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迴走的路上板頭為難地說:“現在連野菜都難找到了,找雞除非去西天王母娘娘那裏去偷,更不要說一隻烏雞了!”她厲聲打斷丈夫的話:“讓郎中聽見了他會不高興的!還不住嘴!”丈夫不由得偷偷地左右瞅了一瞅,仿佛郎中的耳朵真的跟在左右似得。過了一會兒,丈夫問:“這需要多少錢呀。”她低頭思想了半天說:“烏雞的錢咱可以先賒下,買香買裱和酬謝郎中的錢,咱隻能磕頭搗蒜求鄉親們幫忙了。”

    第二天板頭就去尋找烏雞了。

    他知道本村連根雞毛也沒有,就去了周圍的村子去尋找。他一開口詢問,人家都驚疑地看他半天,仿佛他是個傻子。晚上兩手空空的他無臉迴家,就去了劉三牛家。兩人臉對臉歎息一番。劉三牛慷慨地決定幫人幫到底,第二天和他兵分兩路,往更遠的村子裏去找。可第二天兩人披星戴月地又迴到了劉三牛家,歎息一番,都不說話。半天,劉三牛說:“我聽人家說縣城裏有雞賣,或許有烏雞吧?”板頭半天不吭聲。劉三牛說:“我知道你沒有錢,咱們往起湊錢嘛。現在就去找鄉親們吧。”板頭:“買了烏雞,咱村裏就怕再也拿不出買香買裱和酬謝郎中的錢了。”劉三牛:“走一步說一步吧。”

    板頭迴到家裏,和趙白氏把想去縣城買雞的話說了。趙白氏說事不宜遲,郎中說了拖一天他的法力就減一些,那白虎就難製服了。於是兩口子分頭去向鄉親們去借錢。

    對於長年累月住在一起的窮人們來說,一家人的事往往是大家的事,因為一家人的力量根本對付不了天災人禍,向求助的人伸出援助的手是義不容辭的責任。現在沒有錢的人家會對著她或者他歉疚一番,有些錢的人家就從自認為是最安全的暗埋旮旯或家什裏掏出一個布包來,裏三層外三層地展開來,露出幾毛或者幾分錢來。而這些包錢布都因年代久遠而髒的分不清顏色了,一律都是黑不溜秋的,隻能從主人的嘴裏才能知道是白布紅布或是別的顏色的布。半夜時分兩口子先後迴來了,把借來的錢歸攏在一塊兒一分一毛地數點清楚了,共是三塊二毛五分錢。兩口子心裏七上八下地睡下了,不知道夠不夠買雞的錢。

    雞叫頭遍板頭就起炕了,推門出屋直奔劉三牛家。而劉三牛也正好走出家來。兩人就披星戴月直奔縣城。快中午的時候進了縣城。

    走在大街上的他倆畏畏縮縮躲躲閃閃的,生怕碰壞了什麽礙著了誰惹著了誰,猶如窮人進了地主的莊園一般。他們知道現在都歸公了,賣什麽東西都由公家賣。就壯著膽子問清了雞是在副食門市裏賣,又問清了副食門市在哪,就東一頭西一頭地找到了,鼓了鼓勇氣,抖抖索索地踅了進去。隻見三個售貨員正在櫃台裏紮堆聊天,板頭就挪過去,隔著櫃台對著她們,好半天才唉了一聲,可連他自己也沒聽見。過了一會兒他又哎了一聲,自己算是聽見了。又過了好長時間,他又哎了一聲,那位側麵對著他的售貨員或許是聽見了,或許是出於職業的本能,而下意識地朝櫃台這邊瞟了一眼,反正是看見了他,就不情願地盛氣淩人的走了過來——那年月還有比副食門市的售貨員更神氣的人嗎?他就被這氣勢壓的雙手托住齊腰的櫃台才沒有趴下去。售貨員甕聲甕氣地問:“買什麽?”他說:“烏雞。”售貨員詫異地盯著他:“什麽?”

    他囁嚅半天:“烏雞。”售貨員像看著頭上長出角來的人那樣看著他,然後疑疑惑惑地一邊提出一隻花草雞來,提著鉤秤稱了起來。他急了,嘴張了半天說:“我買的是烏雞。”剛稱好雞的售貨員像看著傻子般地不滿地翻了他一眼:“這難道是隻公雞?你識不識公母呀!重六斤二兩,六毛一斤,共三塊七毛二分錢。”就把有氣無力地叫著的花草雞摜在他眼前的櫃台上。他像看見扔過來一顆炸彈來,一擰頭拉著劉三牛就跑掉了。就聽見背後售貨員氣的大罵:“鄉巴佬也敢耍笑人了,出門讓車撞死你!”這使逃到街上的兩個人不但羞愧,而且農民生來對城市的自卑在他倆身上達到了極點,覺得不要說自己手裏的錢不夠了,就是把十塊錢擺在人家的麵前,人家也不正眼瞭你一眼。唉,農民手裏的錢也比城裏人的錢低一等呀!

