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琴來到西溝大隊適應的非常快。別人怕苦,她不怕苦;別人喊累,她不喊累;別人想家,她說不想家,其實她也想家。剛來時誰也分不清哪是稗子哪是麥子,看上去都綠油油的。鏟地時拿著鋤頭不知怎麽樣鏟,一鋤下去鏟掉的不知是草還是苗。劉琴學得快,鏟到頭還得迴來接李小豔。李小豔就覺得鋤頭有千斤重,拿起來費勁,鏟下去不聽使喚。眼看著別人離自己越來越遠,她總是攆不上趟。一條壟沒鏟到頭,雙手都是血泡。劉琴一邊幫她一邊鼓勵,勸她千萬不要著急上火。村裏的婦女都佩服劉琴,把她評為一等女勞力,和男勞力同工同酬,幹一天掙兩角錢。別的女同學幹一天能掙一角五分就不錯了。要是趕上掙記件工分,她一個能頂三四個女勞力,汗珠子掉地下摔八瓣,越幹越有勁。劉琴工作幹得好是一個方麵,更重要的是人緣好。到青年點的第一個春節,大家都急著迴家團聚。離春節還有一個多月,大家掐著指頭一天一天地算,心早飛迴家了。但房子要有人看,牲口要有人喂,總要留下幾個人。說心裏話無論高調革命的,低調落後的,沒一個人願留下。近了臘月門兒,大夥迴家的心情更加迫切,但誰也走不了,因為還有一半糧食帶著皮在場院上沒打完,公糧任務還沒完成。好不容易到了陰曆二十三過小年,打完場大家一刻不停地準備走。留誰在這看堆呢?領導為此發愁。尤其要留個挑頭的,責任挺大,防火防盜馬虎不得。

    劉琴對大夥說:“我不迴去了,在這過革命化的春節比在家還好,人多還熱鬧,吃的也好。迴去也是空著手,還多了一個吃飯的。年底分這八九十塊錢,扣除夥食費還剩三十多塊錢,讓別人給爸媽捎迴去,也省路費了,等明年收成好再迴去”。

    劉琴說的是真的,家裏兄弟姐妹穿的衣服都帶補丁,生活很緊巴。所以劉琴就不迴家,把春節團圓的機會留給大家,把節省的錢補貼家裏。所以大家就感謝她,佩服她的為人。

    走的時候劉琴和兩個留守的同學在大門口送大家。不知怎麽迴事,大家像生離死別似的。李小豔、黃桂芬和幾個女生哭哭啼啼,心裏十分難過,就覺得對不起劉琴他們仨。

    李小豔說:“把你們仨扔在這,我們心裏不好受。”

    黃桂芬說:“我早點迴來。”

    劉琴說:“看你們那出息,也不是上戰場,快別掉眼淚了,一個多月咱們就會再見麵。”

    張鐵軍偷偷對她說:“我奶奶有病,整天就是想我,我不迴去不行,要不然我一定留下。”

    劉琴說:“奶奶那麽大歲數了,正盼著見你,你一定要迴去。”

    張鐵軍說:“我提前半月迴來,和你們積糞造肥,安排明年的生產。”他想對劉琴說:我真的不舍得走,心裏十分牽掛你。但話到嘴邊又咽了迴去,自己覺得臉上發燒,瞅著劉琴傻笑。

    大夥一走,青年點一下子變得冷冷清清。另外留下的倆人都是男生。一個是牛新城,他說鏟二遍地時和炊事員打仗犯了錯誤,這次留下來要立功贖罪,徹底改變留給大夥的壞印象。另一個是馬成彬,他是個孤兒,沒地方去。按政策他可以留城,可是留在城裏他沒地方住,也沒地方吃。幹脆和同學們一樣,到農村去,到祖國最需要我的地方去。他身材單薄,性格內向,一過節就難過。誰都看得出這些天他沉默寡言,心事重重。村領導了解他的情況,就讓劉琴她們多找他嘮嘮。

