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白氏確實是對小女兒感恩戴德的,就如同寒微人家的老人,對拉扯了自己的兒子的體麵人家的感恩戴德。她不得不承認小女兒的這一舉動使她和小女兒的地位發生了變化,使她有點兒仰人鼻息的味道了,猶如那比鄰而居的寒微人家和體麵人家,在寒微人家的兒子沒有被體麵人家拉扯之前,雖然貧富懸殊,但卻是親密平等的鄰居,因為誰也不欠誰的,等兒子被體麵人家拉扯了,雖然兩家的關係更緊密了,但親密平等的鄰居關係卻打破了。因為已成家的兒女都是從父母的家庭裏分裂出去的家庭,而未成家的兒女還是父母家庭裏的一員,也就是說已成家的兒女自然和父母的家庭有了裏外之分,父母對未成家的子女仍當子女看,對已成家的兒女在一定範圍內是當外人看了,就如同已經長大的狗仔,母狗不會再讓它靠近狗窩了,因為母狗得保護狗窩裏的幼仔。這種感恩戴德使她對小女兒俯首帖耳,唯命是從,所以小女兒常常讓她迴來她就迴來,盡管剛開始這種獨對空屋的日子讓她難熬,猶如離開了幾十年如一日的研究室的科學家,一下子閑下來後不知該怎麽打發日子,猶如把所有的書被拉走的書蟲,沒有書可讀的日子比殺了他還難受。因為幾十年來她習慣了把心思都花在了伺候傻閨女身上了,猶如老農民幾十年來把心思都花在了自家那二畝三分地上了,可一下子兒子把他拉到了城裏享清福去了,他能享得了嗎?因為小女兒也是這樣對她說的:“媽,你就過一過一個人的清閑日子吧,你一輩子操心勞累的,也該享享福了。”可她老是放心不下傻閨女,猶如年輕的母親放心不下托付給母親照看的嬰兒,年輕的母親會度日如年地熬著與嬰兒分離的日子,她也同樣熬著與傻閨女分離的日子;年輕的母親會忽然不可思議地決定去看望嬰兒,好像這時她的寶貝正被自己的母親虐待著,或者一隻小貓鑽了年老的母親疏忽的空子,向寶貝逼過來了一般;她也常常忽然決定要去看傻閨女,總覺得傻閨女正在受著某種冷遇,甚至是虐待。這時她就會托人捎話給小女兒,女婿就會開著四輪車接她去住一向。隻是她越來越怕惹小女兒生氣:“我是你女兒,她是我姐呀,你連我也信不過!”就強忍著這種分離,於是這種分離就越來越長了。世上最可怕的折磨就是讓一個人沒日沒夜地麵對四壁了,世上最艱苦的跋涉就是跋涉望不到頭的空閑時間了。世上最可怕的蹂躪就是無所事事對人的蹂躪了,它把你的精神釘在釘子上,然後拉長拉長拉長。據說拉麵師傅能把碗大一團麵拉成能繞地球幾周的針一樣細的麵絲而保證不斷,無所事事也會把你的精神拉的細若遊絲而保證不斷。因為她無力的腿是獄卒,把她囚禁在了家裏,不像腿腳利索的老年人那樣能四處走串悠哉遊哉。在無聊的逼迫下她開始和獄卒搏鬥起來,終於逼著獄卒打開了牢門,終於逼著獄卒帶著自己走進了那些夥伴的家裏了。因為她越老手腳越懶,自己和傻閨女身上臭氣熏天,所以夥伴們就不再去她家了,現在見她渾身幹淨地走出來了,像歡迎歸隊的人那樣歡迎她。見她走的辛苦艱難,那些腿腳利索的夥伴就來她家串門了,或者過來攙扶著她出去串門,於是她嚐到了清閑的滋味了,傻閨女慢慢地從她的心中淡出去了。有時她想:“要是傻閨女就這樣在她妹妹家住下去該多好呀!”然後就會苦笑著搖一搖頭:“你也想偷懶了?該你幹的活就是你的活!再說就是小女兒願意這樣做,女婿願意嗎?要知道女婿才是一家之主呀!可女婿不是自己養的呀!自己養的兒子都靠不上呢,更何況女婿呢!傻閨女終究是要迴來的,讓你放下擔子歇一歇,你就不想挑擔子了,像話嗎?唉,管它呢,歇就歇著吧,什麽時候催我再挑起擔子我再去挑吧!”我們原諒她生出的偷懶的心情吧,幾十年的辛勞確實使他變得皮踏了,就如同老馬麵對著斥罵和皮鞭無動於衷一般。這就是可怕的麻木——風霜雨雪在人的心靈上磨操下了一層厚厚的死皮,針刺再也紮不透的軟鎧甲!可她忘了偷懶隻是把該幹的活積攢到了一塊兒,如果自以為那活兒沒有了,那活兒總會加倍地懲罰你,就如同住在沙丘下的懶鬼,懶得去打掃屋頂,有一天那越積越厚的沙子壓塌了屋頂,他不得不艱難地從沙子裏往出掏自己的家當,他不得不再去一塊兒一塊兒地扣土坯,不得不一塊坯一塊坯地重新往起壘屋,就如同這裏的一句鄉彥:你哄地皮,地皮哄你的肚皮!

