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一九四四年五月,果然得到了戰局突然趨緊的消息,這時,工廠也下達了撤退到貴州獨山的命令。不久,我們即開始了長達半年的逃難旅程,但誰也無法預料我們將會遭到什麽樣的命運。

    時值五月,廣西的天氣已經較熱,人們穿單衣都汗流浹背,考慮到我們的目的地是獨山,按正常的旅行,隻不過火車一天汽車兩天的路程。故隻隨身帶幾套夏日換洗的衣裳和燒火做飯的炊事用具,以及少量的油鹽柴米等。之所以要帶炊事用具及油鹽柴米,是因為沿途要自己做飯來解決吃的問題。於是,我們將其它一切都打成包裹行李。一個八口之家,破破爛爛,居然還有十好幾件東西。將所有這些交給工廠,先行托運到我們的目的地。

    行李運走了,人正準備啟程,忽然得到戰事稍有好轉的消息,工廠又決定我們暫時留下,父親照常去上班,我們學校則已經停課,就呆在家裏。這樣的生活又過了一個多月。

    到了七月,突然形勢又緊張起來,不幾天功夫,一連失陷了好幾座城市,聽說敵人已經打到了廣西省境,眼看就要到達桂林。此時桂林已處於緊急撤退之中。人們又紛紛整理行裝逃命。

    七月二十日,工廠已經隻剩下最後一列火車。那日下午兩點,我們在工廠自備的貨運月台上了車。這是一列八節車皮的列車,此時已經沒有什麽客車給我們坐了。我們坐的就是那種裝貨的敞篷車皮,車皮內裝滿工廠的設備,上麵用樹皮搭蓋一個遮雨的蓬,四周用繩圍著,人就躺在設備箱子上麵,這需要特別小心,否則滾下火車,就會喪命。

    因為要等到六點鍾才能發車,於是我們就在鐵路旁,疊起幾塊石頭,拾幾根柴火,燒了一頓飯,就著一點鹹菜吃了一餐,這就是我們逃難生活的第一次野炊。吃罷飯,收拾完畢,一直等到晚八點,才從遠處傳來一陣汽笛聲,慢慢的開來了一個機車頭,掛上了我們這八節貨車皮。

    一聲汽笛長鳴,車輪徐徐轉動,接著車輪撞擊鐵軌的咣鐺咣鐺的響聲,由慢逐漸的加快,久久的在這“甲山村”的山壁之中迴蕩。從此,我離別了在此幸福生活一年多的故裏。

    我在淡淡的夜幕之下,目不轉睛的凝望著,望著我那可愛的學校,望著我那小巧別致的住房,望著我在此休養生息的一切一切地方,那難舍難分的依戀,不由自主的使我的眼淚盈框。我在想,這就是我逃難生活的開始,今後的生活,又不知是一個什麽模樣。我久久的,久久的陷入了沉思。

    大約過了幾分鍾,火車汽笛響了,車也漸漸的慢了下來,要進站了,站台由遠而近,我隱約看清了月台雨棚下掛的站牌,四個正楷大字“桂林北站”緩緩掠過。月台上擠滿了成千上萬的難民,躺著的,坐著的,站著的,叫著的,喊著的。車剛一停下,難民們就如潮水般向我們的車皮湧來,他們是想搭乘我們的火車逃命的,可是,我們的車已坐得滿滿的了,而且我們車屬軍用貨車,有工廠衛兵把守,故而他們沒法上來,然而,其它車廂怕是連腳也踏不進。

    我們的火車在“桂林北站”停了一晚,但這一晚我徹夜未眠,因為一方麵換了一個陌生的環境,睡在很硬的且高低不平的設備木箱子上,當然沒有家中那溫暖柔軟的繃床舒適;另一方麵,車站上的難民,你哭我喊,亂轟轟的,吵得你也無法安眠。

    第二天,天微微亮,我就起來,想下車走一走,伸伸腰。因為我們坐在裝設備的木箱上,隻能躺和坐,不能站,更不要說直著腰站。當我下到站台上時,一幅古今未聞的景象呈現在我的眼前。所有的車廂頂上都坐滿了人,兩組火車輪子之間的空擋,也吊起了竹床,木板,橫躺著人。世界上隻聽說有雙層車廂,可如今,一節車廂卻有了三層,我就把這三層視為三等。

    我們這些坐在車皮內貨廂上的人,能坐、能躺,還能貓著腰移動,而且比較安全,我就稱它為“頭等臥車”。

    而那些睡在兩組輪子中間吊床上的人,隻能躺著,甚至坐都不能,且不安全,我就稱它為“二等臥車”。

    至於那些坐在車頂上的人,刮風下雨都隻有露著,晚上也不敢睡,甚至打個盹也不行,否則,一不小心摔下去,就會粉身碎骨,是最不安全的了,我就把它稱之為“三等普通客車”吧!

