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生的娘在生他的時候難產死了,根生的爹也在上山偷相中了好久的犁弓時,同砍好的犁弓一起從山上摔下來摔死了。人們找到他的時候,已經死了很長一段時間。他雙手緊緊抱著那根後來根生用來犁地的犁弓,任憑人們怎麽拉拽也分不開,人們隻好將隻有一點皮肉連著腦袋,半邊臉不見了的根生爹和犁弓一起放在門板上抬迴家。一邊抬一邊瞅著血肉模糊像一隻斷頸烏龜似的死鬼恨恨地罵:“狗日的樹生,死都不讓老子們消停,抱著根犁根像是抱著個十八歲的黃花閨女,死都不肯鬆一鬆……”。

    知道爹死的時候根生正在河裏和明生洗澡。明生在河裏教根生仰遊,怎樣躺在水麵上漂能把小雞雞露出水麵。根生剛剛學得差不多了,看著小雞雞露在水麵上像一隻水鳥在水裏戲耍時蕩開一圈又一圈的波紋,興致正高,這時隊長急悠悠地跑來在岸上喊:“根生,別洗了,你爹從山上掉下來摔死了。”

    根生跟著隊長跑迴家。一見爹耷拉著腦袋渾身是血抱著一根彎木頭,像一條早上被明生幾棍子打斷頭的蛇躺在門板上。上去喊了聲爹,見爹沒動也沒理他,便哇地哭了起來。也不知道爹這是怎麽了,喊他也不應。上去抱著爹的胳膊使勁拉,發覺爹的胳膊又冷又硬,任憑他怎麽用力也拉不開。眾人眼見得這般情景也一個個垂頭歎氣,都在心裏道這根生家咋就如此不濟,隻留下一個半大的娃成了孤兒。

    這時隊長揉著腰眼子說:“樹生侄子,你就放心的去吧!根生我會幫你看好的,你鬆鬆手,總不能把這給根生置的家夥也帶走吧!隔天我請人做張好犁,等根生大了也有家活使……”

    也真是怪了,這時候出了奇事。樹生緊緊抱著犁弓的手竟被隊長輕輕拉了開來,犁弓也應聲滾在地上。頓時嚇得大家連連後退,誰也不敢上前一步,生怕樹生死而複活從門板上爬起來。倒是隊長一聲怒罵:“狗日的,都上前幫忙,咋的,難不成讓樹生暴屍體啊!”聽得隊長的罵,大家在推推搡搡地上來,幫忙給樹生脫下腥臭的血衣,打水來給樹生衝洗。隊長指揮兩個後生將根生家的床板拆了,用釘釘棺材,兩後生馬上動手,一陣陣忙活後才發現差了許多,給隊長說了,隊長愣了半天,背著手在根生屋裏屋外尋了半天也未見一塊像樣的木板,最後無奈的說:“去,去老子屋裏把老子的壽材抬來,狗日的樹生,你個到陰間也不得安生的死鬼,格老子的硬是好福氣啊,白白便宜你睡了老子的紫杉棺。”待給樹生清理去血跡脫下他衣褲的時候,才發覺他的腹部穿了很大一個洞。人們甚至能從破洞處清楚地看清裏麵花花綠綠的腸子。“狗日的樹生,竟長了一幅花花腸子,平日裏咋就沒看出來呢?”樹生精赤著躺在自家的門板上。他殘破的身體讓收撚的遇到了難題。大家圍著屍體,看著半拉 臉、斷脖子以及肚子上有個大洞的樹生束手無策。在我們香溪河這個地方,對於殘缺的屍身都務必還原讓其和活前一樣。樹生的殘缺太大,看來已是無法還原,正相互問怎麽辦,倒是一個後生找來一張黃裱低蓋住樹生猙獰可怕的臉。他舉動讓大家得到了啟發。一個歲數稍大的在香溪河岸挖來泥土往樹生的破肚子裏填,隻到填了足足半盆方才將樹生的肚子填充的和以前差不多。人們麵對樹生的斷頸卻沒了辦法將其固定。這時隊長在一旁抽著煙說:“用木樁子”。木樁子很快來了,卻沒人拿它上前,隊長見大家不願意安置樹生的斷頸,便過去拍拍樹生的頭說:“大侄子,忍著點,等叔給你收拾好了在那邊才能不做低頭鬼。”他用力將木樁子往樹生的胸腔和口腔裏捅,木樁刺破皮肉的聲音讓大家渾身起雞皮疙瘩。隊長戳了上麵又戳下邊,很快將樹生的頸固定住了。隨後找來一條破床單圍在樹生的頸間,“狗日的,也人模狗樣的圍上圍巾了。”隊長用力甩甩手上粘乎乎的血水罵道。不一會兒樹生在大家的幫忙下衣衫光鮮了,唯一不同別的死人的是臉上蓋著一張不倫不類的黃裱紙。

