獸族這邊,入夜後,正在舉行封君典儀。

    委舾遠在東州,還保留著古老的傳統,族內大事皆在入夜後舉行。典儀時在山洞前點起篝火土堆,諸神皆佩戴獸骨豺皮,斟滿美酒,奉上整隻炙豚。獸族首領封君之前隻是族內的大長老,隻管獸族內的事務。由於委舾鮮少與三州六郡往來,蠻荒之名在九州廣傳一久。是而,自獸族上一任大長老牢疆之後便開始效仿其他各州,封君拜王。封君加冕後,委舾獸族便不再是棲居在一個州郡內的神族,與九州各族亦會加強聯係。封君典儀過後,離魂將成為委舾封地內的第一任王君。

    加冕儀式雖在暗夜中舉行,卻因朗月當空、篝火旺盛而亮如白晝。大長老以下的諸神依據輩分大小與家族身份,分支係向佇立在洞前的新君行禮。典儀上諸神參拜新君時皆將掌心摩平向上,三跪九叩。

    這本是熱鬧非凡的氣派場麵,然而要離卻並不在意。對於舅舅的即位,他並不像其他族人一樣因家族勢力增長而興奮,他心中隻想著與廿熹的好日子。

    還未到蛥山一族行叩拜大禮,信天翁便先尋到了要離。

    要離從這小鳥兒翼下得了一枝文無,心中已然明了,歡喜不已。所謂相贈以芍藥,相招以文無。自己用芍藥贈予廿熹,她如今以文無作為還禮,兩人的心意,默默相通。

    整個封君典儀上,要離都隻想著廿熹,並未將心思放在加冕一事上。

    另一邊,今夜的楚粵,同樣是朗月當空。

    廿熹從鳶花盛會上悄悄跟隨不悔來到她落腳的驛宮內,親眼見她將那些曼珠沙華存放在一枚紫色的錦囊之內,係於腰間。

    這小妖竟將這害人的毒藥帶在身邊?

    廿熹本想探個究竟,卻忽然見不悔在廊下坐定,開始一杯杯地喝著清酒。

    不悔身邊的婢女都被她遣走了,她喝完一杯再倒一杯,不知不覺,流下的串串清淚滴到酒爵中,竟顯得沒有初見時那般令人憎厭了。

    廿熹最是受不了別人抹淚扮屈,一時間心軟,同情起這位獸族君後來。本想上前去安慰她,又怕她惱了自己。這小妖究竟有何事如此傷心呢?難道她備下些毒藥在身邊,竟是為了自己嗎?廿熹猜想她此舉定有隱情。

    不悔好似喝得並不盡興,幾杯下肚後,直接端起酒壺,起身踉蹌到廊下,仰頭看著一輪朗月晃悠起來。

    “我為了跟隨你,舍棄了青梅竹馬,你倒好,竟將我打發到此地!說什麽神仙幻境、有益修為,都是屁話!就是不想我在你的加冕典儀上丟了你的臉麵。既如此,你當初為何要娶我?為何要與我行雲雨之事!?”

    不悔咒罵著,對著眼前的一片透明處拳打腳踢。就這樣還不忘了喝酒,忽又大笑起來,“哈哈哈哈……離魂!你不是喜歡黑薔薇嗎?我已為你摘下了這世間最美的黑薔薇,你日後便可安心去了。”

    說著,廿熹在遠處見不悔悄然將她們初見那日所摘的薔薇花取出,那黑薔薇本就是她施法從白薔薇變來的,如今奄奄一息。不悔卻將錦囊內的曼珠沙華取出,把曼珠沙華的精華與毒液全都撒到黑薔薇的花瓣上。

