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二十多年前,村裏成立了農會,打倒土豪分田地,農民徹底獲得了解放,日子一天天好起來。工作隊領著農民辦夜校學文化,青年們聚在一起排演《白毛女》。李殿魁是貧農,長得濃眉大眼,麵堂黑紅,挺招人喜歡。工作隊很看中他,就讓他演大春兒。扮演喜兒的是趙金芝,就是現在的曲大娘。台上演戲有說有唱,台下眉來眼去有情有意。你給我一個手絹,我給你一雙鞋墊。倆人雖然很願意,但李殿魁父母卻橫扒拉豎擋,嫌金芝水性揚花太招人,上台演戲又哭又笑不穩重,成天跟著幹部們走東家串西家太招風。李殿魁他媽到後屯去找“陳大神”給他倆批八字。陳大神掐著手指算了半天,又翻開一本大書看了半天,說他倆陽在陰亡,陰在陽亡,陰陽相斥相克。

    李殿魁他媽更有理了,對別人說:“俺說的是媳婦,不是擺設,要能過日子,相克更不行”。

    趙金芝她娘聽說老李家私下裏埋態自己的姑娘,心裏的氣不打一處來,走東家串西家地說:“他家忒窮,俺閨女可不能跟他們喝西北風,誰家有三間大瓦房我閨女就嫁誰家。”

    為此兩家鬧起別扭,雖然沒公開幹仗,但見麵誰也不先說話。這個村就一家趁三間大瓦房,就是東頭老曲家,砍挖鬥爭時分的。老曲家爺爺輩就是大老實人,從沒和誰鬧過是非。地主老張家被趕出去,農會讓他家搬進來。四合大院,窗明幾淨,但整天就感到心裏不踏實。特別是碰上老張家人的時候,不敢抬頭正眼瞅人家,就像做了天大的虧心事,總覺得對不起人家。說不定哪天天再翻過來,咱就有罪遭了。一天夜裏全家十多口子人,借著月亮地蔫不悄地又搬迴了舊房。工作隊來做工作,教育他們不要害怕,不要有顧慮,現在是咱們窮人的天下,咱分地主的房子,分地主的土地是天經地意的。就這樣老曲家又正大光明地搬了迴去,一直住到現在。過去那家地主姓張,村裏就叫他們家“張大瓦房”,現在更名換主就叫“曲大瓦房”。

    這時正趕上東北民主聯軍招兵,青年們覺得當兵光榮,穿上軍裝威風凜凜,都說願意去當兵。但一想當兵就要打仗,可能受傷死人,心裏頭就沒幾個真願意去的。到報名的時候都借理由東躲西藏,農會幹部天天堵著門找。李殿魁說上山看地,轟野豬,攆黑瞎子,七八天不迴家。他怕當兵丟了命,更怕當兵一走,趙金芝跟了別人。躲了初一躲不過十五,農會說了誰要再跑就鬥爭誰,該當兵不當兵就永遠給軍屬白扛活。連蒙帶嚇好不容易把大夥聚一起,但誰也不第一個報名。農會和工作隊把這些人攏到大車店的炕上,誰要報名誰就站起來。灶坑燒上火,木柈子可勁地添。炕漸漸熱了,李殿魁屁股烙得挺不住就站起來,想換一個地方。

    工作隊的人馬上說:“李殿魁站起來了,他報名了”!

    李殿魁說:“我不是報名,我屁股快烙熟了,換個地方”。

    不管怎麽說,他就算報名了,還有十多個抗不住烙的第二天就被裝上悶罐車,拉到了

    哈爾濱南邊的雙城堡當了兵。他走的那天一早就來到趙家,就想見趙金枝一眼。她媽攔在

    門口,叉著腰說什麽也不讓進。

    一人當兵,全家光榮,從此一家老少吃喝不用愁。種地、鏟地、收割的時候農會的人就趕著騾馬來幫忙,年節的時候農會就把“嚼果”送到家,凡大事小情的不用操心,農會的人肯定到場。李殿魁他媽就掛著一件事,就是給他說個可心的媳婦。他媽覺得自己的兒子當兵吃糧,光宗耀祖,八麵威風。兒媳婦一定要百裏挑一,要比趙金枝強一百套。他媽相中了老王家姑娘,就是李殿魁現在的媳婦。兩家都同意,姑娘也樂意,就選了個日子把婚定了,單等李殿魁啥時迴來就結婚。這一切李殿魁不知道,他惦念的還是趙金芝。