    三十那天,家家戶戶貼對子,放炮仗,掛燈籠。春節頭幾天家家都上山砍一棵幾米高的鬆樹,做成燈籠杆。用紅紙糊好燈籠,三十晚上天一黑就高高地掛起來。還有的用盆和水桶等東西裝上水,放在外麵凍一個多小時。再拿迴屋裏緩十多分鍾,把凍好的冰坨倒出來。這時冰坨中間沒有凍透,形成一個空芯,用鐵釺鑿開把裏麵的水放出來,裏麵放上一根蠟,一個冰燈就做成了,放在門口很是好看。天將黑時,銀色的原野泛著淡薄的藍色。屯裏的燈都亮起來,冬日裏沉寂的村子頓時有了許多生氣。貧下中農說點燈籠是驅邪避災圖吉利,圖今後的日子火紅。還有一種用蘿卜掏成碗狀的燈,倒上豆油,裏麵安一個燈撚。這樣的燈大都放在門口、路口,祖墳和通往祖墳的路上,說是給老祖宗們照亮道,請他們迴家過年。安放這種燈時要先在雪裏踩出一個窩,再把燈放進去,這樣就能保證燈不被風吹滅。點燈的時候,李支書叫著他們仨來到自己家,圍在一起包餃子。

    劉琴說:“大過年的給你們添麻煩”。

    李大娘說:“這有啥麻煩的?人多熱鬧。”

    為了過年,二十八那天李大爺家殺了口年豬。屯裏都沾親掛拐,李支書先打發孩子給輩分大的送塊肉去,再給以往別人殺豬時給咱送肉的還一塊,再把大小隊幹部和直係親戚找來吃一頓,還有的就是沒殺豬的社員來賒幾斤,一頭豬基本就沒有了。這是屯裏的習俗,家家戶戶都照此辦裏。但過年包餃子的肉李大娘早留出來了。

    李支書說:“誰也別外道,咱們是一家人。來了半年多了你們沒看著嗎?咱這一般不來外人,誰家來了客人不一會全屯都知道了。不用人告訴,一個狗咬,全屯狗都叫。你們明天晚到大隊長陳勝家吃,後天晚到治保主任家,初三到一隊隊長家,初四到二隊隊長家,初五破五還到我家。原來初五想到三隊隊長家。他家太窩囊,五六個孩子,衛生不好,端上來餃子你都咽不下去。” 連續幾天天還沒黑,村幹部就按李支書給排的順序打發孩子來叫。他們仨走東家串西家,不亦樂乎。李支書告訴他們這叫吃百家門。山裏人純樸、熱情,飯菜一家賽過一家,每一家都怕別人笑話摳門。

    劉琴的宿舍本是男宿舍。放假後沒人住,劉琴就搬過來住,因為隔壁就是牛新城他們倆。中間的牆很薄,板夾泥,說話都能聽得見。李支書怕劉琴一個人孤單,晚上害怕,讓老齊家大丫頭桂香來給她做伴。牛新城隔著牆喊,別害怕,有事喊我們。初八那天後半夜,激烈的狗叫聲把劉琴和齊桂香驚醒。她倆害怕,用繩子把門重新綁了一遍。躲在炕上不敢出聲,靜靜地從窗戶往外看。但什麽也沒看到,隻聽到栓在院裏的狗在咬,還有走路踩雪的聲音。隔了一會狗不叫了,她倆一麵喊一麵使勁敲牆。他倆睡得無比香甜,任憑她倆怎麽敲,怎麽喊。不一會李支書和生產隊飼養員來了,她倆才敢出門。他們來到牛新城那屋,隻見裏外兩道門都半開著,風雪正往屋裏灌。地下有進來人帶進來的雪,燈亮著,兩人還在香甜的夢鄉裏。他們瞅了一圈,沒發現什麽異常。 李支書說:“肯定進來人了,丟啥還不知道呢。”

    劉琴和齊桂香都很緊張。

    李支書說:“別害怕,也別叫他倆,讓他們好好睡吧,年輕人覺大。我在這屋睡,你們都迴屋睡吧。”

    李支書也沒脫衣服,陪著他們睡到天亮。她倆知道李支書在那屋心裏也踏實了很多。第二天他倆發現蓋在身上的大衣和兩雙新買的棉膠鞋不見了。從雪地上留下的腳印判斷,是外村來的兩個賊。到屋裏學摸半天,沒發現什麽太值錢的東西。外麵狗咬的厲害,穿上大衣,換上他倆的新膠鞋就跑了。過了兩三天劉琴才發現一副水桶不見了,那是建青年點時在縣裏白鐵社買的,一般老百姓家買不起這種白鐵桶。

    李支書說:“這就是小偷小摸,咱丟的東西沒走多遠,過些時候蔫不悄地到鄰村找一找”。

    牛新城擼胳膊挽袖子現在就要去。

    李支書說:“現在肯定藏起來了,他們也不傻。”

