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望不到頭的大草甸子,兩邊是連綿不斷的丘陵。中間是形形色色,一歲一枯榮的雜草,被皚皚白雪覆蓋著。偶有幾棵,十幾棵水曲柳、水冬瓜、白樺樹稀稀拉拉地立在甸子的罐木叢中。一條彎了又彎的小河在中間流過,把草甸子分為南北兩半。河裏淌著水,河麵結著冰,冰上淌著沿流水。水氣掛到草和灌木上,變成毛絨絨的晶體。掛到樹的杪枝上結成豆大的冰珠,透明欲滴。雖然很好看,但晌午陽光一照,溫度稍有提升就悄悄地融化了,雰雰的景象就不見了。陳小明說這地方很美,背著畫板來畫素描。前幾天他讓李小豔陪他來,迴去就凍感冒了,李小豔再也不來了。陳小明把屯子周圍都畫遍了,他把自己的作品掛在宿舍裏,有說好的,有說不咋地的,有說看不明白的。

    劉誌堅說:“灰蒙蒙的,看了犯困。”

    牛新城說:“他畫的不像中國,像外國。”

    不管別人說什麽,陳小明堅信自己追求的是世界上最高雅的藝術。他看不起劉誌堅和牛新城,他倆是啥?是根本不懂藝術的傻大個。

    李支書眯眯著眼看了半天說:“這不就是二道河子、南大砬子、黑瞎子溝,荒草甸子嗎?看不出來這就叫藝術,不能當飯吃”。說著他還直搖頭。

    劉琴說:“社員家結婚都做炕琴,把你的畫畫到炕琴玻璃上不是很好嘛。”

    劉琴一句話使陳小明茅塞頓開,裏裏外外地忙碌開了。誰家辦喜事他茅遂自薦,義務為人家畫炕琴。後來有點小名氣了,不管誰家結婚都請他去畫炕琴。後來鄰村的也找熟人請陳小明畫,把他整天忙得不亦樂乎。老鄉們心眼好,看著陳小明受累,還搭著油畫顏料很是過意不去。每當陳小明迴哈爾濱時,就送給他雞蛋、蘑菇、粘豆包。他推辭不過,隻好收下。分成兩份,一份拿迴自己家,一份送給李小豔家。也有私下給他錢的,開始他不敢要,後來他也偷偷收下了。他心裏有數,誰給的好處多,他就給誰先畫,就買力好好畫。村東的水庫,南大砬子,青石崗等等都成他的作品,搬到了鄉親們的炕琴上。雖然貪黑起早,但陳小明其樂無窮。他對修渠有意見,因為把大自然的景色給破壞了。特別是取石料修渠首,硬是把南大砬子炸掉一個角。

    李支書不冷不熱地說:“你懂個屁,學大寨,趕大寨是最重要的事,再有個南大砬子也得崩,你整天畫那玩藝能當飯吃?現在你是小跑腿一個,一人吃飽了全家不餓,將來怎麽辦?還不把老婆孩子餓死?沒正事兒,還挺臭美的。”

    陳小明認為李支書瞧不起他,但表麵不敢反駁,心裏頭對李支書很惱火。

    二丫蛋昨天訂的婚,一個禮拜後就要結婚。她急三火四地來求陳小明馬上給她畫炕琴,給他來了個措手不及。因為第二天青年點就放假,大家都急著迴家。

    陳小明對二丫蛋說:“割柴火的時候你幫過我的大忙,我還沒報達你呢。你放心,我就是貪大黑今晚也把你的炕琴畫出來。”

    晚上九點多了,別人都閉燈睡覺了,陳小明還在那畫。李小豔不知什麽時候躡手躡腳地來到他身後,使足了勁咳嗽了一聲,把他嚇了一大跳。

    李小豔問:“明天就迴家了,還在挑燈夜戰,這是給誰畫的?”

    陳小明說:“二丫蛋,過幾天她要結婚。”

    李小豔說:“怪不得這樣賣力,又吃人家粘豆包了吧?”