    七月二十一日,因緊急疏散,整個桂林已亂紛紛,尤其在車站,更是紊亂不堪。繈褓嬰兒的哭鬧聲,小孩子的哭喊爹娘聲,尋找兒女的叫喊聲,爭搶上車的打鬧聲,混成一片,似山崩地裂。整個一天,就在這亂轟轟中渡過,也不知什麽時候開車,也不敢離開。一直等到下午六點,我們的八節車皮才被編組到另一列車。又一聲汽笛長鳴,火車沿著軌道,迅速而有節奏的轟鳴,離開了“桂林北站”,又沿著昨日駛來之路向南駛去,很快又到了“甲山村”的西端,又經過了工廠的月台,我再一次含著熱淚凝視著“甲山村”這美麗的田園與河山。一直目送她到很遠很遠。

    不多久,火車又進站了,因為夏日的白天較長,下午七點多鍾還有微亮,藉此可以看清站名,“桂林南站”到了,按正常停車十幾分鍾,車又開出了,到此,車才真正的離開了桂林,不久天就黑了下來。

    這日,天空既沒有月亮,也無星星,四周一片黑暗,壓得你感到鬱悶,偶或有三兩點螢火飄起又落下,但也無心去追蹤。車皮內也沒有電燈,隻有工廠為我們準備的幾盞馬燈,那微弱的燈光,照著人們那憔悴的麵容,使得周邊環境更顯得淒涼。整個車廂沒有外出旅行的那種興高采烈,有的隻是離開自己可愛的故鄉而對於逃難前途未卜,難以言表的心境。

    半小時後,火車汽笛又鳴,但速度也漸漸放慢,這告訴人們,火車又要到站了。但此刻天已漆黑,站台上又無照明,也就無法知道這個站的站名。超過正常的停車時間,車還未開,又過了兩個小時,還是沒有開。才離桂林不久,火車就開始了不正常的運行。

    我們估計車不會開了,也就安安心心的睡覺。這一夜睡得很香,雖然是高低不平的硬箱板也無妨。這可能是逃難出來的第二天已經有點累了,而且是一小站,車站上沒有那麽多的難民,也就不會那麽亂哄哄。

    七月二十二日醒來,火車已經在開動,車上沒有水洗臉,就用濕毛巾擦了擦算完成使命,此時我朦朧的向母親詢問:

    “昨夜停靠的是什麽站?”

    “蘇橋!”

    火車飛快的在田野上奔馳,一會掠過一座山,一會又通過一座橋,遠處的小茅屋,還在冒著一縷縷青煙,那是當地農夫的住房,也許他們還不知道日本鬼子就要打來;也許他們知道了也舍不得離開,舍不得離開生他養他的那塊沃土。但是我想,他們若不逃離,可能就會遭到日本鬼子的殺戮,一種對同胞的同情,頓時產生。

    過了好一段時間,火車又到了一站,車尚未停穩,就見離我們火車三股道的地方,倒臥著幾節車廂,行李雜物撒了一滿地,地上有幾具用蘆席或白布蓋著的屍體,還有幾個血肉模糊的人,躺在竹床或涼席上呻吟,不時還能見到這些人動一動,說明他們是受了重傷還活著的人。見到這個場麵,就知道不久前在這裏出了車禍,火車翻車,後又聽人議論:

    “蘇橋也翻了車!”

    “是撞車!”

    “鍋爐都爆炸了!滾燙的開水崩出來,把坐在車頭上人燙死了不少,可慘啦!”

    “那些人本想逃命,又沒有別的車好乘,就扒車坐在火車頭兩邊,因為怕自己滾下來,再用繩索將自己的身子拴在車上。這一下就遭了,眼看前麵已有車來就要撞車,想跳也跳不成,就這麽活活的被燙死。”

    又有人議論翻車的原因。

    “平路上怎麽會翻車?還不是撞車造成。”

    “怎麽會撞車呢?”

