倆人互相埋怨了一陣子,又默默地,漫無邊際地瞎逛。路邊有個小人書攤,看一本兩分錢,已經圍了一圈人。倆人心中湧起一絲快慰,忘記了麵臨的窘境,一頭紮了下去。下鄉後好長時間沒蹲畫本攤了,沒想到縣城也有這樣的畫本攤。看了一本又一本,每人看了五六本,很過隱。不知不覺中天漸漸黑了,書攤主要迴家了,商店關門了,街上沒人了。

    劉誌堅說“咱們上火車站吧,在凳子上躺一宿,明天在上知青辦。”

    範小虎不同意,說:“那樣太遭罪,太寒酸。咱倆先看電影,看完電影再說,一麵看一麵想辦法。”

    看完電影也沒想出什麽好辦法。

    電影院的工作人員衝他倆喊:“都沒人了,就你倆了,怎麽還不走?”

    他倆這才發現看電影的人已經走光了。十點多倆人來到火車站,嚼完麵包,蜷縮在長凳子上。上眼皮和下眼皮直打架,腦袋瓜子迷迷乎乎,但怎麽也睡不著。好像睡著了好,不知為什麽又睡不實成,不一會又突然驚醒了,反複多次。

    劉誌堅問:“咱倆要是迴去,不知還能不能要咱們。”

    範小虎說:“咱倆還有臉迴去嗎?”

    劉誌堅說:“就是知青辦給咱們換青年點,咱去了也得受小氣。你沒看東嶺的人說咱們是跑出來的,多難聽。”

    範小虎歎了一口氣說:“沒賣後悔藥的。要是有賣的我全包了。”

    劉誌堅枕著行李躺了會又起來咳聲歎氣,凳子硌得渾身不舒服。

    範小虎到想得開,他對劉誌堅說:“堅持點吧,比《半夜雞叫》裏的那些扛活的強多了。”

    熬到後半夜,倆人實在困的不行了,稀裏糊塗就睡著了。他倆一進候車室就被警察盯上了,盤問他們是哪的。他倆迴答是西溝的,要乘火車去外地學習。警察按照張鐵軍留下的電話往縣公安局掛電話,縣公安局往西溝掛電話。張鐵軍聽說他倆在火車站,領著幾個男知青開著拖拉機就往縣裏跑。張鐵軍急三火四來到他們麵前時,已是後半夜快兩點了。倆人不知什麽時候都睡著了。劉誌堅勾婁著身子,肯定是感覺有些冷。範小虎爬在凳子上,臉衝外,哈拉子都淌出來了。雖然睡姿不太優美,但睡得都很香。張鐵軍叫了半天,才把他們叫醒。好一陣子他倆才明白,站在麵前的是青年點的戰友,不是在做夢。再細看這倆人,睡眼惺忪,蓬頭垢麵,衣衫不整,一副落難的樣子。剛聽到有他倆的消息時,張鐵軍的心裏由焦急轉為高興,繼而又是滿腔怒火。兩天來全點的人都為他們著急,四處打聽尋找。還不敢讓李支書知道,傳到村裏去太丟人。張鐵軍領著人從西溝趕到縣裏,一躺就是八十多公裏,跑了快三個小時。白天的時候張鐵軍從縣裏迴到西溝,聽說他們在東嶺,趕到東嶺時又撲了空,又急匆匆往迴趕。原以為他們迴來了,到家一看還是不見人影。張鐵軍急得覺也沒睡多少,飯也吃不進去。進候車室之前張鐵軍恨不得上去先扇他們幾個耳光,最少也要痛罵一頓。但是看到他們躺在凳子上,一副無家可歸的可憐樣子,這些想法全沒了。他倆百感交集,竟抽抽搭搭地哭起來。張鐵軍鼻子一酸眼睛潮乎乎的,看人有點模糊。但他極力控製住自己,和警察道了謝,催促大家往迴返。張鐵軍一句批評的話也沒說,但也不正眼看他倆。

