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眼間要過年了,一個難題擺在了她麵前:是不是該把傻姐姐送迴去過年?因為傻姐姐是娘家人呀,這裏娘家人是沒有在閨女家過年的鄉俗的。可如果把傻姐姐送迴去,再接過來就難了,可如果不把傻姐姐送迴去,這明顯的是把這件事挑明了。最後她下定決心把傻姐姐留下來,因為她想明白了自己的遮遮掩掩是掩耳盜鈴了,實際上外人早看出來自己要幹什麽了,自己再表演下去不是在丟醜了嗎?也就是說再隱秘的勾當也如雪埋的死娃子,總有露出來的一天,這一天是躲不過去的。不要以為你觀察了很久的那片草叢一直就那麽搖晃著,那些和草色一樣的獅子比你還有耐心地蹲伏在草叢裏呢,就為了你這頭麋鹿鬆懈後發出致命的一撲!不要以為娘家人以及丈夫的沉默裏什麽也沒有,隱在沉默裏的怒火就要撲出來了,而且直覺告訴她,這致命的一撲就要在正月裏發生,於是她做好了準備嚴陣以待,但奇怪自己心裏並不緊張——要是被撲倒了也沒什麽,因為自己已經盡力了,良心也就解脫了——這使她不由得臉燒了起來,這使她遮羞似得趕快扯起了第二種結果:如果扛過去了,姐姐就能光明正大地住在自己家了。

    她佯裝不知,保持著沉默,讓哥哥們先出拳,然後見招拆招,因為她知道丈夫隻會借助哥哥們的拳頭打自己的。可是結果大出她的意料:在整個正月姊妹之間頻繁的互相串門作客期間,沒有一個人提敘這件事,一個個歡言笑語的,好像根本沒這迴事。尤其讓她吃驚的是,娘家人在自己家呆了兩天,竟然問都沒問津住在自己東糧房裏的姐姐,這是最起碼的禮貌呀!於是她豁然明白,人家巴不得你把姐姐接過去呢!

    人家是以沉默對付你的沉默,人家是以姐姐在你家“住一向”對付你的我接姐姐去“住一向”的,誰要是敢嘲笑他們把養活姐姐的事推給了妹妹,他們就會理直氣壯地說:“她接自己的姐姐去住一向,難道就不可以嗎?”於是她就覺得有個深遠的陰謀早已瞄上了自己,自己竟然像盜書的蔣幹那樣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呢,殊不知人家都藏在幕後捂著嘴看著你竊笑呢!也就是說傻姐姐猶如你想不露麵送給一個男孩你不想要了的玩具,你把玩具放在這個男孩必經的路旁,就躲在一邊,偷看著那男孩走了過來,狐疑地站在了那玩具前,然後看看左右沒人,就露出了竊喜,可仍遊移了一會兒,然後拿起了那玩具自言自語地就走就說:“要是有人來責罵我,我就說是揀的,還給他就是了,再說我本來就是揀的嘛!”不同的是在這件事中,哥哥們處在你的位置上,而她處在了那男孩的位置上了,而且她馬上想到母親也參與了這個陰謀,而且是執行者!但不管母親是被逼的,還是被利用了,母親那可憐巴巴的目光使她很不起母親來,還慚愧自己竟然這樣去想母親,這使她又認為這根本不是個陰謀,是事情一步一步自己走到這個地步的,哥哥們也是後來才猜到自己要幹什麽,但一個個都明哲保身地都保持著沉默——誰先開口責問自己為什麽要給娘家臉上抹黑,誰就會被別的哥哥恨在心裏:你把姐姐從妹妹家弄迴來,那你就養活她吧!當然他們一句話也不會責備那先開口的人,但會暗中伸出手腳來把姐姐推在這個開口的人的身上!這樣一想,使她對哥哥們的沉默氣憤起來,因為這沉默裏羼入了人性中的奸巧和猥瑣,這使她不由得想到婆家人對自己的行為的沉默,想到了村裏人對自己的行為的沉默,這沉默雖然和哥哥們的沉默不一樣,但使她更難受,因為這沉默即不讚稱也不反對,一副大街上陌生人之間漠不關心的樣子,就連女兒和丈夫對自己也是如此!這使她想起小時候母親無償地給爺爺和二爺爺養老送終的時候,人們衷心的讚揚,這讚揚使幼小的自己對母親熱愛到了極點,因為能得到別人的讚揚是一種幸福!而自己養活姐姐的初衷是不是也是在追求這種讚揚呢?這使她不由得慢慢地品嚐這沉默的味道:如果反對你就有被人罵他無情無義的可能,如果讚揚你又怕你懷疑他忽悠你,因為現在的人對什麽都懷疑呀,所以最好是對什麽也不發表意見,更重要的原因是人們懷疑你借養活姐姐來換取美名,自己要是讚揚你就正中你的下懷了!因為電視上到處是做善事炒作自己的人,現在的人是跟著電視學的。想到這裏她苦笑一下:“我一個農村女人,炒作自己有什麽用呢?能圖到金還是圖到銀呢?因為人們渴望出名,無非是想用名聲去換錢財而已——現在的人心真是不可捉摸:人心不古呀!”這樣胡思亂想著她就一下泄了氣了:“姐姐什麽時候才能死呀,因為我不得不養活她呀!”就如同你騎著摩托車飛馳向某個目的地,忽然兩顆長釘使你的摩托車輪胎尖銳地嘶鳴著泄了氣,於是你被撂在了半路上,這時不由得推著摩托車望著一下變得遙遠了的目的地:“我何時才能推著這輛破摩托車走到那裏呀!”