    “曲大瓦房”的老二,就是現在的曲大爺,大號叫曲滿富。那時正當年,沒脾氣,沒說話先笑。上過兩年小學,是貧下中農中最有文化的。農會讓他當文書,當夜校的老師,還讓他管財糧。趙金芝家的人相中了,都說她嫁他沒有錯。按老理兒沒有女家上趕男方,就悶著。工作隊的人聽說了,認為是好事,金芝嫁滿富,誰也比不了,就往一起說合。聽說李殿魁定婚了,趙金芝心裏挺失落。李殿魁她娘人滿屯子張羅,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兒子訂婚了。她恨李殿魁她娘,恨有什麽辦法?沒緣份哪!對嫁滿富金芝很猶豫。她覺得滿富人不錯,就是太愚,太蔫巴了,跟這樣的老爺們在一起太窩囊。掂量來掂量去,挑過來挑過去,滿屯子還就滿富有文化,有官銜,肩膀頭比別人高,於是第二年就嫁給了滿富。 剛當兵都想家,李殿魁更想趙金芝。上了戰場子彈不長眼睛,也不知今生今世還能不能見到她?萬一子彈在身上鑽個大窟窿,落下殘疾她還能相中我嗎?他整天就這麽琢磨,抓心撓肝的。首長見他誠實、機靈,很是喜歡他,把他留在團部。團長看他整天惙惙不樂,就和他談話,他就如實說了。