    迴到西溝天都大亮了,勤快的都鏟了兩壟地了。聽說找到他倆了,大家都跑來關心地問寒問暖。女生們把他們的髒衣服扒下來去河邊洗,食堂把熱飯熱菜端了上來。劉琴特意告訴食堂給他炒了一盤雞蛋。他倆感到很慚愧,不說話,低著頭,也不端飯碗。劉琴和戰麗勸他們快吃飯,別餓壞了。

    劉琴說:“別想得太多,迴來就好。誰還沒有犯錯的時候,改了就好。”

    戰麗說:“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快吃吧,沒外人,有話吃完了再說。”

    他倆這才端著飯碗默默地吃,帶著鹹味的眼淚吧嗒吧嗒地掉進飯碗裏。吃得啥,什麽味都感覺不出來,一二碗飯三口兩口就造光了。馬上有人又給盛上,劉誌堅吃了三碗,範小虎吃了三碗半。

    張鐵軍對劉琴和戰麗沒好氣地說:“你倆處理吧,你倆會做政治思想工作。”

    說著迴自己宿舍睡覺去了。他不是生劉琴和戰麗的氣。劉琴拉著戰麗跟著張鐵軍來到宿舍。戰麗沒吱聲,等著劉琴說話。

    張鐵軍說:“讓你們做他們的思想工作,你們上我這來幹啥?”

    劉琴說:“我們可以找他們談,他們是我們的階級弟兄,沒什麽解決不了的問題。但是我想讓他們先睡覺休息,先找你談談。”

    張鐵軍說:“又不是我跑了,找我談啥?”

    劉琴鄭重其事地說:“跑的是他們,但你的思想也有問題。你的問題是造成他們出走的重要原因,要解決他們的問題,首先解決你的思想問題。”

    戰麗覺得劉琴說的一針見血,這也是她對這個問題的看法。但她不方便直接和張鐵軍說,在青年點裏也隻有劉琴可以這樣和他這樣說話。

    張鐵軍不悅地說:“我有什麽問題?天大的笑話,我把心都操碎了,還要我怎麽樣?”

    劉琴說:“你操了很多心,這是有目共睹的,咱們青年點取得的成績有你很大的功勞。在咱們青年點,你是點長,是主心骨,大家都看的。你的擔子很重,責任很大,所以遇著啥事都要冷淨,不要發脾氣。脾氣大不能解決問題,反而會把問題搞糟了。你學習李支書敢於和壞人壞事做鬥爭,這一點錯沒有,但你不能照搬李支書那一套。你和李支書處的位置不一樣,年齡、資曆也不一樣,動不動就吹胡子瞪眼,難免有人不服。知青和社員不一樣,都是來自五湖四海,啥樣思想的人都有,不可能一個號都叫齊了。再說很多人來下鄉是跟著形勢隨大流,我們對他們重點要團結教育,關心體貼。如果不講究方法,好心也可能把事辦砸了。”

    劉琴像提起麻袋倒豆子,沒容張鐵軍插話,一口氣說了半天。張鐵軍承認劉琴說得對,但嘴上就是不服氣,隻是口氣緩和了許多。

    張鐵軍說:“說大道理誰不會,光說大道理頂什麽用?”

    劉琴說:“大道理要講,還要做過細的工作。”

    張鐵軍說:“還要怎麽細,為了他們兩天啥也沒幹,耽誤多少事?”

    劉琴接著說:“當務之急是你應找他們談談,交流一下思想,結開疙瘩就好了。咱們也看到了,他倆折騰兩天,筋疲力盡像逃難似的,腸子都悔青了,情緒很不穩定。這時候怎麽辦?咱不能在踏上一隻腳和人過不去,讓人喘不上氣來。因為他們是咱們的階級兄弟,知青戰友,不是階級敵人。”

    戰麗在旁邊接著說:“我看劉琴姐說的對,當領導心胸要開闊。你敬他們一寸,他們就敬你一尺。”

    張鐵軍馬上反問:“你是說我心胸狹窄。”

    戰麗說:“還不能說你心胸狹窄,但在處裏這個問題上鑽進了死胡同。”

    劉琴說:“你別拿眼睛瞪著我倆,我倆沒別的意思,全都是為了你好,為了把咱們青年點的事辦好”。

    張鐵軍說:“這我相信。你們讓我考慮一下。”

