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燼低頭兇狠地朝女孩吼道:“哭什麽!惹人煩!”

    女孩木然著小臉,眼淚卻從大眼裏撲簌簌留下,沉默良久,她才用微小但堅定不容忽視的聲音輕輕說道:“我不想死。”

    “——誰說你一定會死?”柴燼訝異地對女孩說道,語氣也不由得有些放軟了。……試問世上何止他倆人對於生命有著無限執著呢。

    “那你們會把我怎樣?”女孩帶絲哀戚淡淡問出。

    柴燼默然片刻,放開女孩,冷哼道:“我怎麽知道!少問,快走!”

    女孩聽後,緩緩點頭,邁開小小腳步,卻是朝玄火門方向而去。矮小身影顯示出對世事超乎常人的倔強與活力。

    如此乖順的舉動,卻使柴燼大惑不解,最終忍不住問道:“怎麽又不怕死了?”他不禁暗自好笑,自己從未和小孩打過交道,但此次相識的一男一女兩小童具是稀奇古怪,心性沉靜。也不知世上孩童都這樣,還是這兩人特別之極。

    “……我怕。”女孩怯怯地顫聲道:“……我不知道……我沒去處了……沒人憐我要我。”爹娘死了,殘忍奪取她曾擁有的,少得可憐的一切的人,昨夜也死光了。唯剩下眼前這個人,臉被毀容,身重屍毒。女孩此時如同沒根的浮萍,大浪要把她推向哪兒,那就哪兒罷……

    柴燼愣了愣,隻覺這句話——似乎多年前,也隱隱從自己口中歎出過,也是顫抖脆弱得像一絲微風就能摧枯拉朽地毀滅了它。他低下頭,不知過了多久,仿佛盤古經曆了千萬年的掙紮才從混沌中掙脫般,他根本沒有細想,猛然粗著嗓子朝女孩兇狠地咆哮道:“你——走罷!”

    女孩一時也怔住了,蒼白著臉,輕道:“我……我去哪……?”

    柴燼冷笑道:“餓死在山林間,這豈不更好?——你滾,倘若我反悔——”卻沒再接著朝下說了。

    女孩全身顫抖,誠然不知該如何是好,心情雜亂紛繁,最終把這難言的一刻化作深沉目光望向柴燼,那一眼包含著不解、感激、和一絲淡淡惆悵,終於轉身邁開腳步,風一般朝亂石林深處奔去。

    蕭蕭兼陌路,一時的善念,引發的是罪是悲……還是良緣?

    柴燼望著女孩惶惑卻愉悅的小小背陰在自己眼前消失,心中也不可抑製地升起難以言明的憂思萬千的喜悅。

    ★

    昆侖山野間的大霧漸漸散了,被虯龍鎖深深困住的少年依然沒有迴山洞,隻是呆呆地望著樹上秋葉在寒風中顫抖掙紮,不願輕易落入泥塵。

    他默默看著蕭瑟山景良久,緩緩輕歎出:“何苦……何苦……”這是撫養他的老伯常常喃喃自語的兩個詞,也不知道此時少年說的意思是“何必苦了自己”抑或是“何等的苦痛”呢?山洞外的景色,無非春雷夏雨雪,為什麽少年今天會覺得這一切顯得格外寂寥?

    難道……就如此寂寥一輩子?他到底犯了什麽過錯?難道他從生下來就注定要在這裏關一輩子麽?這一切可是因為他真是白虎族人?……白虎族,是個怎樣的族類,他究竟和玄火門發生過怎樣的過節?所以那些錯,都要由他來承擔?

    男童閉上了眼,想著現在柴燼他們會走到哪裏呢?那邊的景色又是什麽樣?和他息息相關的玄火門又是什麽模樣?那個小女孩是否還哭泣?冷風拂麵,把遮住少年樣貌的銀黑長發掠開,露出他蒼白卻美得驚心動魄的臉龐,太過於妖豔的五官卻透露出朦朧又神聖的迷幻色彩,仿佛色域天的魔鬼,更似不食人間煙火的神祇。這張蕩人心魂到任誰見了都會癡迷的臉龐卻顯示出落寞與少年獨有的稚氣。

    不知從何時,從何處,響起了淩亂的腳步沙沙聲,小小少年忙睜眼朝聲源望去,萬萬沒想到他的右眼瞳仁竟和左眼色澤截然不同,左眼若子夜般黑得攝人,右眼卻像萬年不化的寒冰般呈奪目的冰藍色。

    腳步聲越來越近,男童的心也隨之越提越高,隻見小徑處,從薄霧裏漸漸顯露出小小身影,像是早就料到會是這個結果,又像是一切都隻是莫名巧合。來的——不是那個家破人亡的小女孩又是誰。

    女孩仰頭望著男童那漂亮得讓人窒息的臉龐,局促不安地用一雙小手拉著自己衣角。男童低頭望著這個倔強的小人兒,心中百感交集,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好。

    就這樣沉默良久,男童方才問道:“你怎麽自己跑來了?”

    女孩茫然搖頭,道:“那個人放了我……我不知道這裏是哪,也不知道該去哪……你、你別趕我,我會乖乖的聽你的話……”

    男童柔聲道:“我不趕你。——那個人為什麽放了你?”