    陳小明說:“這不是吃不吃的事,人家要結婚咱能不幫忙嗎?去年幫我割柴火,我還沒報答人家哪。”

    陳小明畫了一宿,天亮時二丫蛋來了。看了畫完的玻璃,她非常滿意,非常感謝,要拉著陳小明去她家吃飯。因為同學們八點統一坐拖拉機到公路趕汽車,所以陳小明沒有去,趕緊收拾自己的行裏。

    二丫蛋說:“你再迴來我就嫁到東嶺去了,見麵的時候就少了。我送你一個手絹,留做紀念吧。”

    陳小明心想,這個農村妮子情感還挺豐富的,本村好小夥有的是,為什麽要嫁到外村去?來而無往非理也,陳小明還了一本紅色封皮的筆記本給她。筆記本插圖是革命樣板戲裏的英雄人物,二丫蛋非常喜歡。她還沒看到過這麽漂亮的筆記本,再說她也不寫字,要筆記本有啥用?第一個插圖是偵察英雄楊子榮,英姿颯爽,浩氣衝天,腳下是渾身顫抖的座山雕,。

    二丫蛋說:“我看見楊子榮就能想起你。”

    她說得含情脈脈,弄得陳小明不好意思。

    陳小明想在上麵寫上贈言,祝二丫蛋和他的革命伴侶比翼齊飛。這時陳小明才想起隻知道她姓王,不知道她叫王什麽。

    陳小明不好意思地問:“你、你叫什麽名?就是大名。”

    二丫蛋說:“俺叫王冬月,俺娘冬月生的俺。”

    陳小明又問:“你對象叫什麽?”

    二丫蛋說:“別提了,他那名比誰都難聽。他們家從山東跑盲流剛來時住在生產隊的馬棚裏,他媽肚皮鬆,一連氣生了六個孩子,最後生了他。報戶口時他爹現給起的大名叫孫馬棚。左鄰右舍都說這個名不好聽,咋給孩子起這樣的名?他爹說,沒馬棚我們全家都得住露天地,馬棚為我們全家遮風擋雨,有什麽不好的?”

    陳小明問:“他們家過得怎麽樣?”

    二丫蛋說:“還行,他家哥們多,勞力多。他有三個哥哥沒媳婦,都是跑腿子。他是老疙瘩,哥幾個都為他攢錢娶媳婦。給了我們家二百塊錢彩禮,三鄉五裏的沒有給這麽多的,我是第一份,不信你屯裏屯外打聽打聽。”二丫蛋挺得意的樣子。

    陳小明問:“人長的挺精神吧?”

    二丫蛋說:“個挺高,和你似的,比你胖,不像你這樣瘦,比我大七歲,長的挺老性。毛病就是好喝酒,懶得幹活。這一點不可心,好在他說了結婚後保證不喝了,好好勞動養活我。”

    陳小明問:“你自己搞的?”

    二丫蛋說:“哪是自己搞的?俺姐夫給找的,他在東嶺給人家做門窗認識的。”

    陳小明問:“你挺滿意?”

    二丫蛋說:“說不上滿意,比俺姐夫可差遠了。”

    陳小明問:“為什麽這麽急著結婚”。

    二丫蛋說:“明年是寡婦年,不吉利。”

    陳小明說:“那都是迷信”。

    二丫蛋說:“管他迷信不迷信,我肯定是要找婆家,再在家呆下去就把我媽我爹愁死了,就好象我非爛在筐裏不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雞會下蛋,嫁狗會看家,啥人啥命。”

    前幾天李支書安排他給公社王副書記畫,他兒子要結婚。

    李支書告訴陳小明:“你們放假迴來抓緊畫出來,那小子不好唬弄。”

    他畫炕琴從不占正常勞動時間,都是下雨陰天,放工以後忙裏偷閑。這次是大隊領導指派,花公家的時間,是公差,陳小明心裏美滋滋的。

    他對李小豔說:“有的人說我畫畫沒正事,事實證明完全是胡說八道。看到沒有,公社領導都求到我頭上來了,看以後誰敢小看我。將來你就看我的,我要加倍努力,保證讓你吃香的喝辣的。”

    李小豔說:“別臭美了,有能耐你畫一個《毛主席去安源》,一夜就能紅遍大江南北,上麵還不把你調到北京去。”

    陳小明一邊畫心裏一邊嘀咕,李支書說王書記“那小子不好唬弄”是什麽意思?他好象對王副書記有意見,不願答理他,但又不敢得罪他。過了兩天李支書來看畫得怎麽樣了,他問李支書:“為什麽你說‘那小子不好唬弄’?”