    樹生的喪事很快在隊長的吆五喝六中辦理起來,隊裏的鼓樂班子也吹吹打打了一夜。這也是根生打記事起自家最熱鬧的一迴。靈堂布置好了,卻因為樹生家沒什麽親戚也沒有女人,所以就沒有聽到悲泣之聲,倒是隊裏的幾個婦女見沒人嚎喪,心裏過意不去,便相約到樹生的靈前嘶天咧地哭了一遍。隊上的人在黃昏時分聚齊在樹生家,偶然的死亡事件成了難得的聚會時間。大家嘻嘻哈哈地東一群西一群聚在一堆,相互說著家長裏短的閑話,有人去請教嗩呐與圍鼓的吹打方法,吹鼓手便立即將嗩呐和鼓棰塞到他們手裏教,無奈學的天資不高,嗩呐和圍鼓頓時吹打得不成體統,惹得大夥們紛紛笑罵。這著實讓吹鼓手們自豪了一番。從搗亂者手中搶過樂器,嗚嗚啦啦、咚咚嗆嗆賣力地吹打起來。吹著吹著曲子就變成了“大海航行靠舵手”。這時隊長蹲在根生家門檻上使勁敲著煙鍋自言自語道:“狗日的龜兒子們,隻怕再下去就要變成東方紅,太陽升了。”

    根生驚奇地看著眼前的熱鬧景象。他看著隊長指揮後生們把爹放進光滑閃亮的棺材裏。爹的臉上蒙著一張黃裱紙,像是臉摔壞了不敢見人一樣看不見表情,任憑人們將他搬來搬去也一動不動,話也懶得說上一句,像往常一樣喝了半斤黃酒醉爛了似的。一些孩子們在人群中跑來跑去,圍著棺材相互追逐,一個個瘋得興高采烈。根生幾迴都想爬起來和他們一起玩,無奈頭上、身上紮著白麻布,倘若扯下來定會挨隊長的斥罵。

    張家媳婦也來了。她在根生的旁邊對著棺材跪下叩了三個頭。根生聽到她一邊叩頭一邊說:“樹生兄弟,你安生去吧!早死早投胎,興許你下輩子就投胎到大官家裏,那時候吃香喝辣還不把你給美死。”叩完頭,她一把將根生接在懷裏,熱乎乎的臉貼在根生臉上,根生不適應地掙紮了一下,這時候,他感到臉上有一條熱乎乎的蟲子正從張家媳婦臉上爬到自己臉上來,正要去打,卻聽到張家媳婦自言自語地說:“苦命的孩子,沒爹沒娘往後怎麽活”。

    樹生在第二天剛放亮時便被人們抬進了墳場。棺材放進夜裏有人挖好的墳坑裏的時候,隊長讓根生捧第一把土蓋棺,他在根生的臉上看不到半點悲痛之色很是惱火,一巴掌過去打在根生臉上,頓時出現了五個手指印,“哭,你狗日的快哭,你爹就要走了,曉不曉得,你狗日的往後就沒有爹了,媽的,你給老子哭哇,也送送你爹呀!”。隊長見根生挨了一巴掌後仍癡呆呆地看著他,又罵道:“怪了,這小狗日的怎麽就沒有淚水啊。”冷不防挨了隊長一耳光的根生呆呆地望著隊長,不知道自己又做錯了什麽事。