    兩人正在街上恓惶著,覺得街麵也是自己不配站的,不由得踅進了一條小巷口裏,卻見一個和他們一樣穿扮的人,提著個籃子慌慌張張地往巷子裏走。見了同類兩人就膽壯了起來,也活灑了起來,猶如夾在大人堆裏的一個小孩,忽地看見了另一個小孩時那樣眼睛一亮,跑了過去;他倆就這樣撒開腳就叫就追了過去。那人提著籃子跑不快,被他倆追上了,臉色煞白地盯著他倆。兩人也莫名其妙地問那人:“你跑什麽呀?”那人驚魂甫定地說:“啊呀,我還以為你倆是我們村的人呢。”板頭:“你們村的人有什麽可怕的呀。”劉三牛這時一撩苫在籃子上的草,露出半籃子雞蛋來。那人急忙打開劉三牛的手,又苫住了雞蛋,忐忑地看著他倆。兩人就明白了這人是背著村裏人偷偷摸摸地賣雞蛋了。板頭說:“你別怕,我們不會告你。隻是你家養的是烏雞嗎?”那人:“養隻平常的雞都稀罕,到哪去找烏雞來養呀。”板頭:“看來你是住在縣城附近的人,你們這裏養雞的一定多,因為賣雞蛋多方便呀。大哥,求你幫個忙,給我踅摸踅摸你們那裏誰家有烏雞了。”那人:“我哪有閑空呀我。”劉三牛:“那你現在就跟我們去公安局去。”

    那人就軟了:“好,好,我幫你問津問津。隻是賣雞蛋的多,賣雞的少呀,因為雞可以經常下蛋,就可以經常賣了買米吃,不是走投無路了,誰賣雞呀。因為養隻雞又沒本錢,它自己會到處找食的。”板頭:“求你了,我買烏雞是用來救我女兒的命的呀。”那人莫名其妙:“這年頭還有這麽值錢的人了?”劉三牛:“你別嘟嚕了,我們多給你錢,你隻管開口就是了。”那人:“誰要你的錢呀,有了錢也不見得能買到米,你們就拿米來換吧。”板頭:“行。什麽時候?”那人沉吟半天:“後天就這個時候,就在這裏碰麵吧。要是等不上我,說明我沒弄上烏雞,你們就別等了。隻是價錢可是貴著呢。”板頭:“你說多少米?”那人:“十五斤吧。”劉三牛跳了起來:“十五斤!”那人:“你想想,這烏雞能下兩年蛋,這些雞蛋難道不值這麽多米嗎?看在你們是救人命的份上,就把雞肉該折合的米免了!”板頭趕緊說:“好,好!

    一言為定!“

    兩人返迴村裏已是暮靄四合。

    板頭和趙白氏一說,趙白氏高興的跳了起來。兩人又分頭馬不停蹄地向鄉親們借米,這家一酒盅,那家兩酒盅,直到深夜時好不容易才湊足了十五斤米。板頭隻歇了一會兒,就起了炕,剛下地,雞也正好叫頭遍了。

    板頭又去叫了劉三牛,兩人又披星戴月趕到了縣城,在那條巷子裏一直等到灰心喪氣地要走了,才見那人急惶惶地鬼鬼祟祟地來了,站在兩人麵前時又閃了一眼四周,這才揭開籃子上苫的草,一隻被捆著翅膀和腳的烏雞臥在籃子裏。板頭仔細瞅了半天,用手摸那雞也不叫,才見雞嘴也被捆著。這才把補丁摞補丁的米袋子遞給那人:“你稱一下。”那人提了提米袋子:“不用了。快把烏雞提起來。”板頭就從籃子裏提了烏雞。那人就把草鋪在籃底和藍幫子上,把米袋子裏的米倒在籃子裏,把米袋子遞給板頭,提起籃子一溜煙跑了。

    劉三牛一直站在旁邊端詳著板頭手裏的烏雞,卻不敢伸手去碰一碰,生怕一碰烏雞就碎了飛了死了,或者作用失靈了。這時見板頭慌慌張張要往米袋子裏填烏雞,就小聲說:“這烏雞黑的不像我見過的烏雞,我見過的烏雞黑裏透出青色,有光澤,這烏雞渾身黑的像鍋底似得。”板頭把烏雞填進米袋子往肩頭一背說:“管它什麽黑呢,是烏雞就行。趕快迴家,六十裏路等著咱們一步一步往完丈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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