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草榻上的女孩哼了哼,漸漸蘇醒過來,無助地輕吟道:“好疼……疼啊……”

    應聲是一隻冰冷的手輕輕覆上她的腦門。

    女孩緩緩睜開眼睛,卻不想看到的是一雙泛出藍綠色陰森冷光的眼睛直直望著她,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那雙眼睛看上去格外可怕,如同兩盞幽幽鬼火。女孩嚇得驚聲尖叫,慌張不已地瑟縮到角落,抱著自己無助顫抖。

    “莫怕。”隨著有些不知所措辨白的聲音,洞穴內亮起一絲光明。隻見救她的少年左手喚出玄火,急忙道:“我、我不會傷你的。”

    “不!騙子!騙子!!”女孩再也承受不住,把頭埋入膝間嚎啕道:“你的眼睛是妖怪的眼睛!我不信你!”

    那個老成的男童此時卻手足無措地吞吐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的眼睛會像狼狐般在黑暗中發光——但我發誓不會吃人的。”

    “那為什麽要用紅紅的鐵鏈子綁著你!你手上腳上,腰上都綁著鏈子!”女孩瑟縮得更加厲害了。

    “你……你怎麽看得見?”男童訝異地反問,他以為世上隻有他的父親和他自己才能看見。男童卻不知,這個虯龍鎖隻有法力高深的煉氣士方能解開,但能看清它實質的卻隻消有仙緣慧根的人都能做到。

    抱劍坐在一旁根本沒打算入眠的柴燼望望男童與石壁上的陣法,道:“我之前沒留意,並未看見有東西,現下仔細看來,似乎有一些發紅的細繩綁著你,卻看不到什麽鐵鏈。”

    男童皺眉思索,難道這和一個人的靈力強弱有著息息相關的聯係?

    就在男童沉思間,柴燼緩緩站了起來,朝男童走去,一邊冷冷道出:“我早就疑心,你的眼睛可是無論多黑的夜裏也能正常視物?”

    男童不解他為什麽突然這麽問,但還是誠實答道:“是。”

    “你的耳廓上端可是像動物般有個尖角?方圓百裏內,隻要留心聽便能把聲音聽得一清二楚?”柴燼說這句話時語氣已有些不對。

    “——是。”男童仰起頭望著柴燼,依然誠實告知。此時山洞裏的氣氛突然變得劍拔弩張,一絲殺氣開始彰顯蔓延而出。

    女孩也敏感地察覺到這個強烈氛圍,止住哭泣,愣愣仰頭望著他們。

    柴燼卻堅定地把寶劍抽出鞘,劍鋒直指男童咽喉,沉聲道:“你敏銳的嗅覺可是早已嗅出我要殺你的意圖?”

    男童卻絲毫不驚惶地道:“是——我知道你在試探些什麽,早在我救你之時你便在疑心。但是我仍不明白你為何要殺我。”

    柴燼兇狠一笑,道:“你是白虎妖族,這個理由可充分?”

    “——什麽?”男童大吃一驚,萬萬沒想到他會如此一說,訝異道:“你說我是什麽?”

    “白虎族,上古太白星幻化而出白虎妖巴氏後裔,和玄火門有著十四年的血海深仇。”柴燼嘲笑道:“這你不會不知道吧。這或許是你被囚禁在此最大的理由。”

    此話說完,柴燼以為男童定會極力辯駁,抑或捶胸長歎,但等了良久良久,男童隻是神色默然地一言不發。

    “白虎族?……白虎族。”男童黯然垂下眼瞼,苦笑道:“我……果然不是人類。”

    柴燼看著忽明忽暗的光線下,男童蒼白的側臉,奇道:“怎麽?難道你真不知曉?”

    男童茫然地搖搖頭。

    柴燼仔細斟酌男童是否說謊,但從他單純的心性和舉動來看,都不可能說謊,他費解地輕道:“你身上有高貴的玄火神力,卻根本不會用,有著白虎族一切外貌特征,卻根本不知曉世上存在這一妖族……莫非,你自出身便被關在此處?”