    李支書馬上不承認:“我說了嗎?我根本沒說。”

    陳小明很奇怪李支書會不承認,就說:“你肯定說了。”

    李支書瞅著一臉稚氣的陳小明非常嚴肅地說:“從今天起,不準再提此事。我沒說就是沒說,我說了也是沒說。”陳小明莫名其妙,傻乎乎地問:“為什麽?”

    李支書說:“你們還小,最好不要再問為什麽,長大了你們就知道社會是多麽複雜。”

    忙了四天,畫完了給王副書記的炕琴玻璃畫。李支書讓陳小明坐著馬車給他送去。要去見一個公社副書記,而且是一個“不好唬弄”的書記,他的心裏有些忐忑不安。但一想也沒什麽了不起的,憑我的手藝肯定能受到表揚。陳小明把包著玻璃畫的包袱皮一層一層地打開,王副書記的老婆馬上說好,又是給陳小明讓座,又是讓他喝水,還誇他真是有才,才華出眾。陳小明心裏很得意,就等著王副書記的表揚。剛見到王副書記時他臉上還有些笑模樣,看完畫他臉上的笑意蕩然無存,變得冷冰冰的。

    王副書記說:“拿迴去重新畫,馬上拿迴去。都說你畫得好,但我說你的畫問題很多。”

    陳小明一陣緊張,趕忙從凳子上站起來,聽領導繼續說。

    王副書記說:“你的這些畫最大的問題是不突出政治,不符合當前形勢的需要。當前最大的政治是不屈不撓,前赴後繼,不折不扣地貫徹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將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我們做什麽事情都不能偏離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偏離了就要犯錯誤。”

    陳小明聽了半天也沒聽明白他的畫錯在什麽地方,就怯懦地問:“請領導批評應該怎麽樣改。”

    王副書記輕蔑地看了陳小明一眼說:“這還值得批評嗎?你自己看。”

    陳小明心裏十分緊張,看了半天也沒看明白錯在什麽地方。

    王副書記問:“怎麽不說話?”

    陳小明囁嚅道:“我不知道哪裏畫錯了。”

    王副書記哈哈地笑起來,笑得陳小明心裏發毛。

    笑完了,他說:“年輕幼稚啊!你看看,淨畫些山呀水呀,魚蝦蟲鳥,花花草草的,這是什麽呀?這都是資產階機的的垃圾。齊白石畫得好不好?文化大革命一開始就被批判了,早就掃地出門了。我兒子結婚要辦成革命化的婚禮,怎麽能畫這些東西呢。” 陳小明茅塞頓開,終於明白自己錯在了什麽地方。他從心裏往外佩服王副書記的水平,佩服他的政治敏感性,佩服他的階級覺悟。

    他對王副書記說:“我把玻璃拿迴去重新畫,畫南昌城頭起義的紅旗,畫井崗山反圍剿的戰鬥,畫延安雄偉的寶塔山,畫天安門的開國大典。”

    王副書記對陳小明認識提高的如此之快很滿意。

    王副書記說:“我們要把革命的浪漫主意和革命現實主意相結合,修渠工程馬上就要開始了,你可以畫千軍萬馬戰天頭地的場麵,畫貧下中胸懷大誌,人定勝天的大無畏精神。”

    陳小明來到工地以後,時刻都記著王副書記的話。天天都畫素描,記錄大家勞動的情景。

    夏天的時候河水大,甸子有沼澤,人和拖拉機都進不來,隻有冬季才能施工。將一米多的凍層挖開,再用人和拖拉機往兩邊翻土,在原河道旁在修一道深渠,把沼澤放幹。各村都開戰前動員會,共產黨員,基幹民兵打頭陣,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口號喊得震天撼地。張鐵軍、劉琴等又一次提交了入黨申請書,爭取火線入黨。

    李支書對大夥說:“咱們屯什麽事沒落過後,這次我們也必須搶在前麵。把倉庫的黃豆都換成豆油,殺一頭豬,夥食一定要搞好。戰麗到工地食堂去,再配兩個能起早貪黑的。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嘛”。

    知青和村裏的小青年們把請戰書貼上牆,莊嚴地向毛主席保證,誓死打好這一仗。

    即將被殺的豬在嚎叫,大隊長陳勝來找李支書:“咱們大隊的交豬任務還差三頭沒完成,那頭豬不能殺。”

    李支書一拍腦門:“我咋把這個茬給忘了,告訴他們別殺了。”