    這天下午她正和丈夫在耙地,白二毛騎著自行車過來了,停在小路上衝他倆揚著手,嘴一張一張的,但四輪車的轟鳴聲掩蓋住了他的叫聲。丈夫就停下了四輪車,她就跳下耙來,向白二毛那裏走了幾步,才聽清是在叫自己的名字,就答應著,又朝白二毛走了幾步,才聽清白二毛對自己說:“你媽快走到咱村了你還不去接一接。”她就笑罵道:“你姑奶奶正忙得要命呢,沒功夫陪你扯淡。”就要折轉身子,就見白二毛焦急地一擰車把,仿佛急得直恨自己抓不住她似得:“真的,你去看看吧。我地裏也忙得要命呢,哪有心情逗你玩呀。”她說:“我媽現在能走到村頭已經是奇跡了,還能走到咱村來?”白二毛推起自行車就往上騙腿就說:“真的,我不騙你,我怕你媽出點兒事,才特意來告訴你一聲的。你去看看吧。”

    她就不再懷疑了,和丈夫給四輪車卸了耙,掛上車鬥,往去娘家的路上開去。出村二三裏地,望見一個人蹲在路上。再往近點兒,才發覺那人不是蹲著,是在拄著拐杖站著,隻是身子像馬字的第二筆那樣彎曲著,再加上鄉路的起伏,使你覺得那人是蹲著的。再靠近了點兒,才看出來那人不是站著,而是向前挪著,因為那人挪一小步的時間,劉翔已從起點飆到了終點了。而且那人還得吃力地握緊了拐杖保持著重心,挎在那人肩膀上的一隻褪成青白色的軍挎包,就像掛在了橫杆上,在微風的吹動下搖晃著那樣搖晃著。

    這時她覺得那人的灰白的頭頂很熟悉,這時她透過蓋著這人的臉的灰白的頭發的縫隙,認出那張蒼老的臉確實是老母親的臉!她心裏不由得緊揪揪的:“是什麽事逼得老母親這麽不要命呢?”

    四輪車停在了母親身邊。母親停下來,開始遲鈍地往車這邊轉頭,開始遲鈍地往起抬手。等她從車鬥上跳下來,走到了母親跟前,母親的手才在眼前搭了個涼棚。可母親想要看清的自己已站在她眼前了,遲滯的眼睛就吃驚地望著她,就如同弓箭手吃力地拉開了弓,可弓箭手想射的人已捏住了他弓上的箭頭站在了他眼前時的吃驚。三秒鍾後,吃驚的神色收斂進了母親那遲滯地收縮的瞳孔裏了,顯然母親認出了她。

    她埋怨母親說:“媽,你想我姐了,給人捎個話,我們開車去接你就是了,你這不是往死嚇我們嗎?”母親:“現在地裏忙,我怕耽誤你們的營生。”她:“再忙也不在這一兩個小時上呀!”她就看見母親像做錯了事的靦腆的小姑娘般紅了臉,低了頭。她就和丈夫把母親扶上了車鬥,坐穩妥了,自己就挨著母親坐好了,車就走開了,轉了彎往迴走。

    她見母親不像以前那樣一見麵就對自己熱切地說開了話,而是別轉臉看著別處,生怕和自己的目光碰上了,就像心懷鬼胎的小孩子一般忐忑不安,她的心又突突地跳了起來,問母親有什麽事,母親越發窘迫的臉通紅,直說沒什麽。她也沒法,就轉了話題,問母親軍挎包裏裝著什麽寶貝,要不然沉甸甸的帶它幹什麽。母親說是一塊烙餅和一瓶水。她打開軍挎包一看,烙餅已吃的剩下巴掌大小了,酒瓶裏的水也隻剩下二兩多了,可見母親老早就動身走開了——到底是什麽事呢?