    劉琴嗔怪說:“怎麽睡得那麽死,還說有事招唿你們,你倆被抬走都不知道。”

    齊桂香說:“明天還不得讓小偷把他倆偷走了。”說完笑個不停。

    牛新城說:“明天我保證睡覺不那麽死了。”

    馬成彬說:“我可保證不了,頭一沾枕頭就過二道嶺了。”李支書說:“年輕人,不算啥毛病。我年輕時比你們覺大,行軍走路都能睡著了。”

    為了安全,從那天起大隊幹部輪流來男宿舍陪宿,一直到放假結束。

    正月初二時,縣知青辦公室和公社黨委來慰問。事先也沒來通知,就是要突然襲擊,看看各個青年點的留守人員都在幹什麽,有沒有問題。在馬圈裏,劉琴和牛新城、馬成彬,還有幾個社員在過革命化春節:他們的任務是起糞,往南大排地裏送。大車小輛,人歡馬躍,熱火朝天,汗流浹背。她當時戴一棉帽子,捂的比較嚴,分不清男和女。知青辦王主任四十多歲,戴一眼鏡,很是斯文。開始劉琴也不認識他,因為李支書陪著她猜一定是哪來的領導。看到知青們精神狀態這麽好,他很激動,認為李支書帶知青很有辦法。他走到劉琴她們跟前,關懷備至地虛寒問暖,還拍著劉琴的肩膀,誇她是好樣的。劉琴第一次被一個陌生的男人拍著肩膀,感到很尷尬,但知道他沒看出來她是女生。

    還沒容她解釋,王主任又在她胸上不輕不重地打了一拳,繼續誇讚:“這小夥子身體挺壯,好好幹前途無量”。為了表示更親近,還在她的臉上擰了一下。

    劉琴為了不讓誤會繼續下去,馬上接著說:“報告主任我是女的”。

    王主任不信,說:“開什麽玩笑,男的就是男的,為什麽要說成女的”。

    劉琴摘下帽子,露出秀美的辮子。王主任目瞪口呆,想想剛才還在人家胸脯上打了一拳,還擰了一下,頓時覺得無地自容。

    王主任反應挺快,忙又替自己打圓場:“姑娘就是姑娘,別整地像小子似的”。說完自己先哈哈地笑起來。

    大夥就跟著笑,笑出眼淚,笑得肚子疼。這件事很快傳揚開來,說起來大夥就樂一陣子。貧下中們的心就是一杆秤,誰半斤,誰八兩,他們心裏最有數。老少爺們交口稱讚:咱們屯子姑娘裏還挑不出一個這麽能幹的。按理說劉琴這樣出色的不應該在食堂,應該在一線。但知青擁護,就說她做的飯好吃,不讓她走。李支書也沒辦法。

    戰麗來了一個月,就聽說劉琴和張鐵軍的關係很不錯。就是似搞對象還好象沒搞那個意思,反正大家誰也說不明白,就是背後議論。也許是大家猜的,議論的多了,就可能成真的了?主要原因在於張鐵軍和劉琴是中學同學,來到青年點那天起他倆在一起的時候就多,難免大夥東猜西想。其實張鐵軍天生有女生緣,女生有難事都愛找他幫忙。當然了,他是青年點的點長,也是基幹民兵排長,不找他找誰呀?

    戰麗接觸的青年點的第一個人就是張鐵軍,第一印象還不錯。那一天戰麗他們是坐火車從哈爾濱到縣裏,再坐大卡車到公社。到了公社在門前集中,等候各村來接。其實各村的人都來了,隻是彩旗飄舞,熙熙攘攘,亂七八糟,人太多互相不認識。西溝村來的是東方紅28輪式拖拉機,當地人都管它叫大膠輪。車上掛著大紅花,插著彩旗。車廂板上貼著大字塊:西溝村熱烈歡迎新青年。

    張鐵軍帶著牛新城站在車上衝著熙熙攘攘的人群使勁喊:“西溝村的,西溝村的請上車”。

    眼睛尖,耳朵靈的就早早上了車。上了這輛車就是一家人,馬上就好不親熱。沒接上頭的還在人群裏擠來擠去,費勁巴拉地四邊打聽。戰麗背著行李,一腦袋門子汗,正在東問西打聽。

