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燕仙宮的菩提殿上,成王望看窗外的冰雪,悠閑地畫著一幅《春和景明》的丹青,笑道,“順天者逸,逆天者勞。”

    黑蓮在殿下笑道,“王爺睿智,仲海公主還以為是她采的那些魘夢花讓要離上神中了幻毒。王爺未雨綢繆,早在壽宴上就神不知鬼不覺地在上神的吃食中加入了花粉。如此瞞天過海,實在是妙啊。”

    忽然,成王抬起頭,尖聲尖氣地問,“你說是誰在要離上神的吃食中加入了魘夢花?”

    “額,屬下糊塗,是他自己吃下去的。”黑蓮嘿嘿笑起來。

    畫完最後兩筆桃花,成王拿起案上的丹青畫,輕輕吹幹帶水的餘墨,“昔去雪如花,今來花似雪。看來這一苦也生得極好,竟能令她盲無所見,惹來寒天凍地。”

    “王爺,再有一苦,所有的事就會過去。隻要她願意再看一眼,她就能徹底解脫了。”

    “你說想讓一個瞎子睜開眼,需要用什麽呢?”

    黑蓮低頭抬眼露出壞笑,“那自然是仇恨。”

    話音剛落,成王拍案叫好,“大功指日可待。”

    雪停了,空氣中滿是雪後的新芳之氣。

    思源想著去內庭的院子裏走動走動,沐浴天光雲月,同自己可憐的孩兒說說話。

    她四處摸索著緩緩走出殿門,摸到了東宮庭院內的一處巨石。

    這塊巨石被打磨得極好,圓潤光滑。

    思源往日都是睜著眼睛閑庭信步,從未注意到院內的這塊巨石。

    被雪打濕的巨石越發濕滑,她沒有扶穩,差點滑倒。

    才剛剛向前趔趄(lieqie)了一下身子,思源卻摸到了這塊巨石上的異常之處。

    她仔仔細細地摸了一遍又一遍,才敢斷定,那是一枚妖獸的爪印!

    思源內心的怒火被再次激起,小公主走後,她曾發誓,不願再看這個醜陋的世界。

    可無論自己如何忍讓,終究不能戰勝心魔。

    她狠狠地睜開雙眼,目眥(zi)決裂,雙眼通紅,眼中刺出狠厲決絕的寒光,儼然變成了一個赤眼女妖。

    她看著麵前的這枚爪印,眼前不停地閃著那日蠱雕抓走子佩時的樣子。

    此時,仿佛他惡心的叫聲就在這庭院內不停迴響。

    她想到自己追出宮外那日,那個黑衣人得意猙獰的嘴臉,她的心中恨極了!

    思源恨不得將他們一一剝皮抽筋,一塊一塊連著血吃下去,將那肉放在口中反複咀嚼(jujue),嚼(jiao)得皮肉俱碎,筋骨磨斷,讓他們也嚐嚐錐心蝕骨的滋味。

    思源走在宮裏,覺得這每一處都是自己與獻藝的迴憶,每一處都是她和獻藝、和幼女子佩三人的迴憶。

    她慢慢地走著,看著往日的那些溫暖情深。

    然而,她的心裏,卻是苦不堪言。

    宮內的廊亭下,獻藝正獨坐著喝悶酒。

    他向來是不擅長飲酒的,可是他心中煩悶,不知該如何發泄。因此,他隻得學著那些浪子的樣子,多喝幾杯,麻醉自己。

    如今,獻藝整日麵對著父王,不知該如何迴他的話,如何完成他布下的命令。

    獻藝想到,這是將自己含辛茹苦撫養長大的父親。

    可是,同時,獻藝也不得不想到思源、思源的娘親,還有他和思源的孩子。

    子佩還那麽小,她隻活了不到一千歲,卻在這場爭鬥中被無情犧牲。

    妻女被至親殘害,任誰都無法釋懷!

    獻藝不敢迴到寢殿去,每當他麵對思源,他的心中就充滿了愧疚和恐懼。他自知隱瞞實情對不住思源,又害怕她了解了真相會離開自己。

    一杯酒下肚,是烈火燒腸。

    兩杯酒下肚,仍是烈火燒腸。

    獻藝的眼前總是浮現出那些畫麵,不得已,他拾起酒壺,將一整壺酒全部何進肚裏。

    他醉了。

    獻藝在仙宮內跌跌撞撞地走著,忽然,他看見前麵迎麵走來一個穿著槐黃明亮霓裙的少女。

    這個女子步步生花,溫柔地對他笑著,緩緩走過來。

    獻藝一步步走近細看,那人竟是思源!

    那是他們初見時的模樣,一樣的衣裙,一樣的笑容,一樣的深情!