    霎時間,那些曼珠沙華全都枯死過去,而那束黑薔薇卻宛如新生。

    不悔大笑著,將那束黑薔薇再次收入錦囊內,仍大口喝酒。

    廿熹此時已猜到,不悔應該是想用這束灑了劇毒的黑薔薇毒殺離魂,這小妖手段竟如此狠辣,廿熹隻覺得不齒。可是轉念一想,這離魂也實在是可惡!既然明媒正娶亦有了夫妻之實,怎能將這小娘子扔到楚粵來。何況今夜是他的封君大典,他竟不讓一族君後接受諸神朝拜,實在是不妥!這小妖最愛張揚,此等丟臉麵的事情必是忍不了的。想來,這獸後也是可憐,那離魂果真是個薄情的浪子。早就聽聞他的原配與他成婚多年,賢惠得體卻被他一朝休迴母族。如今有了這樣美貌嬌媚的新歡代替原配,竟也轉身就丟了!

    平日裏廿熹最是見義勇為,這等閑事,怎能置身事外!

    想到這裏,廿熹便要上前去安慰這獸後一番,可自己不日前還曾與這小妖言語間多有不快,如今她正在氣頭上,以七海公主的仙身見於她必是免不了一番廝鬥奚落。

    既如此,廿熹便飛快旋身一轉,在一團白氣中扮化成了要離的模樣,心中笑道,看看這小妖見了要離這廝會作何?

    廿熹假裝成要離,“咳咳,何人在此酗酒啊?”

    不悔正肝腸寸斷,忽地聽到一個久違的聲音,緩緩迴身,竟是要離!

    她眼眸中的熱淚奪眶而出,“你怎會在此?你不是逃了嗎?”不悔快步過來,撲在廿熹懷裏抱緊她。

    廿熹心中嘀咕著,好你個小獸!本公主竟不知你到底和這小妖如何情深似海,為了忘記往日舊愛又是逃跑,又是去無忘海消愁解惑。

    不悔抱著廿熹,心裏好不幸福,溫柔呢喃著,“阿離,你知道嗎?我現在每一日都過得不痛快,我為了權位而舍棄你,可是如今我非但被他輕視,還終日以淚洗麵。”

    廿熹聽了這話,心中竟有一絲竊喜,定定道,“為何?你如今不是獸族君後嗎?”

    “今日是他的封君大典,他卻以我為恥,將我遣到此地。說好聽了是讓我賞花養性,實則是不讓獸族諸神朝拜我。你可知,我隻是他往日情人的替身而已。”

    “怎麽會?他為了你連原配都休了。”

    “他與他那老婆本就沒有情誼,隻不過恰好犧牲我,解脫彼此罷了。嫁給他之後我才知道,多年來,他心中始終住著一個人,隻因愛而不得才放縱自己。”

    廿熹將不悔推開,“可你與他卻有夫妻之實。”

    不悔坐在地上,卻死死抱住廿熹的雙腳,仰頭痛哭,“阿離,你並不知當時我是如何委身於他的。初到委舾那日,我在他帳中等你,他酩酊大醉,同我敘話。迷醉中他問我情為何物,我不敢不答,隻傻傻說了往日同你常說起的一句‘封霜不怨悔,白首不相離’,他便將我認作了故人。他欲對我無禮,我一麵想著他的權位,一麵卻還想著如何麵對你。半推半就中便做了錯事。每每想起,我都覺得悔恨。”不悔說著,便大哭起來。

    廿熹心中醋意油生,這兩個人曾經竟這般情真意切,封霜不怨悔,白首不相離!二人的名諱都隱在這情詩中,如膠似漆,令人好不羨慕!

    “你本可以拒絕的,為何卻半推半就?”廿熹冷冷問道。

    “我在梅穀中活了二十七萬年,沒有一日不想逃離那裏的清水冷灶。到了委舾,見你乃獸族旁支野係的庶子,不知何時才有富貴盈門。一時間迷了心竅,這才負了你。”

    “你既如此愛財,以後且好好做你的君後吧!”

    “不!阿離,我錯了,我再也不想同他苟活下去。我已經想到辦法,隻要他能再次與我親近,我便可將他毒殺。到那時,我們聯手擁你上位,你的法力與品性在委舾都是上乘,又是離魂的外甥。想坐穩君位,不是難事!”