    團長說:“說媳婦是好事,誰不想啊?但現時不著急,著急也沒用。我就沒媳婦,副團長也沒媳婦,都是‘跑腿子’。我們現在是打天下的時候,沒功夫找媳婦,等打了天下我們一起找媳婦。你們村上的人能過好日子,是多少人前赴後繼奮鬥的結果。如果我們不坐天下,就娶不上媳婦,就是娶上媳婦也被反動派搶了去。所以我們必須先打天下,有了天下再娶媳婦,才能過上好日子”。 在首長身邊明白的道理就多,就比別人覺悟程度高。每天行軍訓練,累的夠戧,躺下就唿唿大睡,沒功夫胡思亂想,心裏平靜了許多。後來家裏來信說,給他定了親,是老王家姑娘。他心裏這個氣呀!但啥辦法沒有。他想給趙金芝寫信,但不會寫。找文書幫著寫,他又張不開嘴把心裏話和文書說。他恨自己,就對文書說:“你教我學文化”。學了兩天,頭疼的厲害,說什麽也學不下去。緊接著開始打德惠,兩年和家裏沒聯係。上朝鮮之前部隊補充新兵,巧的是有一個新兵是西溝來的。他告訴李殿魁,趙金芝已經嫁給曲滿富了,孩子都會走了。他聽到這個消息猶如萬箭穿心般的難受。他對趙金芝嫁人好象有思想準備,她也老大不小了。開始她娘就不同意和我,這麽多年了,我都訂親了,雖然沒見著麵,沒摸著人,我也是有媳婦的人了,人家還能不找婆家。但嫁給曲滿富可是太沒想到了,根本不般配,太可惜了啦。 他對新兵老鄉說:“太便宜曲滿富那小子了,我要是在家哪有他的份。一朵鮮花不偏不正,正好插到牛糞上了,癩蛤螞都跳起來吃天鵝肉了”。 新兵老鄉說:“那是肯定的,你在咱屯子是這個。你在前麵走,屁股後得跟著一幫的姑娘。”新兵豎起大拇哥晃了晃。 他又問新兵“他倆過得咋樣,打不打仗?” 新兵說:“不打仗,曲滿富都聽她的,三間大瓦房住著,小辮掛秤砣——走韻又打腰。” 他歎了口氣說:“這我就放心了,真希望她一輩子都享福。” 他嘴上說是放心了,可心裏頭很不是滋味。他恨自己的父母,恨趙家的人,恨曲滿富,酸甜苦辣啥味道都有。咳——,再尋思也沒有用了,就算是你有三頭六臂,人家也正躺在曲滿富的被窩裏。他想起滿洲國的時候,誰家的小子被抓當了國兵,就是這家的災難,兵荒馬亂當兵就是去找死。但從當兵那天起他可就了不得了,天老爺老大,他老二。反正不知是死是活,有今天沒明日,臨走前要在鎮子上,屯子裏逞幾天威風。他們三兩個聚在一起,有時單槍匹馬,在路上亂晃,見著的人媽呀一聲都躲遠遠的,唯恐躲避不及惹來災禍。吃飯館,逛窯子,抽大煙,沒人敢要錢。誰要是看不出眉眼高低,敢說個不字馬上就給他砸個稀巴爛,打得他滿地找牙。如果和誰家有仇,那個仇家就算倒黴了。輕者敲詐你幾個錢財,拽過來三拳兩腳地打一頓,沒人敢攔著,打了白打,留口氣就行。重者放火燒殺,讓你傾家蕩產,還要你的命。日本人睜隻眼閉隻眼,鎮長,警察,保甲長不見了人影,凡管事的都藏了起來,根本不敢在街麵露頭。他李殿魁就這樣想,像國兵一樣,在屯子裏逞一迴威風,把曲滿富收拾了,讓他跪在自己的腳下,把趙金枝搶到家裏來,使足勁摟到自己的炕頭上。有一天部隊放假兩天,老兵可以上街溜達,可以上戲院子,可以上照相館,新兵和解放兵不準出營房。李殿魁想反正放假兩天,誰也不管誰。他打聽到火車站,買了張票,上了火車準備迴西溝。等了老半天火車終於開了,他心裏飄悠悠的好不自在,就像自己飛了一樣。火車好像和他做對,開始很快,越開越慢,站站停停開了兩個鍾頭火車不往前走了。一打聽是到了三岔河,在往前不通火車了,因為離長春越來越近了,前麵有國民黨的兩個團。這時他才知道自己把火車坐反了。他到處打聽往牡丹江怎麽走,過了牡丹江才能到西溝。但人人都說不知道,最後隻好又坐了迴來,垂頭喪氣的返迴部隊。 團長問:“昨天幹啥去了,挺晚才迴來,怎麽沒精神?” 他說:“想迴西溝,沒迴去,把火車坐反了,差點沒碰上國民黨”。 團長樂了:“你真是個傻小子,現在兵荒馬亂的,給你一對翅膀你也找不到家。” 他對團長說:“我就想迴家,像滿洲國國兵那樣把老曲家和趙金枝她娘收拾收拾,我實在咽不下這口氣。” 團長了解他的那些事,嚴肅地說:“你以為這是滿洲國?你以為我們是國兵?我們是共產黨領導的人民軍隊,是保衛自己天下的民主聯軍。你要像國兵那樣胡鬧,是要犯錯誤的。我可告訴你,以後不能胡來,到哪去直接和我報告。” 從那以後,部隊放假他沒再享受過老兵的待遇,直到入朝。對趙金芝的思念就此打住了,按他自己的話說就是“這根脈就到這斷了”。入朝第二年,他在美國鬼子飛機的轟炸中負傷,迴國住了一年多的醫院,成了光榮的殘廢軍人。迴到地方後,組織安排他們幾十個人到廣西的鐵路上工作。他挺高興,迴家去接媳婦孩子和娘。這時他爹已經去世了,他要讓娘和自己在一起吃香的喝辣的,好好孝敬她老人家。可惜的是他娘暈車,剛走了個八鍾頭,還沒到牡丹江就吐得昏迷不醒。