    “還不是交通管理亂了套,信號失了靈!”

    “扳錯了道叉。”

    “唉!”,我為那些遭難的人歎息,他們都是中國人,是我們的同胞,為了不受日本鬼子的蹂躪,不做亡國奴,他們才出來逃命,可是沒想到還沒走上幾十分之一的路程,就命喪黃泉,而且死得是那麽慘。又聯想到我們家,不知災難又會在什麽時候降臨?全家這八條性命,又能否逃得脫身。

    火車在這個站沒有停多久就又開了。很快,一大片甘蔗田呈現在眼前,一人多高的甘蔗,在微風吹動下,如波浪起伏蕩漾,這是勞苦農夫種下的果實,眼看就要被日本鬼子糟蹋,我為他們惋惜,我為他們歎憐。

    遙望遠處的河水,在太陽光的照耀下,好似無數塊反光的明鏡,鑲嵌在一條蜿蜒的綢帶上,閃閃發光,時而可看到一兩條小船,高扯起風帆,乘風而破浪。

    突然車速漸漸減慢,我們以為又到站了,但是四周仍是一片田野,遠處也無車站的蹤影,原來是列車在爬坡,機車頭唿哧唿哧的喘著粗氣,艱難的爬著。但車速仍然越來越慢,最終還是沒有能爬上這個坡而停了下來。當然啦!一個機車頭拉上幾十節車廂,在平路上走,已經很勉強,現在還想爬坡,也就“力不從心”。過了好長一段時間,忽聽車下有人敲著銅臉盆喊話:

    “年青人都下來推車呀!火車上不去坡了!”

    這大概是有人出主意這麽辦的,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大家還非常聽從指揮,很快就都下了車,就連我這十一歲的小孩也下車幫助出把力,可見當時共患難的難民,人心之齊。成千上百的人在一聲:

    “嗨喲!”號子的指揮下,齊聲發出:

    “推呀!”如同獅子般的吼叫聲,並用力推車。

    但畢竟因火車拖帶太多,在這麽多人的推動下,仍紋絲不動。人推汽車倒是常見,可是成百上千的人推一列火車,恐怕隻有在那戰爭年代,逃難途中才會發生,這也稱得上是今古奇聞。無奈,隻有推選幾名代表,步行到“蘇橋”去報告,請求再派一個車頭來。這就不是短暫功夫的事情,於是我們就架灶做飯。這次完全由我一個人進行,一個小時,一鍋香噴噴的飯就做好了,從此,我就經常擔當起這做飯的重任。

    乘火車逃難途中的吃飯,是既不能定餐,也不能定時,停車時間長有機會就做一點(自己帶油鹽柴米),碰到有賣的就買一點,也許一天就一餐,最多也就吃兩頓。

    此外,乘這種自搭頂蓬的火車,要解決“方便”的問題,那才叫真正的不方便。車上沒有準備廁所,整個車全部是通著的,互無遮掩,小孩子嘛!可以坐痰盂解決問題,大人可就難辦了,男性公民小解嘛,抱著棚架的柱子對著曠野進行,女性公民,則不論什麽,都得等火車停在曠野,才能完成。

    一直到黃昏將近,才從遠處傳來了火車的汽笛聲,慢慢的從我們的車尾方向開來了一個機車頭,掛上了我們這列火車,這樣一個拉,一個推,列車終於啟動,大家於是歡唿起來。爬過了這個坡,火車又進入正常運行,那有節奏的撞擊鐵軌聲,好像為我們的勝利奏起一曲讚歌。

    七月二十三日,一早醒來,隻見我們的火車停在路基旁堆有一些枕木的荒野上,司機和司爐正在忙著往車頭扛枕木。在平時,這種行為是違法的,可以以破壞鐵路治罪,而現在,據說是機車沒有了煤,正好用它來解決燃“煤”之急。另外這些枕木留下來,也是給日本鬼子利用,現在把它當煤燒,還可救出成百上千的性命。