    隊長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大手一揮,後生們便用鋤頭和鐵鍬往棺材上蓋土。這時村裏的婦女們見沒人送喪,不約而同地扯開嗓子嚎哭起來,聲音淒長而宛轉,嗯嗯嘰嘰地像是在合唱一首歌謠,驚得山林中的宿鳥都飛了起來。隊長眼巴巴地看著紫杉棺被土一點點蓋住,忍不住心痛得連連道:“可惜了,可惜了,這方圓百裏也難找的紫杉啊,樹生你個狗日的,老子操你十八代祖宗。”

    隨著樹生最後被一堆黃土掩埋地下,人們對於樹生摔死的話題便不再新鮮,久而久之,人們甚至提也不願提及那個手抱犁弓有著離奇死亡的人了。仿佛是香溪河邊開了又謝的一株桃花或者像廣播裏播放的革命勝利果實——多少顆衛星上了天一樣。人們的關心都跑到了自家的鍋裏或床上。然而,一個嚴峻的問題卻擺在了人們麵前。這個大家早就意識到的問題是當初樹生死後大家努力迴避的事情。樹生雖然死了,但他的兒子根生卻還活著。

    人們白天看見根生在村子與墳場之間來迴遊蕩,傍晚每到人們迴家端起飯碗的時候,根生便會悄聲無息地來到院子當中,遠遠地站著,雙眼直勾勾地盯著吃飯的人的嘴和碗,不停吞咽著口水,不斷滑動的喉結像是不停轉動的輪子帶動的軸,滑出馬上又迴到原來的位置,接著又馬上滑了去……。於是人們便會想起根生死了爹,成了個天不管地不收的孤兒,便會盛上一碗吃的端過去,根生也不說話,三口兩口便將一碗食物狼吞虎咽,根本沒管人家碗裏是什麽東西。吃完將碗還給主人,一閃身便消失在夜幕裏,眨眼便不見了蹤影。那段時間,人們見到九歲的孤兒根生便如同見了鬼似的避之不及。

    問題最後在隊長那裏匯了總。人們開始厭煩不言不語的根生在傍晚冷不防的出現。猶其是糧食在當時極為珍貴,每家因此要額外為根生準備一些,時間短還不覺得,時分一長便難免有些吃緊。搬指一算,每家至少也給了兩三斤糧食。“狗日的”。人們紛紛罵道,感覺像做了個天大的虧本生意一樣,不知不覺地讓人家占去了天大的便宜。於是根生的事很快被擺在了隊裏的議程上。大家聚齊在隊部裏七嘴八舌的說自己給了根生多少吃的。開始說的人說的還是實數,到後來報數的人報的數量越來越多,有個人甚至說自己至少給了根生三百碗吃的。這一下子激起了軒然大波,少報的人覺得自己太老實了吃了大虧,吃虧的程度不亞於曾給根生多少吃的。於是數目一路攀升上去,高得離了譜,就像時下流行的送衛星上天的消息,畝產從幾斤到幾千斤,幾萬斤的豐收喜訊一樣,沒有一個人去細心掐算。數字的結果讓人們麻木,對於數字的麻木讓人們的熱情前所未有的高漲。大家興高采烈,其程度不亞於某家過喜事請客吃飯一樣。

    隊長始終一言不發。他端坐在當中的的板凳上手執煙鍋吞雲吐霧,對大家的七嘴八舌充耳不聞。畢竟是當幹部的人,類似的陣式他見得太多,他一直在想自己對死鬼樹生說的話:“大侄子,你放心去吧!我會照顧好根生”這句話。在我們香溪這個地方,大凡對一個死人說的話要比對活人說的話要嚴肅認真的多。對一個死人說的話你必須去兌現你的承諾,而對一個活人說的話或承諾便會如一個不小心放出的屁,絕不會讓人重視或當成一迴事。根生的問題其實隊長早就想解決,一來是沒有政策,二來是人口難抿。一個未滿十歲的孩子能夠在隊裏派什麽樣的工,又能掙多少工分呢?給高了難堵攸攸之口,給少了恐怕根生還是養不活自己。見群情激奮,隊長暗暗得意,心知自己的計謀已經成功。不由得對自己佩服有加,自比是諸葛孔明再生。先前不管根生的死活是計劃的一部分,隻有讓大家的同情心和耐心到了極點的時候才是解決根生這一疑難問題的最好時機。