    快吃晌飯的時候,劉琴和戰麗來看劉誌堅和範小虎。剛坐下說了幾句話,張鐵軍就到了。張鐵軍笑嗬嗬的,完全換了一個人。

    張鐵軍說:“以前的事我有錯,我工作方法簡單,傷了你們的心,我向你們檢討。你們也別往心裏去,我的心裏也很不好受。特別是你們走後,我天天都替你們擔心。”

    聽完張鐵軍說完這番話,劉琴感到快慰。戰麗衝劉琴點點頭,她和劉琴的感覺是一樣的。

    張鐵軍說:“開始我也轉不過彎來,就想好好整治整治你們倆,看看到底誰更硬。劉琴和戰麗把我好頓開導,才意識到自己做得不對。”聽張鐵軍說到這些,劉誌堅抽泣起來,緊接著範小虎也掉起眼淚來。

    劉誌堅說:“都是我的錯,是我先說不在這幹了,要換青年點。”

    範小虎說:“是我拉著他上東嶺的,要處分就處分我吧。”

    張鐵軍說:“都認識錯誤了,還處分啥?再說了,黨有黨章,團有團章,軍隊有軍隊的紀律,學校有學校的規距,怎麽處分白紙黑字都寫得清清楚楚。我們知識青年啥也沒什麽,拿什麽處分?違犯紀律的士兵可以處分,違犯紀律的工人也可處分開,我們現在是農民,既不能開除,又不能降級。再降還能降為副農民?再開除就上地球外麵去了。”

    張鐵軍的一番話既幽默,又實在,把大家都說笑了。

    劉琴說:“你們倆別哭了,都二十歲出頭的人了,別以為自己是小孩子,遇到不順心的事就由著自己性子來,想幹啥就幹啥,想怎麽的就怎麽的,那是不行的。我們要有集體主義觀念,個人的一切都要服從集體的利益。我們時刻都要有紀律觀念,加強紀律性,革命無不勝。一人一把號,各吹各的調,早晚得把我們的事業吹黃了。張鐵軍批評你們一點沒有錯,你們隨便吃人家的東西就是錯誤的。自己不檢討,還和張鐵軍頂著牛幹,這是不對的。張鐵軍為了啥?都是為了咱們青年點,也是為了你們好。”

    戰麗接著說:“你們走後大夥都很著急,最著急的就是張鐵軍。連夜親自開著拖拉機到縣裏找你,把縣裏的大街小巷都找遍了,也不見你們的影子,一宿沒吃一口飯。第二天聽說你們在東嶺,又追到東嶺,沒成想你們又跑縣裏去了。張鐵軍帶著人又攆到縣裏,折騰了兩個來迴,見著你們的麵才一塊石頭落了地。他為了誰?還不都為了你們倆,為了咱們青年點”。

    劉琴說:“從今天起把這一段就忘了,聽領導的話,幹好自己的本職工作。努力加強改造,爭取早日把自己鍛煉成對革命有用的人。”

    張鐵軍說:“離比賽還有十七八天,你們倆抓緊練去吧。放下包袱,開動機器。”

    李小豔在前麵走,陳小明耷拉著腦袋跟著,一臉的不情願。李小豔命令陳小明做自我批評,和範小虎、劉誌堅認個錯。李小豔走得快,陳小明磨磨蹭蹭,腳步邁得很沉。陳小明本不想來見劉誌堅和範小虎,但李小豔非讓她來不可。他們偷我的餅幹,我還得和他們說好話,我不是賤骨頭嗎?陳小明覺得冤,但李小豔拽著他非來不可。

    李小豔說:“你覺得冤?你要不在被窩裏偷著吃餅幹能發生這件事嗎?”

    陳小明說:“按照你的邏輯應該怨賣餅幹的,他要不賣我能有餅幹嗎?能在被窩裏吃嗎?”

    李小豔說:“要這樣推理下去應當怨做餅幹的,他要不做出來,你也就買不到了。”

    陳小明說:“差不多吧。他倆也就沒地方偷了。”

    李小豔說:“吃你幾塊破餅幹,那不叫偷。那叫偷嗎?小題大做,吃餅幹的是他們不假,他們應該受批評,但根源在你。你要不是買了餅幹在被窩偷著吃,別人能笑話你這個小器鬼,他們能偷你的餅幹?”