    但就在此時,另一幕戲劇開場了。一些難民趁此機會,如潮水一般一湧而下,似排山倒海衝向田野,他們衝向洋芋(土豆)地挖洋芋;衝向甘蔗田砍甘蔗。頃刻間,一大片甘蔗地被一掃而光,地裏隻殘留幾片散落的甘蔗葉,好一片狼藉的情形。我也用菜刀去砍了幾根。可憐的農夫們一年的辛勞,還未等收獲,就被我們這似蝗蟲的難民吃光,但在那戰爭年代,誰又顧得了那些。

    車輪又漸漸轉動,全車廂的人,一邊啃著甘蔗,一邊談論著剛才的情景。

    有的說:

    “農夫一年辛苦一無所獲,我們這麽做很不應該”。

    又有人說:

    “有人守著,我們照樣給錢”。

    還有人這麽說:

    “我們不吃,也是留給日本鬼子享用”。

    “還不如我們吃了的好”。

    又過了一個多小時,火車駛進了一個稍大一點的車站,做生意的人還不少,火車要在此上水,大概要在此停二三十分鍾,我們也就趁此機會下車活動活動。上車休息一會,車又開了,離站幾分鍾,火車駛入了一個兩邊是峭壁陡山,中間夾著這條鐵路的峽穀之中。火車在裏麵行駛,車輪撞擊鐵軌的響聲,再經陡峭的山壁迴過來,震耳欲聾,一種本能的自我保護意識,使小孩子們迅速用雙手捂住自己的耳朵。

    突然,車頂上有人大聲喊叫:

    “停車呀!快停車呀!前麵要過山洞了!”

    “快停呀!否則我們就沒命了!”

    本來山洞就不高,那些高一點的車頂離洞頂的距離就更小,那裏容得下坐著的人,要是人少,還可以迅速將身子趴下,躲過被洞頂刮下的危險,可現在是人擠人,人挨人,趴下也不能。

    火車並未停,接著就是一聲聲,

    “唉喲!”

    “救命!”

    的刺耳慘叫聲,震動著天空。

    火車進入了山洞,那悲慘的救命聲沒有了,這說明坐在車頂上那些可憐難民,一個個都被撞了下來,他們首先被洞頂猛烈衝擊,再掉到石頭路基,恐怕難有一個活命,恐怕他們的屍體都會模糊不清,我不敢深想這不堪入目的慘景。他們坐這車頂,為的是逃命,可是誰能想到,坐在這車頂上反而早早的送了他們的性命,而且死得是那樣的慘,連為他們收屍的人都可能難尋。

    進洞以後,伸手不見五指,火車頭冒出來的濃煙,灌滿整個山洞,對於我們這四周完全是敞著的改裝客車來說,濃煙嗆得人們鼻涕、眼淚流個不停,並且咳嗽得要命,我們趕快用手帕捂住口鼻,閉上眼睛。十分鍾後,火車出了山洞,我們才又重見光明,並深深吸了一口新鮮空氣。

    出山洞後,人們才開始顧得著議論剛才的慘景,你一言我一語的說個不停。

    “火車應該停車,因為摔死的,碾死的都是自己的同胞,應該停車讓他們下來。”

    “司機不停沒良心”。

    但也有為之辯解的。

    “刹車來不及!”

    “什麽刹車來不及,刹不住車,但刹車使車行慢點,也好讓人跳車撿條命。”

    我倒覺得後麵這個人講得有些道理。一些婦女們想到剛才的情形,多數都流下了同情的淚水。

    大約十一點鍾,火車又到了一站,這時父親對母親說道:

    “我到車站外去買點東西就來,你們等著。”

    可是父親去了約半個鍾頭還未見到他的蹤影。可能他買東西忘了形。此時,火車汽笛已鳴,它告訴我們,火車馬上就要開了,可父親還沒迴,這可急壞了我們,心如刀絞似的難受,母親很快流下了眼淚,我和兩個大一點的妹妹也擦淚不停,而兩個小弟弟見此情形,則哇的一聲哭了。我和母親不約而同的共發著聯想。

    “這怎麽辦!在這逃難中途,走散了人,而且走散的是當家作主的大男人,一個女人家又怎麽把這六個還小的兒女帶出這苦境”。

    真是難以用文字來形容這難過的心情。難過歸難過,我還得強忍著眼淚,去勸慰母親。

    “我已是一個男子漢,我能幫您老人家照理事情。”

    “爸爸會迴來的!”