他隻好把娘送了迴來,帶著媳婦迴了廣西。迴去後他整日想娘,吃不香,睡不著,沒心思幹工作,人瘦了一大圈。廣西到黑龍江坐火車三天四宿,想看娘一眼比登天還難。一封信郵半個多月,有時候還把信郵丟了,幾個月沒有娘的音訊。過春節的時候,他衝著黑龍江的方向哭了半宿,讓他媳婦也跟著難受。由於沒文化,到處都感到別扭,幹了二年多就想迴黑龍江種地去,也好孝敬老娘。領導勸他不要走,農村很艱苦,日後你會後悔的。他是王八吃稱砣——鐵了心了。他覺得農村沒什麽艱苦的,不就是種地嘛,咱祖祖輩輩就是種地的。在那裏生兒育女,出力吃飯,滋潤的很。領導問,你的工作不要了,黨票要不要了?李德惠迴答的挺幹脆:黨票必須要,那是我用鮮血和生命換來的,是我的光榮,傻子才不要呢。就這樣,他穿著一身舊軍裝,領著老婆孩子,興高采烈地迴到了村裏。見到娘,娘高興,誇兒孝順。他更歡喜,一家人其樂無窮。見到當婦女主任的趙金芝,倆人感覺都木個張的。就簡單打了招唿,也沒多說什麽,也不想多說什麽,讓一切都像西北風一樣刮過去吧。李殿魁的媳婦不錯,長的不比金芝差多少,心眼正,體格也挺好,還給李家生了胖兒子,第二個都懷上仨月了。李殿魁挺滿足:當兵入黨立功,好事都貪上了,雖然負了傷,但也比犧牲的那些戰友強,好日子他們是享受不著了。還是那句話,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就沒有我李殿魁的好日子;今後要為黨多做貢獻,好好發揮一個共產黨員的作用,不辜負人民軍隊的培養教育。一九五六年他當上了支部書記,成了全村群眾的主心骨。趙金芝還當婦女主任,歸他直接領導。由於工作的原因,倆人在一起的時候就多,一來二去淹流水勾起老冰排,不知不覺中舊情慢慢複燃。其實他們互相都沒有忘記,也不可能忘記。表麵上很麻木,誰也不提往事,實際上都在極力控製。有一次到公社開會到天黑,迴來的路上倆人都沒控製住,從此倆人偷偷摸摸過了半年。倆人抱到一起的時候忘了天,望了地,冷靜下來也覺得怪丟人的。都想最後一迴,但就停不下手。有一天他到金芝家串門,就她自己在家。倆人剛那個,大們嘩啦響了,曲滿富迴來了。把李殿魁嚇了一身冷汗,扔下趙金芝,衝出後窗,鑽進苞米地,蹲在地壟溝喘著粗氣聽動靜。 不一會,就聽金芝不是好聲地喊:“快來人哪,不好了。” 李殿魁絲毫沒猶豫,幾個箭步就竄出去,從後窗進了屋。他以為曲滿富要收拾趙金芝。到那一看,原來是曲滿富上吊了。他也沒多想,忙把曲滿富卸了下來。他倆的事村裏人早有閑話,曲滿富多少聽著點風聲。其實這種事也沒什麽稀罕的,細數一數哪個屯子都有。俗話說得好家家賣燒酒,不漏是好手。曲滿富雖然早已耳聞風言風語,但沒抓著,就憋在心裏。今天他隔著窗戶看到老婆正提褲子,一個男人的身影嗖地躥沒了,看背影就像李殿魁。他心裏窩火,想找李殿魁拚命。但人家是書記,複原軍人,自己的身體沒他壯,讓你打也打不過。他拿起根繩子,踩著板凳就吊到了門框上。多虧李殿魁跑的快,他才沒死成。他虧著沒死,要是死了李殿魁的麻煩就大了。 先是全村都知道了,沒出一個星期全公社都知道了。李殿魁被一擼到底。那些日子他窩囊得不敢出屋,連死的心都有過。趙金芝被黨內警告,但還當婦女主任。按照慣例這種事情主要處分男方,男方負主要責任。也不知為什麽,全公社前赴後繼連續發生了三起支部書記和婦女主任勾搭連環的事。原來公社黨委要開除他的黨籍,但直接負責處理這件事的組織委員小馬,就是現在的馬書記。他覺得給予開除的處分太重了,建議請示一下縣委。縣委覺得他負過傷立過功,及時救了曲滿富,檢查態度也誠懇,就保留了他的黨籍。其他那兩個支書都被開除了,標誌著兩人的前途沒有了。這兩人感到不公平,找到縣委要求和李殿魁一樣保留黨籍。縣領導質問他們:你們當過兵嗎?你們身上有美國鬼子的彈片嗎?這兩人頓時理屈詞窮,殺豬不吹——蔫退毛了。這就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如果當年被開除黨籍,那可能就沒有今天了——馬書記對他有恩。當時李殿魁後悔莫及,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向組織表示一定痛改前非重新做人,為此改名李德惠。時刻不望入黨的日子,時刻不望自己是共產黨員。兩年後他又被重用,當上另一個村支部書記。好酒就是好酒,無論巷子多麽深,後來他又調迴西溝村當支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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