    男童眉頭緊緊蹙了下,這是他最為介懷的,可依然平靜道出:“是。”

    柴燼思慮良久,最終艱難地還劍入鞘,返迴原地坐下。其實他心裏實實不願殺這個救命恩人。

    久久沉默,一個犯人,一個玄火門小卒,加上一個身負重罪的女孩,這奇異的組合在洞穴內各自心潮洶湧。

    “你……”女孩突然開口忐忑地詢問道:“你當真不會害我?”

    男孩和柴燼霍然抬頭望向女孩,小小少年對她報以一笑:“不會的,我永遠不會害你。”

    柴燼聽後卻長歎了一聲,或許,讓那女孩早早死在僵屍手中未免不是一件壞事,救了她,難說便是害了她。

    女孩想了想,好奇道:“那些吃人肉的怪物要吃我,是你救了我麽?你叫什麽名字,為什麽別人要拿鏈子拴著你?你做錯了什麽事?”

    男童緩緩點頭,天知道他做錯了什麽事。轉身望著石壁上磅礴的虯龍大陣,陣法中用古體小篆如同詛咒般用人血寫著九個張狂大字:玄者,冥也,默然無有也。氣勢逼人地深深壓迫進每個人的心間。他沒有迴答女孩的話,而是幹澀地開口問柴燼:“你說玄火門和白虎族有數年血仇?而我身上恰恰烙印著兩大世仇的一切特征?”

    柴燼亦抬頭望著虯龍鎖,道:“我知道的並不多,但這些年神出鬼沒的白虎族一直暗中尋仇,無數兄弟不明不白地死在他們的暗箭之下。聽那些位高權重的長老們說,十四年前,曆來隻是傳說的神秘白虎族突然在西南方大山深處的哀牢山一帶顯現,他們的女王甘願嫁於吾王,不想那妖女心腸歹毒,竟默謀刺殺吾王,之後事情敗露便又逃迴南方深穀。吾王勃然大怒,率十六堂堂主,單憑十七人便殺進深山內,血洗白虎族,凱旋而歸。——此後存活下來的白虎族就一直陰魂不散,處處用詭秘妖法牽製玄火門,仇也就越結越深了。”

    小小少年聽後,又複轉頭望著石壁上的虯龍鎖,不再說話。

    如此一夜,漫長又淒楚,就這麽緩緩度過,有多少長夜,在自己的記憶中留下過痕跡?又有多少夜,會讓自己思潮洶湧,倍感孤單?

    那……卻不是誰都能夠熬過的。

    山野外惡鬼厲嘯,陰風如刀。

    ★

    次日,天方蒙蒙亮,柴燼便起身準備帶小女孩迴玄火門複命,他走出山洞深深唿吸,潮濕的山野之氣中依然夾雜著昨夜僵屍們唿出的陰氣,左頰火燒般地陣陣刺痛,一夜中,大霧並未散盡,反而更加濃重,放眼而看,都是白茫茫冷清清,連鳥叫聲都聽不到,唯有與寂寥相伴。

    神秘少年走出山洞,望著茫茫霧海對柴燼道:“朝著這條小徑一直走下去便能走出這片荒林,不必擔心那些禦鬼再出現,它們非常懼怕光線。”

    柴燼點點頭,向這個高貴的襤褸童子抱拳道:“保重。”

    男童卻搖頭苦笑道:“保重……嗎?……”他默思一陣,方道,“——你答允過,不要在他人麵前提及今夜之事,那樣隻會害了我。”

    柴燼又點頭,允諾道:“我答允。”言罷,拉過一直沉默不語,靈活大眼卻滴溜溜望著男童的小女孩便要啟程,如此步行,不出一個多時辰就會進入玄火門範圍深處,女孩的命運,亦無從知曉,玄火王將要如何處置這個女童,她會慘死還是活得艱辛無比……諸多未知的恐懼,一個小小女孩怎麽能夠用她美好天真的腦袋想象得出。