    那女子慢慢靠近獻藝,圍在他的身邊轉了一周。

    她身上的香氣芳香無比,讓人意亂情迷。

    獻藝緊緊抱住她,那女子也熱情地迴應著獻藝。

    獻藝受到了鼓舞,他從未感受過思源對自己如此熱情。

    此時,他覺得自己幸福無比,不知不覺間竟慢慢吻向了她的脖子。

    另一邊,思源悄悄走過來,她的瞳孔是赤色的,裏麵充滿了痛苦和憤怒。

    她抬起頭來,見遠處的廊亭下,有一對男女正恩愛繾綣,情誼綿綿纏在一起。

    霎時,她的心中油然而生出一種溫暖柔軟的感覺,那像極了自己和獻藝新婚燕爾的日子。

    他們每日在花園裏賞花,在月下品酒,在林間對詩,十分快活。

    思源忍不住朝他們走過去,想看得近些,想迴味她與獻藝的往日恩情。

    漸漸地,走得近了,更近了……

    思源看見那個長得十分像獻藝的男子,正緊緊抱著那女子。

    他們熱情地摟抱著,親切地交吻。

    思源竟忍不住走得更近些,那男子的樣貌實在是像極了獻藝,讓她忍不住多看幾眼,忍不住迴想起與自己經曆了一千多年酸甜苦辣的夫君。

    那個人……

    他仿佛就是獻藝啊……

    是的,他就是獻藝!

    他其實,是獻藝本人。

    思源走得更近了,她直接走到了他們的身後,可這二人竟還渾然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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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眼淚已經流不出來了,隻剩下喉嚨在哽咽。

    一時間,她的心口被巨石堵住,壓扁,碾碎,瀝血,蹂躪……

    一千遍,一萬遍,無數遍……

    她的眼睛更紅了,像血一樣紅,連眼眶也被染成了血紅色。

    思源傷心欲絕,轉身便逃走了。

    這次,她紅了眼,她真的變成了一個赤眼的女妖。

    那血,也染紅了她的心。

    此時,獻藝好似忽然覺得,剛才身邊有人經過。

    他停下來喘息,卻見他懷裏的仙子頸上白白淨淨,雪白無瑕。

    獻藝突然驚道,“為何你脖子上的傷痕沒有了?”

    他接著挽起那位仙子的右臂,她的右臂上也沒有血紅色的胎記。

    獻藝重重推開那位和思源長得一模一樣的仙子,怒吼起來,“說,為何使用幻術騙我?”

    獻藝前所未有的發起瘋來,他將石桌上的酒器食饌(si)全部推翻到地上,瘋狂地吼叫起來,“為什麽?為什麽要這樣對我?為什麽總是傷害我?”

    獻藝聲淚俱下,將那仙子推倒在地上。

    那女子接著現出了本來麵貌,嚇得哆嗦起來,“太子殿下饒命,是王爺派奴婢來的。”

    “哈哈哈哈……王爺派你來的!果真是王爺派你來的。本太子真的是有個好父親啊,前程替我鋪好,老婆替我挑好,如今連情人,也要替我挑好了嗎!?”

    獻藝氣喘籲籲,玉麵漲紅,“來啊!都來啊!你不是喜歡我嗎?你過來親我啊!”

    獻藝拎著那女子頸上的衣裙將她提起來,惡狠狠地瞪著她。

    良久,獻藝瘋狂地苦笑起來,有氣無力地低聲說道,“不,你不是她,你不是。你隻是我爹派來的一枚棋子。”

    獻藝無奈地將那女子放下,歪歪扭扭地臨著廊下走遠。

    他心中的怨氣一下子被點燃了,想到過往種種,獻藝絕望地揚起了下巴,好讓悔恨邪惡的淚水滴到地上,別髒了自己的衣裙。

    接著,獻藝憤怒地逃了。

    思源也沒有迴寢殿,她在東宮正門的城樓上坐了整整一夜。

    君愛桃李花,妾戀鬆柏色。

    沒想到,她和獻藝竟會走到如今這一步。

    迴想起在北州帝宮內,獻藝當眾求娶自己時的樣子,他信誓旦旦地說過“死生契闊,與子成悅”,他還送給自己步步生花。

    新婚那夜,他將全部的身家都送給了自己,那一刻,她仿佛是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想到這裏,思源覺得無比可笑。

    這實在是荒唐!

    負了她的心,又負了她的人。

    思源看看這華麗富貴的祁燕仙宮,美輪美奐卻與自己沒有分毫的關係,她再也不想呆在這裏了。

    她沒了娘親,又沒了孩子。

    如今夫君也棄她而去,她在這世上再無牽絆。

    她隻想體體麵麵地,帶著一點點尊嚴離開這座仙宮,離開這茫茫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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