    母親天天如坐針氈,她知道是那件事在熬煎著母親,母親隻有熬不住了說出來才會解脫。果然第十天早上,母親吞吞吐吐地說:“小娥,我把你姐接迴去吧。”她像以往那樣說:“再讓我姐住幾天吧,你要不放心家裏,就先迴去吧。”可母親這次的迴答出人意料:“不能了,天底下串親戚哪有不迴家的呀。”

    她吃驚地看著母親:“媽,我姐讓你忙碌了幾十年,我是想讓你多過幾天清閑的日子呀,是多想讓你活幾年,讓我們多有幾年媽呀。”母親眼裏閃著淚光望著她說:“小娥呀,你的孝心媽知道,隻是這樣被外人白眼相看戳著脊梁骨活著,還不如讓媽早死幾年呢!”她驚問:“到底是什麽迴事呀。”母親低下頭緩緩地說:“小娥呀,你姐是我生的,我活一天就得盡一天心,這是任何人也替代不了我的,就如同誰也替代不了你穿衣吃飯一樣,因為這是我上輩子欠下了你姐的債了,這輩子得一分不差地還給你姐呀,中間要是偷奸取巧,就得受懲罰,那懲罰就是世人的白眼呀。”她憤恨地說:“任外人嚼舌頭去吧,就是你真欠著我姐姐上輩子的債,我難道就不能替你還嗎?礙別人什麽事呀!”母親歎口氣說:“你姐死那天我的債就算還清了,要是我死了你姐還沒死,就說明我還沒還清她的債,但這也輪不到你來替我還呀,因為有父債子還的規矩,沒有父債女還的規矩呀,要是讓你替我還債,就頂如趙家沒有頂門立戶的人了,因為娉出去的女兒是外人呀,要外人去還債,自己兒子的臉往哪擱呀!”她說:“媽,你已經是快死的人了,還替你的兒子們的臉麵操心,你就不能撒開手為自己活幾年?他們為你想過嗎?”母親哽咽著:“這由不得我呀,小娥。他們不講規矩是他們的事,可我的講呀,因為我們這茬人,規矩比命重要呀。你就依了我吧,要是你真親母親的話。”她還能說什麽呢?

    在往迴送母親的路上,她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麽在冬天和正月裏人們最閑空,流言蜚語最容易發生的時候,人們對這件事卻沉默著,而現在正是春忙的時候,這流言蜚語反而爆發了呢?是的,該用爆發這個詞,要不然哪有這麽大的威力,能迫使一個平時連村頭都走不到的老太婆,冒著死在路上的危險,走十幾裏路來往迴接姐姐呢?”可說來也奇怪,在迴家的路上,她忽然感到如釋重負,那種頭也不抬地拉著滿滿一車糧食隻管走——因為目的地太遠,抬頭望也是白搭,可意外地在半路上卸了車,然後拉著空車往迴走時的騾子的如釋重負,這使她的心不敢麵對良心,猶如偷奸取巧了的學生不敢麵對老師,當老師看他的時候就不由地扯起別的話題遮掩自己的忐忑那樣,她也是這樣,又恨恨地把思想扯到了那個問題上:“這流言蜚語怎麽會在不是它爆發的時候爆發了呢?”

    車停在自家的院子裏了,她見丈夫跳下車就頭也不迴地往家裏走,像揣了人家東西的人,怕一耽擱就被人家發現了走不脫了一般——他怕什麽呢?對了,他怕和我的目光相遇,他怕我看他!因為她忽然想起來了,這次自從母親來了後,丈夫就很不自在,至於為什麽不自在她也一時說不清,但現在她清楚了,就是想躲開自己和母親!於是她豁然明白,這流言蜚語的爆發,丈夫是罪魁禍首,但苦於一時沒有證據,也奈何他不得。可她不得不麵對一個事實:她恨不起丈夫來,怎麽鼓動自己也鼓動不起來,猶如你往露氣的輪胎裏充氣一般。她羞愧地想:“自己是該感謝丈夫的,是他解放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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