    “……我、我不知道,”女孩依然搖頭,“如果我不走,他就會發很大脾氣……”

    聽了此話後,男童卻覺得心中無限歡喜,臉上終於露出個靦腆的淡笑,可見平時對於他來說,笑也是一種奢侈。想了想才道:“隨我進山洞,生火煮些東西吃罷。”

    女孩臉上立馬露出由衷的喜色,急忙點頭跟著男童走進洞內。

    ★

    山洞裏,多了分平時不曾有的溫馨,少了些寂寞。

    女孩坐在火堆邊把剛剛男童熬給她的素米粥喝得一點不剩,歡快地把空碗遞給男童,一雙大眼好奇地滴溜溜望著他。

    男童被這個小小姑娘看得渾身不自在,忙躲開她的眼神問:“可是還餓?我再煮。”

    女孩搖搖頭,問道:“你叫什麽名字?身上綁著這麽多紅紅的鏈子重不重?是誰綁的你?”

    第一個問題男童就有些犯難了,此生叫過他名字的人隻有一個,那就是把他綁在這裏的父親,照顧他的老伯一直都稱他為“三皇子”……可誰見過這樣狼狽可笑的皇子?苦笑一聲,轉頭看著女孩,思慮良久,才艱澀地道:“……玄冥,我的名字。”一個備受詛咒的名字,一個早被遺忘,被冷落的名字。他低頭看著身上沉重的鐵鏈,淡道:“我也不知道重不重,自有記憶起就被這樣綁著,也不知道拿了他們是什麽感覺……”

    “好可憐……”女孩天真地感歎而出,接著又拿脆嫩好聽的聲音問道:“那是誰狠心綁的你?幹麽要綁你呀!”女孩這句話顯然是在為他大鳴不平。

    玄冥卻沒迴答,而是反問道:“你呢,你叫什麽名字?”

    女孩扯扯衣角,不自在地道:“我……我不知道自己姓什麽,爹爹媽媽沒說,我隻知道自己叫紅淚。”

    “……紅淚。”玄冥聽後輕輕皺起了眉,紅淚……紅是血色,淚又是世間最為傷感的東西,紅淚不是暗指流心頭之鮮血又是指什麽呢?這個名字委實太過不吉。於是道:“‘淚’這個字脆弱傷感,不是太好,若你不介意,我幫你重新換個罷。”

    紅淚哪懂得這些,她隻是一向不喜歡自己的名字,聽到玄冥要幫她改,除了覺得新鮮好玩之外,隻是覺得跟他又多親近了幾分,於是點頭道:“好,換個什麽?”

    玄冥想了想,方慎重道:“我聽說山外夏天的荷塘內會生一種叫‘蓮’的花,及其美麗,香味很是淡雅,卻能提神醒腦,你便叫‘紅蓮’如何?”

    紅淚聽後拍掌歡欣笑道:“好聽,我真喜歡,是你取的我更加喜歡。”

    玄冥臉上刹時紅遍,輕輕囁嚅道:“哪有……”

    紅蓮卻沒注意玄冥的不自在,彎下身隨手拿起石塊在地上胡亂劃著:“‘蓮’字我會寫呢,我常常背著爹娘偷偷跑去村頭私塾偷聽來著,學了好多字!你不信我寫給你看。”邊說邊一本正經地在地上寫了個“蓮”字。之後抬頭,有些期待地向玄冥道:“你看我寫得對不對?”

    玄冥看著地上的字,臉更紅了,卻沒有說話。

    紅蓮不等他答話,自顧又說道:“我還會寫‘淚’字。”彎身在地上劃了三點,卻想不起另一半該怎麽寫,最終有些不確定地在三點旁邊加了個小小的‘曆’字。(淚的繁體為淚,紅蓮把戾字邊錯記為曆字)看了半天這個怪模怪樣的瀝字,怎麽都不像自己欲寫的那個,於是紅著臉對玄冥道:“我、我忘了,你教我。”

    玄冥大感尷尬,許久後才小聲吞吐道:“我……我不識字……”他此生除了在鎮壓著他的虯龍石壁上看到的那九個晦澀難解的古體小篆字以外,再也沒見過其餘帶字的物件。

    紅蓮聽後卻不知怎的,那無限的歡心被一絲悲涼衝淡了,她並沒有嘲笑玄冥,反而伸手拉住他的衣袖,道:“玄冥哥哥和我一樣,沒人關心。”她頓了頓,帶些希翼與祈求道:“往後,我來關心玄冥哥哥可好?”

    “——甚、甚麽……?”玄冥全身一陣狂顫,完全不能相信世上還有人會對他說這樣的話,心中狠狠絞成一團,良久良久說不出話來。

    紅蓮小臉白了白,忙道:“我……我知道自己不招人喜歡……但這世上除了啞婆婆,就玄冥哥哥你沒有嫌棄我——我……”急得眼淚奪眶而出。她習以為常地把玄冥的訝異讀作了厭惡,隻因為世上真心接納她的人終究太少。

    玄冥緩緩搖頭,琉璃般美麗的雙色眼眸泛起薄薄一層水霧,忙轉身背對紅蓮,輕聲卻羞澀地道出:“我此生不會嫌棄你。”

    兒時的一句輕輕諾言,誰會記住一生?

    又有多少人……忘懷?

    滄桑變故,終究誰也不是誰的誰。

    或——終究誰也離不開誰。

    ……隻願……

    她此生也不要嫌棄於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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