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一出門,趙白氏的魂也跟著走了。忙忙碌碌了一天,卻不知道自己幹了些什麽,仿佛那是另一個人在幹活。掌燈時分,她終於聽見了丈夫推開院門的聲音。她激動地坐直了身子,死盯著家門,變成了一尊塑像。丈夫推門進來了,快活地把米袋子放在她腳跟前的地麵上,然後疲乏地舒展開身子,用手撐著炕仰坐在炕上。長出著氣,卻散發出濃烈的輕鬆氣息,就如同兒子不負母親的期望,遠遠地擔迴來一擔水來,在母親麵前表功一般攤開四肢坐在炕沿上時那樣。她就死盯著那委頓在地上的米袋子。忽地那米袋子蠕動了一下,僵硬中的她也就動了起來,似信非信地慢慢下了炕,彎下腰來,抓著米袋口子張開來,眼睛閃著光往米袋裏望,就如同我們往好像藏著我們害怕的老鼠的窟窿裏望時那樣。瞬間她的眼睛裏著了火般亮了起來,嘴巴張開來,猶如燃燒的濕樹枝使斷口處的裂口張開來一般。於是她在丈夫開心的笑聲中莊重激動地伸進手去提出了烏雞,就如同朱德元帥莊重激動地從毛澤東手裏接過了元帥軍銜。烏雞身上粘了些米屑,她輕輕地吹著,拂拭著,然後端詳著烏雞的頭——這是女兒的生命呀!丈夫笑著坐起來:“我這就去告訴郎中烏雞換迴來了。”就丟下她出了門(郎中被安頓在公公家裏)。等丈夫從郎中那裏迴來了,見她像給嬰兒飲水那樣痛愛小心地給烏雞飲著水。丈夫憨憨地笑一笑說:“郎中說了,他明天就開始禳災,因為時間拖不得了,第七天正午準時降魔。因為正午陽氣足,烏雞的血會發揮的更好。哎,放下它睡吧,累死我了。”她就又捆住了烏雞的嘴,她覺得賣雞的人捆住烏雞的嘴總是有點名堂的,還是照原樣的好。這時他發覺烏雞的啄尖露出米粒大小的一點青白色來,就說:“這烏雞也不是百分之百的純呀。”丈夫說:“你知足吧,百分之百的你下輩子也弄不到。”於是兩口子就睡下了。

    黑暗中她怔著耳朵,隻要長時間聽不到烏雞弄出的聲音,就翻起身來在黑乎乎的地上尋找烏雞,直到烏雞的影子模糊地從黑乎乎中顯現出來。

    郎中一早就過來了。提起那隻被捆的緊緊的烏雞看了看,直誇這烏雞純正,喜得兩口子合不攏嘴。郎中喝完了隻給他一人熬的小米粥,消消停停地喝了一碗滾水,就從從容容地下了炕,向她要了一隻碗,然後從他的提包裏拿出一把鋥亮的小鏟來,在她家的當地挖了一鏟土,盛在碗裏,然後出了門,出了院子,在她家院子四角各挖了一鏟土,盛在碗裏,然後用小鏟把土攪拌了一番,然後迴到家裏,讓她把她家唯一的家什——方形的雜物櫃子的櫃蓋擦幹淨了,把那隻碗擺在了櫃蓋上。然後從他的提包裏掏出三捆紅、黃、黑三色筷子粗細的香來,各抽出一隻來,用火柴點著了,雙手合十夾著那三根香,閉了眼嘴裏叨叨叨地念著什麽,一副渾然忘世的樣子。忽然霍地睜開眼睛,莊嚴地把三隻香一字排開插在碗裏,然後從他的提包裏掏出一把短劍來,撥下劍鞘,劍身青光逼人。然後又從他的提包裏掏出一張黃裱紙來,嘴裏念著咒,從衣兜裏摸出一隻紅藍鉛筆來,用紅筆畫了什麽,然後把黃裱紙挑在劍尖上,念念叨叨地出了門,出了院子,神情異常凝重。半天才繞了院子一圈,然後又對著三根香念叨一番,然後衝站在她和丈夫中間的女兒頭上猛吹三口氣,然後又出去繞院子轉一圈。如此三遭,才立在香前念叨了半天,用短劍把黃裱紙釘在了碗裏。在整個過程中,兩口子肅立在當地,大氣不敢出,郎中念叨的話含混不清,隻偶爾能聽見一兩個詞,猶如英文裏夾了一兩個漢語詞。如五方土呀、罪孽深重呀、菩薩在此呀等等。見郎中把短劍插在了土裏後,像終於緊張地幹完了精巧活的技工那樣疲乏舒展地坐在了炕沿上,她才醒過神來,急忙給郎中倒了一碗水。

    就這樣上午一次下午一次過了六天。第七天上午,郎中像以往那樣裏裏外外繞了幾圈後,就把那張用劍挑了七天的黃裱紙燒了,然後用清水洗了短劍,然後閉眼雙手執劍,劍尖朝天, 滔滔不絕地念叨起來。不知過了多久,郎中忽地睜開眼睛,衝板頭叫一聲:“時辰已到,殺雞接血!”一直動也不敢動的兩口子猛然驚醒,手忙腳亂地開始殺雞:板頭提著雞翅膀把雞提到屋外,趙白氏拿著碗緊隨其後。板頭右腳踩住烏雞掙紮的腳,蹲下來用雙膝夾住烏雞掙紮的翅膀,然後把烏雞的頭窩在雞脖子上,烏雞就再也叫不出聲了。然後板頭右手握著雞脖子和雞頭,雞脖子彎折的地方露在手掌外麵,那上麵的雞毛就豎立了起來。