    隊長幹咳了一聲,沸沸嚷嚷的人聲刹時靜了下來。隊長的咳聲表示他要說話,如果這個時候大家不把隊長的咳聲當迴事,那馬上便會招來嚴曆的批評和第二天幹隊上最苦最累卻沒有多少工分的活。隊長又咳了一聲,他對大家的表現非常滿意。他把煙鍋伸到張家媳婦屁股下的大青石上嗚嗚地敲了幾下,舉到眼前看了看,把煙嘴塞進嘴裏吹了吹,確信煙鍋已經清理幹淨後,才慢條斯理地掏出煙絲往煙鍋裏塞,他剛從口袋裏掏出讓他覺得高人一等的打火機時,幾隻手同時殷情的伸上前來,隊長將煙杆一輪,幾隻手立即像被燙到似的縮了迴去。隊長將打火機遞給張家媳婦,“來,給老子點火,格老子你點的火煙抽起來硬是格外的香。”於是大家哄堂大笑,有幾個男人在人群裏喊道:“張家屋的,快給隊長燒火,隊長急著哩!張二哥,隊長咋知道你屋裏的香呢?”

    張家媳婦頓時滿臉通紅,接過打火機揚起眉來罵道:“狗日爛x的,小心亂嚼舌頭不得好死。”她把打火機塞給一旁的男人要他給隊長點火,他男人卻連連推拒,眾人又是一陣哄笑。張家媳婦伸手在自家男人腿上狠狠擰了一把說:“燒火就燒火,隻怕隊長這把老骨頭經不住我幾把火燒哩!”

    隊長不動聲色,笑眯眯地看著張家媳婦,他故意把煙鍋往張家媳婦奶子上伸。張家媳婦一把抓住煙杆,一手劃燃打火機給隊長點煙。“抽,使勁兒抽,看不把你個老東西抽成個色澇。”隊長心滿意足地吸著煙,見大家又開始講起話來,便又幹咳了一聲。於是大家馬上靜下來,這時隊長把大家掃視了一遍才說:“根生這娃子吃了大家夥的口糧我心裏有數,毛主席教導我們說要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更大的勝利。根生的問題也因此要想給萬全之策,總不能一直讓大家犧牲。吃了大夥,隊上看今年光景如何,光景好每戶補貼五斤大米,不好每戶補貼三斤。”隊長的話末說完,大家便劈哩啪啦地鼓起掌來。隊長講話的時候是不允許別人插嘴的,但是鼓掌可以。掌鼓得越響時間越長隊長就越滿意。隊長說每戶五斤白米無異是讓大家占了便意。盡管有人剛剛還說曾給了根生三百碗吃的。“根生一直在隊上吃百家飯終歸不是一件好事,傳出去也丟我們全隊的臉,說我們隊裏沒有共產主義同情心,毛主席也不允許祖國的花朵餓肚子。因此,我決定今後根生跟著我活,由我來養就他,從此不再勞煩大家了。根生年紀小,先給隊上放放牛什麽的,至於工分嘛,要按一個大人計算,十分評不上得評九分八分。我們要讓他吃飯,並且吃飽飯,這樣才能健健康康的成長,將來也好為實現四個現代化作貢獻。你們說呢?李二柱,你是村民代表,你看我解決的行不行,不行的話大家再研究研究。”

    大家這裏才恍然大悟。原來自己已經不小中了隊長的圈套。以為分得五斤大米占了多大便宜,沒想到隊長才是占了最大便宜的人。李二柱在人群中站起來去不知說什麽好,明知道隊長占了便宜卻不敢說,便連連點頭。隊長不耐煩的望著他說:“你狗日的也放個屁表個態,別事後又在暗地裏挖社會主義牆角,到時候別怪老子抓典型。”李二柱一聽隊長話裏藏刀硬要自己發話堵眾人之口,支唔了幾聲才不得已說:“隊長解決的太好了,不光發揚了共產主義的革命精神也繼承了先烈們不怕吃苦受累,不怕麻煩與犧牲的精神,我堅決擁護。毛主席萬歲!共產主義萬歲!”說著說著他就喊起了口號,於是眾人也跟著一喊起了口號。一時間隊部的屋頂上唰唰不知滾下來多少塵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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