    張鐵軍站在東方紅28上問她:“那個婦女,你找哪個村“。

    戰麗聽他叫“那個婦女”,還以為叫別人,後來知道是叫她。就答:“找西溝村”。

    張鐵軍說:“上來吧,這就是西溝的拖拉機”。

    張鐵軍伸出手把戰麗、劉誌堅、範小虎一個一個拽了上來。戰麗覺得他的手很有力量,又很粗糙,攥得她的手很疼。

    第二天她問張鐵軍:“為什麽管我們叫婦女,多難聽,叫女同學,叫戰友不就完了嗎”。

    他告訴她:“貧下中農都這樣叫。開始挺別扭,慢慢就習慣了。

    把戰麗他們拽上車,張鐵軍他們又接著喊:“西溝大隊的,西溝大隊的上這輛車”。

    本來就人地生疏,聽他們這麽一喊,上了車的就有些糊塗:到底是“西溝村”還是“西溝大隊”?別上錯了車。

    張鐵軍和他們解釋:“都是一迴事,也叫西溝村,也叫西溝大隊。”

    張鐵軍告訴新青年們:“我們去年來時是坐馬車,你們來是坐拖拉機,再以後就能有汽車了。”一片歡聲笑語。

    拖拉機一發動大家就盼著快點到西溝,七嘴八舌問個不停。

    “西溝有多遠?”劉誌堅問

    八十多公裏。”張鐵軍答。

    “八十多公裏是多遠?”範小虎問。

    “你真是個笨蛋,八十多公裏就是八十多公裏,就是八十個一千米。”劉誌堅嘲笑範小虎。

    範小虎說:“我是說八十公裏能跑多長時間”。

    張鐵軍告訴他:“夏天沒有雨,路不出泥窩子,冬天不下雪,不出雪凜子能跑仨小時。趕上道不好能跑半天多,要是遇上打誤,還可能在半道上待半宿。”

    戰麗問:“咱們今天不會出問題吧?”

    張鐵軍說:“沒問題,擦黑時準到。”

    戰麗問:“什麽叫擦黑?”

    張鐵軍說:“擦黑就是傍晚,就是太陽卡山的時候。”

    戰麗又問:“太陽怎麽還卡山哪?”

    張鐵軍說:“一會看了你就知道了,就是太陽要落山的時候。咱這有山擋著,天黑得早。”

    張鐵軍和新來的二十多人都分別談了話,交流了思想,鼓勵大家聽毛主席的話,紮根農村鬧革命,戰天鬥地學大寨,在改變客觀世界的同時不斷改變自己的主觀世界。還說這的條件很艱苦,勞動很累,讓大家要有思想準備。張鐵軍打小就是一個小大人,五年級的時候就當上學校紅小兵委員會副主任,主任是老師。全校備戰搞軍事訓練,他穿一身自製的仿軍裝,雄赳赳地站在台上喊口令,清晰準確,指揮一千多人練習拚刺刀,極具統帥之天才。六年級的同學不服氣,就總要比試比試。有一天張鐵軍和他們約好在一個建築工地的沙堆上比摔跤。雙方三十多人奮不顧身,摔作一團。張鐵軍他們畢竟平均比對方小一歲,漸漸的有些不敵對方。張鐵軍偷偷告訴一個同學馬上迴去搬救兵。他知道學校別的班還有十多個同學在操場上挖地道。救兵火速趕到,立即投入戰鬥。張鐵軍們大勝,對方很是不服。有一個小胖子拿一鉛筆,照著張鐵軍的一個同學屁股紮下去。那個同學捂著屁股尖叫,手指縫流血不止。畢竟是一幫孩子,大家都傻眼啦,誰也不顧誰各自逃迴家。第二天受傷同學的媽媽大鬧學校,說是她孩子的屁股是被刀捅的,要讓對方賠五十塊,還報告了派出所,雙方同學都嚇壞了。關鍵是刀還是鉛筆,如果是刀問題就嚴重了。警察找張鐵軍打證言,他為難了。說實話吧,同學的媽媽不願意,說假話又覺得臉紅。最後他還是說了真話:“那確實是一支鉛筆”。雖然得罪了自己同學的媽媽,可雙方同學都佩服張鐵軍。但沒多久學校就因這件事撤了他的職,保留紅小兵兵籍,一直到小學畢業都默默無聞。到了中學他憑著先天的組織才能重新被重用,第一批加入紅衛兵,跟著高年級同學東奔西走搞革命大批判。遺憾的是革命大串連早停止了,沒上北京,沒見到毛主席。畢業時已是校紅委會主任,響當當的人物。這樣的人物自然是上山下鄉的先鋒,畢業第二天就來到了廣闊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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