    陳小明說:“咱別說這個了,反來複去的。”

    李小豔發現自己也用了偷字,馬上給自己打圓場。

    李小豔說:“我都讓你氣糊塗了,那不是偷。”

    陳小明說:“我買餅幹是我的人身自由,我願意啥時買就啥時買,我願意啥時吃就啥時吃,我願意在哪吃就在哪吃,和別人沒關係。”

    李小豔說:“你以為自己是三歲小孩呀?你是光榮的知識青年。我們是生活在一個集體裏,不能想幹啥就幹啥,你以為還在你爺爺跟前耍嬌哪。你爺爺是資產階級,你的資產階級思想就是從你爺爺那繼承來的。鐵公雞,小心眼,無產階級絕對不能這個樣。”

    陳小明說:“有啥事你就說啥事,幹嘛把我爺爺扯進來?”

    爺爺在陳小明眼中可是無比神聖的,所以李小豔說他爺爺是資產階級時,他心裏很反感,很不舒服。這就是李小豔,如果是別人早就幹起來了。雖然陳小明心裏不服,但嘴上不敢和李小豔頂撞,隻好硬著頭皮聽她的。

    陳小明隔了一會說:“我爺爺是資產階級,你爺爺也不是無產階級,也是改造對象。”

    李小豔說:“我爺爺救死扶傷,為勞苦大眾解除痛苦,是老前輩,不像你爺爺專門賺取剩餘價值。”

    李小豔的爺爺是奉天醫學院畢業的,解放前是自己開醫院的,解放戰爭時在雙城東北民主聯軍戰地院幫過兩年忙。後來大部隊開走了,他們被安排迴了哈爾濱,現在仍在哈醫大工作。文化大革命初批判他是反動權威,紅衛兵對他進行隔離,審查他的曆史。在檔案中記載著他給戰鬥英雄輸過血,立過二等功。就憑這一點紅衛兵不僅把他解放了,還特別崇敬他,稱他是革命老前輩。倆人走一路,唱了一路對台戲。像每次一樣,都是陳小明表示服氣,承認李小豔說的是真理。

    李小豔對大夥說:“陳小明是個小心眼的人,你們別和他一般見識。陳小明,你看他倆都迴來了,還不說句話。”

    陳小明一副不情願的樣子,慢吞吞地說:“是我不對,我不該到張鐵軍那揭發你們。”李小豔對陳小明說:“我們比他倆早來一年,我們是老知青,你是他倆的哥哥。就吃你兩塊餅幹,你就至於這樣,小氣鬼,我看不應該。”

    陳小明認為李小豔說得不對,想反駁她。但一看到她那美麗的眼睛裏射出的是嚴冬一樣的目光,又把到嘴邊的話咽了迴去。

    劉誌堅說:“都是我們不對,我們吃你的餅幹是錯誤的,以後再不……不……那個了”。他想說不偷吃了,但又實在說不出口。

    李小豔忙替陳小明做主似的說:“吃就吃了吧,這不算什麽事。”

    張鐵軍語重心長地說:“無論是誰,以後再也不準買餅幹吃,要改掉怕苦怕累的錯誤思想,要徹底脫胎換骨。貧下中農能吃窩窩頭、大餅子,我們為什麽不能吃?為什麽要買餅幹吃?你買餅幹吃著挺舒服,你知道貧下中農會怎麽樣看你?怎麽看我們這些知青?今後的路還長著呢,要在生活上,在勞動中好好向貧下中農學習。隻有思想改造好了,行動上才能不偏離毛主席的革命路線。”

    陳小明嘟囔著說:“知道了,以後不買餅幹了。”

    看他那很不情願樣子,在場的人都懷疑他說的是不是真心話。

    張鐵軍說:“籃球隊的事都不變,誌堅仍然當隊長,明天開始好好訓練。”

    劉誌堅說:“還是把我撤了吧,我沒臉在當這個隊長了。我領導人家,誰能服氣?”

    張鐵軍說:“不要這樣想,哪打鏵子哪卸犁,在哪跌倒在哪爬起來,可以帶著錯誤立功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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