    夥伴們忽然不來她家了,她很納悶,隻得再艱難地走出去找夥伴們,可夥伴們明顯地像躲她似得,更準確地說,是用冷淡這雙手往圈外推她。經驗告訴她,自己不知什麽地方得罪了夥伴們,自己認個錯就沒事了,可她實在想不起來自己什麽地方得罪了夥伴們,於是她的自尊心又倔強地昂起了頭,她這極強的自尊心是由一輩子很少做錯事的自信鑄就的,自尊心使她自傲地想:“你們不理我,我還不理你們呢,因為我沒有錯呀!”於是她強迫自己呆在了家裏,當然這樣做還有另一層意思,那就是躲避即將到來的傷害,因為她憑與夥伴們幾十年相處的經驗推斷出,夥伴們正醞釀著對自己的冷嘲熱諷,這是她無法承受的,因為自尊心越強臉皮越薄,所以也越脆弱,所以她想躲開一段時間,等這件她也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的誤會風平浪靜了再出去。可她不知道有的人就愛幹窮追不舍的事,最熱衷於捕捉鑽迴洞裏的野兔了,他會把所有的出口都堵死,然後把水灌進去,用長長的棍子去捅,直到那野兔狼狽不堪地自己鑽出來。劉三牛的老婆就是這樣的人,在她眼裏趙白氏就是縮進了洞裏的野兔。這天她走進了趙白氏的家,問她怎麽不出去了?趙白氏說身體不舒服,她就說,幸虧你這幾天沒出去,要不然聽到那些話總會氣炸了肺。趙白氏問哪些話,她就裝作不好意思地遲疑了一會兒說:“他們都說是你家女婿說了,是你和小娥捏好了套子,把大娥撂倒他家去了,大罵你們趙家不是人,自己家的擔子硬要讓別人擔。”她看著趙白氏氣得直抖的頭,就像看著從洞裏爬出來直哆嗦的野兔般心裏樂開了花——一塊兒磕磕碰碰幾十年了,決不放過一次撞痛別人的機會,這就是農村老年人,隻要誰有一點兒不守鄉俗,夥伴們的腳就踢過來了,這大概也是許多荒唐的鄉俗得以代代相傳的原因吧。然後她狠狠地罵著別人亂嚼舌頭,安慰著趙白氏。

    是的,趙白氏氣得說不出話來,她沒料到傻閨女到她妹妹家住一向竟然住的趙家從正經人家的圈子裏被擠了出來,因為趙家從來就是清白的,從不偷奸取巧耍滑,這就是誰也不敢輕慢趙家人的原因,因為在農村生活就是樹活皮、人活名呀!名聲壞了你還活什麽人呢?抬不起頭來還不如死了呢!是的!我拚著死也要把趙家的名聲扶正了!於是她決定明天就去接傻閨女迴來,於是半夜她就爬起來烙烙餅,等吃完飯已是雞叫頭遍,於是她把那隻大兒子開始讀書那年給買的軍用挎包從櫃子裏翻了出來,裝了一塊兒烙餅,又用酒瓶灌了一瓶水,裝進挎包裏,就在微明的夜色裏上路了,等東方露出魚肚白的時候,她終於挪出了村子而沒被人發現,置身於春寒料峭的曠野之中了。

    趙白氏一邊往前挪著一邊想,到底女婿說過這話沒有呢?但出於對女婿的偏袒,她竭力否定女婿說過這話,她竭力想著女婿的種種好處,竭力說服自己這是有人栽贓陷害女婿。但轉而一想人們為什麽要栽贓陷害女婿她就泄了氣,不得不承認這話即使不是女婿說的,但總與女婿有關,她相信無風不起浪,她相信捕風捉影是因為畢竟有風有影。但她不知道的是,這股把她半夜三更從家裏刮到曠野裏的閑言碎語的風確實是女婿刮起來的。