    嘴裏雖然這麽說,但心裏可絲毫也不能平靜。

    車輪已在徐徐轉動,正在我們傷心到極點的時候,父親的身影,突然在我們眼前出現。我歡唿似的喊道:

    “爸爸迴來了!”

    頓時全家由悲傷轉入喜境。

    父親一手提著一塊重約五斤的牛肉,另一隻手提著一個布袋,我很快接過東西,父親氣喘籲籲的搶上了車,我和母親這才鬆了一口氣,跟著迴到了我們坐的位置,我放下手中東西,趕快拿一塊幹毛巾給父親擦汗,父親邊擦汗邊打開布袋,拿出他剛買來的十幾個桃子,分給我們吃,母親迅速搶過桃子說:

    “洗洗毛再吃”。

    我們邊吃著桃子,邊談論著剛才上演的這幕悲歡離合劇的情形。火車又行駛了一段時間,進入了一段下坡路,車速越來越快,路旁的樹影,迅速向後,一掠而過。突然,車後有人大聲喊叫,

    “快停車呀!”

    “失火啦!”

    “救命呀!”

    這淒慘的聲音,又一次振動著人們的心靈,我俯臥著身子,將頭伸出車外,向後望去,隻見距我們20來丈遠的三個車廂起了火,濃煙滾滾,火光衝天,火趁風勢,越燒越大,可以看到好多人被火逼得跳了車。但他們跳下去,不是被摔死,也要被摔成重傷。也許那些人是這麽想:

    “反正留在車上也是被活活的燒死,不如跳車,也許還能活命。”

    唉!又是一場多麽悲慘的災難,那些跳車被摔成重傷的人,在這荒郊野嶺,又有誰來給他們救護,那些來不及跳車被活活燒死的人,死前又是多麽痛苦。

    火車並沒有停,而且還是那麽快速的行駛著。不過這不能責怪司機,因為,如果在這快速行駛的下坡路段急刹車,會造成列車出軌,這將釀成更大的災難。考慮到更多人的安全,也就隻好犧牲少部分人的財產與生命。所以火車並未停,而是在行進中,將那失火的幾節車廂摘掛脫離。

    火車又到了一站,我下車來走走,隻見我們列車的衛兵,正在與乘坐在車皮下麵那些“二等臥車”的難民交涉,命令他們拆掉他們的“吊床”,而乘坐“二等臥車”的這些老太婆、太爹們就打拱作揖的哀求著。

    “老爺!老總!行個善,積個德,求求你們放我們一把,帶我們出去吧!”

    其狀實在可憐,的確,他們要不是想出這種“吊床”的辦法,那裏又有車給他們乘坐逃命呢!我是十分同情他們的。但後來我才搞清楚,要他們拆除的緣因。原來剛才幾節車廂失火,就是這些乘坐“二等臥車”的難民造成。機車頭掉下來的煤渣,堆在鐵軌之間,正好與他們吊的床架子貼著。一小點火星,點燃了他們攜帶的物品,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火趁風勢,就發展成了這一場大的災難。為了整個列車的安全起見,命令他們拆除也就應該而無可非議。

    正因為有這一大的舉措,我想至少需要兩個小時,應該趁此時間,趕緊把父親買來的牛肉燒製好,否則這麽大熱天,肉放上3-4個小時不就變味了,於是我迅速上車將這一情況告訴母親。緊接著我們娘倆就帶上牛肉和鍋到車站偏僻處架灶進行,開始我也幫助燒火,後來母親叫我迴車上去照顧弟妹,這裏就留她一人,火車汽笛也未叫一聲,車輪就開始滾動,這可急壞了我們全家人,比前麵走散父親那一幕,還要焦急萬分。因為世上所有小孩子,他們對母親的愛比對父親的愛,絕對甚之又甚,不難想象,現在我們這一家六個小孩子,走散了母親,又會難過到什麽樣的情形。首先大家想的,沒有了母親,往後這日子將怎麽過,特別是兩個小弟弟,又怎麽離得了娘親,想著想著,大家抱在一起,哭成了淚人。此時,父親強忍著難過的心,安慰我們。

    “莫哭了!莫哭!媽媽會搭別的車趕上我們。”

    但是我們那裏又能放心,過了好久好久,其實也就半個鍾頭,倒好像熬過了好幾天的光陰。後來到了一站,停車約半個小時,我們就眺望著我們來時的方向半個時辰,一直等到車開,也未見母親的身影。車每開動一次,我們的心就如刀絞似的難受一次。此時,我們就問父親:

    “您說,媽媽在下一趟車就會趕來,為什麽還沒來呀?”