    但是已經晚了,豬不再嚎叫了,李支書和陳勝來到跟前一看,刀子已經下完了,正嘩嘩地放血哪。公社領導已經三令五申,一個糧,一個豬,哪個大隊都必須完成任務。這是政治任務,是對毛主席,對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態度問題。誰出了差頭誰就是破壞了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偉大成果,誰就要受處分。

    陳勝說:“不行用青年點的豬頂上,他們圈裏還有四頭。”

    李支書說:“不行,青年點沒有交豬任務。再說那幾頭豬還得留給知青們吃,一百多人吃不了幾天,本來豆油就不夠,沒葷腥哪能行。”

    陳勝問:“那怎麽辦?”

    李支書說:“走一步算一步,打一棒子躲一躲,活人還能讓尿憋死。不是私賣私分,是用在改河工地上,上麵也不會怎麽樣咱們。”

    工程一開始就遇到了困難,凍層太硬太厚,盡管都使圓了力氣,但進度十分緩慢。張鐵軍和戰友們虎口都震裂了,膀子震得酸疼。更讓人上火的是進度慢,公社指揮部總在大喇叭裏點明道姓的批評,李支書麵子實在掛不住。相鄰的幾個村都遇到了這個問題,就湊到一起開諸葛亮會商議。三個臭皮匠就是一個諸葛亮,大夥認為要想進度快就得用炸藥。可是上哪弄炸藥呢?就是有賣的,錢從哪出呢?就是有了炸藥又有誰會放炮呢?

    李支書說:“活人還能讓尿憋死,都動動腦筋想辦法。”張鐵軍突然想起王老四會炒炸藥,會放炮。

    李支書一拍腦袋:“可不是咋的,怎麽把王老四這小子給忘了。”馬上派大隊長陳勝去叫王老四。

    大隊長一個人迴來氣哼哼地說:“王老四拿把,說什麽不來”。

    王老四心裏恨死李支書啦。就是這個人民的好書記讓他蹲了一個多月的學習班,吃窩窩頭,丟人現眼,憋氣遭罪。現在看我有用啦,不是送我上學習班的時候了,我給你跪下都不行。哼!我大錯誤不犯,小錯誤不斷,我是貧農,就是不去不去,看他能把我怎麽樣。

    李支書問:“他怎麽說的?”

    陳勝答:“他說不尿你們這些大隊幹部。”

    李支書聽完大隊長學完舌,勃然大怒,趕著馬爬犁就迴了村。別看王老四嘴挺硬,大隊長一走他就後悔了,急得直拍大腿,恨自己的嘴怎麽沒把門的,怎麽什麽都往外咧咧,但是什麽都晚了。思來想去沒別的路,隻有連夜主動到工地去,半道上正碰上李支書。

    王老四一個勁的認錯:“書記我錯了,我和陳大隊長鬧著玩的,我馬上到工地上去,我再不敢胡說八道啦”。

    李支書看他態度這麽誠懇,行動這麽積極,氣消了一半。再說眼下正是用這小子的時候,就沒有再計較,調過馬頭把王老四拉了迴來。王老四是個平時愛瞎咧咧,外表粗達拉的,但心靈手巧,幹啥象啥。正是在公社的學習班改造時學會了炒炸藥,放炮炸石頭,得到了學習班的表揚。管教他們的武裝部部長特意和李支書說,這小子要是走正道還真是把好手。

    李支書給王老四下達任務:“從現在開始,你要戴罪立功,炒好炸藥,還要放好炮,要注意安全,別他媽整出啥事來。”

    王老四不停地點頭:“你放心書記,我保證按你的指示辦,保證不走樣。”

    李支書一走他馬上衝陳勝瞪起眼睛:“你肯定在李書記麵前狗逼我了,老子早晚和你算總帳。”

    陳勝氣得唿哧唿哧喘粗氣:“有能耐和李支書記耍,別他媽當麵是人背後當鬼,和我逞什麽能耐,我不也是跑腿學舌的嘛。”

    王老四的臉上反而露出笑容:“你叫我和李書記耍,我敢嗎?你不是害我嘛。我就氣你,氣死你,看你怎麽辦!”

    大夥知道王老四不是省燈的油,以前看過他和陳勝吵架,吵起來就沒頭。今天這事明擺著是王老四不敢惹李書記,就拿大隊長砸伐子。幾個人把陳勝拽走了,這場仗也算打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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