    突然間,女孩竟出乎意料地伸手死死拉住少年,大叫道:“我不要跟這個惡人去,我要跟你在一起。”這幾句話說得聲脆有力,迴蕩山穀久久不散。

    男童心頭大震,這是有人第一次說過需要著他,一時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女孩卻哭了起來,抽噎道:“爹爹媽媽從來不喜歡我,說我是累贅,他們總是兇我,村裏的人都罵我是怪物欺負我,而這些——這些惡人,”她朝柴燼冷冷看了一眼,“他們把我最最心愛的木娃娃燒了,把世上唯一疼我的啞婆婆殺了……隻有你,隻有你不曾兇我害我!”這般幼小的女孩也活得如此不易,她的父母可見逃出玄火門過得並不幸福,相互指責與怪罪,漸漸遷怒到這個未經世事的女孩頭上,村裏的人看他們一家過得小心翼翼不敢與外界打交道,心中便存了輕視之意,而他們的女兒更是大有古怪,五感比常人敏銳,更兼時時說自己看得見林間的山精鬼怪,這一切緣由都使得女孩被排斥於常人之外,天天過得艱辛不已。

    男童聽後仰頭長長一歎,心下一片酸楚,最終拉開小女孩緊揪著他的雙手,道:“我這般苦楚,不想再多讓一人承受。”

    柴燼卻清楚小女孩若跟他迴去,所受的苦痛遠遠大於這裏,但——這些和他又有什麽關係?更不猶豫,拉住小女孩就朝玄火門方向而去。倘若他此次得以歸去,又不負使命,定會得到提拔。像柴燼這樣野心勃勃的人斷不會放棄這次大好機會。

    女孩讓人意外地止住了哭泣,被柴燼強行揪著漸漸遠去,她一步三迴頭地望著少年孤單的瘦小身影隱沒於一片密林內,陰沉下小臉,誰又知道她心中此時在想些什麽。

    此生……可還有再見麵的機會?當他們再次相逢時,會是怎生一種默落惆悵?怎生一種場麵,可會物是人非?

    緣來緣去,隨風聚逝。

    誰又會把它銘記於心間……

    ★

    不知走了多久,二人緩緩走出亂石林,豁然看見地上四分五裂地躺著一具骨肉不全的屍骸,那人正是昨晚帶頭的老者,形貌可怖得讓人寒毛直豎。

    柴燼厭惡地皺眉大步跨過屍骸,迴頭朝呆在當地的女孩冷冷吼道:“快走!”

    女孩臉上淚痕依舊未幹,現在臉色更顯得蒼白似山間大霧,她仰頭望向柴燼,深深吸氣,娓娓道:“我想埋了他。”

    柴燼訝異得不禁失聲笑道:“你想葬了你的殺父殺母仇人?”

    女孩輕輕點頭:“這人活著的時候就很可惡,死了以後暴屍荒野,天長日久變成厲鬼隻怕更加可惡,讓他入土為安別再害他人罷。”

    “哈!”柴燼大聲譏笑,“你倒是好心!”說完,迴身大步走向女孩,一把拉住她衣領,或揪或提不由分說地大步流星朝前而去。原先玄王命他們昨日天黑前務必迴去複命,現不得已耽誤了一晚已是重罪,怎麽還經得起其他雜事耽擱。

    女童身體受製,趔趔趄趄地邁開腳步跟著,仰頭望了一眼柴燼容貌全毀的左臉,他隻是草草地用金瘡藥敷在傷口處,並沒做包紮處理,此時看去,當真比鬼怪還可怕三分。女孩不知怎的,竟生出一股悲涼之感,隻覺心中酸楚莫名,低下頭默默流淚,灼熱的眼淚滴到了拉住她衣襟的大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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