    “你竟如此恬不知恥,還想弑夫篡位,你這樣的蛇蠍心腸,難保日後不會將我也毒殺!”

    “不會的,阿離。你我是青梅竹馬,你既有了權利與財富,我有美貌與智慧,我們一定會在委舾相守下去的。”

    廿熹聽了這話,隻覺惡心不已。這小妖心思竟如此歹毒,要離會離了她也是必然。廿熹氣得要轉身離去,不悔卻對著她的背影大喊:

    “你一個不得寵的寒門庶子,如果不願娶一個易嫁的君後,你以為你能取得到高高在上的水族公主嗎?別做夢了,仲海她是天之驕女,海王必不會將她嫁給你的。”

    廿熹聽了這話,卻不以為意,權當是瘋話。她心裏想到,我不嫁給他,他還可以嫁給我嘛!總不比與你這樣的惡毒小妖結了連理要差。

    想到這裏,廿熹雖然對那狠心的離魂也有些厭惡,但終不能看這小妖將獸族之君白白毒害了。

    於是,廿熹迴身將不悔打暈放倒在地上,取下她腰間的錦囊,將種下了毒的黑色薔薇焚了,悄悄換成無毒的黑薔薇放入囊中。

    廿熹好奇這小妖素日裏都做些什麽,便用返光輪照探不悔近來的記憶,才看到她終日裏除了喝酒便是想著如何離開離魂。這對夫妻真是有趣,都嗜酒如命卻從不在一處喝。

    末了,廿熹又使出仙法將適才化作要離之形,與不悔的對話一一抹去。

    爾後,廿熹悄然離去。

    大典後,要離見離魂又一個人在帳內喝悶酒。夜深人靜,離魂的桌上放著一副卷起的畫帛,他望著這畫帛呆呆出神。要離此刻便篤定了舅舅果真同貉貊有舊情,心中頓覺悲傷。

    迴到蛥山,要離徑直來到父親帳內,開門見山,“爹,您可認識一位叫貉貊的女仙?”

    貔鮻此人,正像是一個披著羊皮的野獸,眉清目秀,道貌岸然,實則心中奸邪淫蕩,刻薄狠厲。

    貔鮻聽了這話,一時語塞,良久才答道,“要離,你在汋浪庭治學如何?我和你娘時常擔心你。”

    “孩兒不孝,未曾遞迴家書。我在汋浪庭一切都好,請爹娘不要掛懷。”

    “如此便好。”

    要離見父親迴避此事,心中更覺不祥,“爹,貉貊仙上是哪族神仙?她往日裏,可與離魂舅舅有交情?”

    貔鮻麵色頓時冷了下來,“你是從何處聽得這些胡言亂語的?”

    “孩兒也隻是道聽途說,卻想問個明白,不想讓旁人汙了爹的清名。”

    “既是道聽途說,便不必當真。你如今這樣問我,就是要汙了我的清名!”

    “孩兒不敢,隻是可憐貉貊仙上痛失愛子。”

    “一派胡言!什麽貉貊,什麽愛子,我從未聽過這等荒唐事,你不好好治學,偏偏學這些閑言碎語。我和你娘對你寄予厚望,你就準備這樣為你兄長奪位嗎?”

    要離平生從未對父親不敬,唯獨這次他冷言迴道,“孩兒不才,讓爹擔心了。今後一定勤加修煉,為父兄爭光。”

    貔鮻不願再見這逆子,冷冷打發他,“下去吧!”

    見父親遮遮掩掩,要離心中更加篤定貉貊所說之事有幾分可信,隻是其中隱情一時不得知。

    而父親在他心中的形象,也似乎慢慢發生了改變。要離自幼受盡族人冷眼,幾萬年來才漸漸得到父母與族人的重視,如今一直激勵支持自己的父親竟對貉貊仙上一事如此諱莫如深,要離心中十分難過。

    然而,他卻不願放棄,要離決定,明日再去向祖母細探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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