父親準備馬上請人將六弟送去埋葬,可是房東老板不同意,非要我們做“道場”,說,不做“邪氣”不散,會影響他家的財氣。我們不信這些,想不做“道場”就將弟弟送出門,但老板硬是不答應,不得已,隻好請來了一個道士,買了一些錢紙與香燭,畫符啦,念咒啦,撒米啦,點水啦,不知道搞些什麽鬼明堂,折騰了一個多時辰,才結束了這場獨腳戲。那道士脫出道袍,就是一個常人,他接過父親給的錢,扛起小匣子就出了門。

    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裏,我家一下子死了三口人,這對父母親是一個非常沉重的打擊。原來六個兒女,正好三男三女,現在則隻剩下兩兒一女,而且其中兩個已病得骨瘦如柴,看來也難逃死亡的厄運。單就我而言,一天瀉肚十幾次,起初還能自己下床扶著上廁所,後來站都站不穩,就用一個小陶盆,由母親扶著在床邊解,那裏經得起這樣折騰,幾天下來,就皮包骨頭,瘦骨嶙嶙,我仿佛覺得,死神已向我臨近。

    此時,我的父母親才有些醒悟,覺得“中央醫院”太不負責任,我們家已在這群庸醫手上丟了兩條命,剩下這三個也快不行。六弟原本是一活蹦亂跳的小孩,擦破一點頭皮,也不會致命,但是被這些庸醫治死了,母親的手拆除石膏後,骨頭突出一大塊,是他們接錯位造成,他們簡直把人的生命當兒戲。

    於是,父母親決定將我們調換醫院治療,盡管自己要花一些費用。我們找了一家私人診所,醫生診斷後,對我母親講真話,

    “你這大一些的兩個小孩(指我和三妹),已病入膏肓,難得有救了,最小的一個花點力氣還有希望。他們得的病叫腳氣病,是長期饑餓營養不良所造成,現在他們的腳都腫了,兩個大的小孩已腫到了大腿,腫到小肚,人就要喪命。現在不是單吃止瀉藥能解決的問題,你們要注意加強營養,但又不可大魚大肉。我建議你們煨牛肉湯喝,病人隻能喝湯,不要吃肉,另外再想辦法多吃些米糠,將米糠拌米煮稀飯吃,大的兩個也跟著吃,死馬當成活馬醫,或許還有救。”

    醫生既是為我們看病,又是給我們上課——一堂生動的衛生知識課。迴到家裏,母親不顧一切,遵照醫囑,天天煨牛肉湯我們喝,間著吃些米糠糙米稀飯。錢吃光了,母親變賣了家裏一切可以變賣的東西,連她手上帶了幾年的一枚金戒指也賣了,離獨山時,父親朋友送的一包汽車零件,也賣了,發揮了救命的作用。

    真是靈驗,我們的病情有了好轉,瀉肚的次數逐漸減少,腳也慢慢消腫,我們又有了活的希望。

    到貴陽一個多月後,病基本好了,但身體依然未康複,但家裏的錢已花光殆盡,工廠又不再預支薪水,也不再發油鹽柴米,此時,我們真是窮得一貧如洗。窮到父親向同事借五十塊錢,買一塊豆腐,向房東討一點鹽巴,以維持一天的生計。

    一天晚上,父親在湖南時的幾位老同學、老同事,到我家敘談。故鄉的朋友,在這大後方相會,真是十分難得,看他們彼此間是那麽親熱,談得又是那麽投機。為了幫助我家解決困難,有位同事建議我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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