    其實父親也不知母親能不能趕上來,心裏也一樣難過,隻是強忍著內心的痛苦,來哄一哄我們小孩子罷了。

    火車又進入了曠野,但我卻毫無心事去欣賞那車外的風景,隻是一門心事的反覆在想。

    “今後我們這一家怎麽辦?”

    又度日如年的過了一段時間,火車又到了一站。車站上整個停車的時間裏,我們都目不轉睛的注視著車後方,觀察所到的每一趟列車,看看會不會有我們母親的身影出現。一趟車使我們大失所望,我們的心就痛苦一次,就這樣,一直等到第三趟,那車剛一停穩,就見一三十多歲的婦女,一手提著一口鍋,從車上跳下,我一眼就認出是我們的母親,我含著一腔熱淚,飛也似的迎了上去。我已無法來表達我對母親的親妮,我邊走邊依偎著母親,並用手緊緊的牽著母親的手,似乎害怕母親再與我們分離。迴到車上,弟妹們一峰而上圍著母親,做出各種親熱撒嬌的姿態。母親坐定休息片刻後說:

    “今天牛肉燒得特別香,守著燒了約三個小時,你們可以好好的美餐一頓。”於是,打發我去車站買飯,我拿了個臉盆,抹了抹,臨走揭開鍋蓋,像饞貓似的先抓食了一塊,買迴飯後,大家圍坐著,用母親燒好的牛肉喂咽。我們從桂林逃出已有四天,四天來天天是一點鹹菜下飯,從未沾過一點葷惺,如今吃這美味牛肉,比吃山珍海味宴席還要迴味無窮,大家都誇讚這牛肉好吃。

    父親此時開言道:

    “這牛肉倒是燒得好吃,可我們大家差一點被這牛肉害”死“了”,我則被急死,兒女們要哭死,那麽我們就吃不成這牛肉了“。

    我們大家不約而同的笑了,一個個笑得是那樣的開心。不久,火車則又開動,夜幕也已降臨,一天就在這一幕一幕的慘劇和悲歡離合劇的輪番上演中,落幕向人們告別。

    七月二十四日,一早醒來,火車又停在了一片荒野之中,也不知是什麽原因?也不知停在了什麽地方?停了多久,隻見車下三五成群的人在一起議論,我也下車去打聽,這才知道是議論戰局。據後來逃出來的難民們說,日本鬼子已經進了桂林,距我們隻有幾十裏的路程,日本鬼子所到之處,燒、殺、奸、淫,簡直與野獸一般橫行。人們聽了都惶惶不安,四周的空氣也顯得格外緊張不定。但火車還是沒有開,這可急壞了逃難的人們。一直等到上午十點鍾,還未見開車,人們就索性架鍋做飯,但是我們家到路旁做飯,已是提心吊膽,心有餘悸,因為我們家已有兩次掉車的經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講的就是這個理。到十一時許,我們吃罷“早中飯”,車仍未開,一直等到下午兩點,車輪才徐徐轉動,到了傍晚,車又到了一個大一點的車站,車又長時間的停下不走了。盡管到了睡覺的時間,但人們都睡不著,仍在議論戰局,我一直到晚上十二點,才迷迷糊糊進入夢境。

    此外,火車缺煤少水的事,時有發生。一次車駛進了一個小站,停了一個多小時車還未開,後來才得知,是機車頭沒水了,可這個車站又沒有水塔不能向機車頭注水,好在車站有一口生活用水井,父親與幾位同事,發動大家帶著臉盆,提桶去打水,一桶桶、一盆盆往機車裏灌,到底是人多力量大,一會就灌滿了,火車才得以重新啟動,這今古奇觀的場麵,也隻有在那戰爭年代才能發生。

    以後的兩天,相對平靜,也未聽說再有撞車的,車頂上沒有坐“三等客車”的難民,也就不會發生過山洞帶來的不幸,車輪邊那些坐“二等臥車”的難民,也已被“請走”,產生災難的因素少了,慘劇也就相應減少發生,就這麽平平安安的度過。

    到七月二十七日早晨,我們乘坐的火車才到達柳州西站。從桂林到柳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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