如果說一開始女婿討厭傻大姨子是出於人們對不是正常人的人的本能的排斥,仿佛一接近他們就粘了晦氣似得,當然不能容忍這樣的人老是忽繞在自己眼前了,可他又不便明著往走趕傻大姨子,於是就攛掇起女兒去趕傻大姨子,可沒想到妻子打持久戰的磨功很快就磨軟了女兒這頭蠻牛,他也就束手無策了,可傻大姨子也就變成了一根紮在了他心上的刺,而且這刺還不停地搓撚著——他再也不能安心地過日子了,他眼睜睜地看著以前愜意的家庭生活在變化著,這變化首先開始於妻子的變化,因為妻子不但閑暇時把心思都放在了傻大姨子的身上,就是正在幹活時也要神經病一般撂下活兒就迴家照料傻大姨子去了。如果把他的家庭生活比作一首正在錄音機上放著的輕快的歌,妻子的這些舉動就像一次又一次卡住了磁帶,讓人大掉胃口,就如同你和兩個朋友在飯店裏正談笑風生,這時進來一個人,是其中一個朋友的朋友,大家邀這人入座,他不入,說不打攪你們,你們談你們的,於是你和朋友們又開始說笑,可氣氛已難再繼,因為坐在一邊的那人使你們不由得要分心,更糟的是朋友不時地要轉過頭去看他的朋友,還要和朋友說一兩句話,於是你們的說笑越來越索然起來,可又無可奈何。傻大姨子如同坐在一旁的那個人,妻子就是那個朋友,他和女兒就是另外那兩個人。在無奈中他像小孩一樣盼著過年,因為一過年妻子就該把傻大姨子送迴去了,再接過來他就是不去阻攔,妻子自己也得給他個說法,如果妻子眼裏還有他的話。可他沒想到妻子竟然留下傻大姨子過年了!他在氣惱的同時也想到,這是明擺著要養活傻大姨子了,大兄哥(妻子的哥哥)們還會無動於衷嗎?可結果又一次讓他大跌眼鏡——大兄哥們真的無動於衷,可他又不能去問大兄哥們為什麽無動於衷,更不敢去問外母娘為什麽不往迴接傻閨女。他苦在心裏不由得向別人倒苦水,可人們隻是順著他的心思哼哈一番。他也沒法,因為現在的人對別人的事越來越寡淡了,誰也不願去管閑事了,因為現在農村的事越來越複雜了,越來越沒有評判的標準了,所以人們最好是遇事不多嘴,不像以前的農村,幾乎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就是那些事情,誰對誰非人人都能看出來,都能仗義執言。這天他平完地往迴走,碰上了外母娘村裏的羊倌老漢劉八小,農村人在野地裏相遇就要坐下來侃大山的,他和劉八小圪蹴在野地裏抽著旱煙天南海北地神聊起來,不知怎麽就聊到了傻大姨子身上了,他忽然靈機一動:“年輕點兒的人是對別人的事寡淡了,可老年人仍對別人的事要說三道四的,因為他們習慣了那種有板有眼的生活,世風的變化已經改變不了他們的習慣了。”於是他向劉八小大倒苦水,說外母娘家把他捉了傻大頭,把傻大姨子這個累贅掇在了他身上了!他知道這話很快就會傳進外母娘的耳朵裏去,外母娘會接傻大姨子迴去的,因為外母娘最怕丟人了!可沒想到這股風會這麽猛烈,外母娘竟然會不要命地走十幾裏路來接傻閨女迴去!

    他不但為自己差點兒闖下大禍後怕不已,更因為良心的譴責而不敢麵對妻子。他知道隻要妻子問一句這是怎麽迴事,他就會腿一軟跪在地上求妻子寬恕自己,甚至答應妻子把傻大姨子再接過來。可妻子卻遲遲不開口相問,這使他在忐忑中熬了一天又一天,當然這也不是外母娘所能知道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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