    板頭就用左手拔那些雞毛,很快露出了櫻桃小嘴大小的一塊青白肉皮來。兩口子不由得一驚,但不敢多言,因為這可是郎中誇讚過的烏雞呀。板頭用菜刀在那塊青白肉皮上一割,鮮紅的雞血就滴滴瀝瀝地流出來了。烏雞渾身扭動著。趙白氏趕緊把碗接在下麵。板頭揪了一根雞翅膀上的羽毛,用羽毛根去捅雞脖子上的血口子,那烏雞掙紮得更厲害了,一股血從血口子裏射出來,嘩嘩地射在了碗裏。然後烏雞的掙紮就疲弱了,有一陣沒一陣的了,血口子裏的血也變的滴滴答答得了。郎中說:“好了。端過來吧。”她就急忙端了過去。

    郎中接過碗去,讓她把女兒拉到他跟前,就對著女兒念念有詞,然後用指頭蘸了雞血,點在女兒的額頭上。然後用指頭蘸著雞血,在早以擺在櫃蓋上的五張分別是紅色、黃色、黑色、白色、藍色的黃裱紙上龍飛鳳舞地劃拉著,然後讓她拿一隻淨盤來,把五張黃表紙一一擺在盤裏,讓板頭托著。郎中就站在當地念念有詞,然後蹲下來,用短劍掏了一個坑,把一張黑色的黃表紙埋了,用腳踩瓷實了,再澆上雞血,然後又去了他往碗裏取土的院子的四角,按東南西北依次埋了紅色、藍色、黃色、白色四張黃表紙,而且都踩瓷實後澆上了雞血。最後站在院門朗聲念了幾句咒,就舉著短劍,雄赳赳氣昂昂地邁著正步走進家來,在三根香前又急速地大聲念叨開了,仿佛在與人激烈地爭辯著。然後大喝一聲,把短劍插進了盛土的碗裏,然後大功告成地拍著手,舒展地說:“好了,白虎已經被我趕出院子了,你家現在四麵和中央都有神符護著,它不敢進來了,它染給你女兒的邪氣都被我逼進烏雞的身體裏去了,這烏雞肉人吃了人中邪,狗吃了狗中邪,隻有我能消滅它:我把它吃進肚子裏,驅動法力把它化成一泡屎,再到野外挖個深坑把屎拉進去埋了,它就再也活不過來了。好了,你兩口子就褪雞毛清燉烏雞吧。”

    於是一直肅立不動的兩口子一齊動手點火燒水,一袋煙功夫鍋裏就熱氣騰騰了。她把雞放在瓷盆裏早端在了爐台上等著了,等鍋裏的水嘩啦啦地翻滾開了,板頭就揭開鍋蓋舀了一瓢滾水往雞身上一澆,兩口子就驚叫了起來——著了水的烏雞的黑毛變成了蘆灰色了,而本是清亮亮的開水在盆裏變的黑乎乎的了。

    郎中聞聲走了過來大驚失色——他明白了那賣雞人用三分錢一瓶的墨汁染出了一隻烏雞騙了板頭了,因為農村人見過墨汁這東西的沒幾個人,而自己竟然也被騙了,還誇口說這是隻純正的烏雞呢!可郎中畢竟是江湖老油子了,陡然叫一聲不好,就飛快地從櫃蓋上的碗裏拔出短劍來,一下插進烏雞的胸膛裏,嘴裏疾風暴雨般地念叨起來,直念的盆裏的水不再冒熱氣了,才疲乏地拔出劍來,後怕地直叨叨:“好厲害的白虎呀,好厲害的白虎呀!我說過,你女兒命裏該有這一劫,偏偏運氣差,遇上的是白虎煞星。它的邪氣太厲害了,就像厲害的毒藥能使中毒的人渾身變的漆黑,這邪氣竟然能使烏雞的毛和皮肉變白了!啊呀,我服魔降妖無數,頭次遇上這麽厲害的邪氣。快點褪毛快點燉,越早讓它進了我的肚裏越好!”於是兩口子急慌連忙地褪盡了雞毛,急慌連忙地清燉開了雞。

    濃鬱的香氣仿佛彌漫了整個小村。等郎中細嚼慢咽熟雞的時候,幾乎全村的人都膽怯地站在院子裏看著他和雞直咽口水。

    雞叫時郎中果然叫了板頭抗了把鍬去野地裏挖了個深坑,然後蹲在深坑上吭哧吭哧地拉了半天屎,忽然痛苦地呻吟幾聲叫道:“看見那股白氣了嗎?”板頭慌忙四顧著:“在哪?”郎中:“剛才從我的屁眼裏鑽出來,正往你家飄去了。”板頭慌忙望著家的方向:“在哪?在哪?”郎中失望地說:“唉,我忘了你是看不見的。這是從我屁眼裏逃出來的一股邪氣,因為這邪氣太強大了,我的法力不能一次消滅掉它,就有一股露網而出了,現在這股邪氣已經盤旋在你家的屋頂上了,但有那些神符護著你家,它暫時進不了屋裏。”板頭惶恐不安地看著郎中閉了嘴,又吭哧了半天,然後擦了屁股,提起褲子,從板頭手裏接過鍬來,念念有詞地埋了屎,有氣無力地往迴走時對板頭說:“這股邪氣太厲害了,剛才埋了三分之一,逃了三分之一,還有三分之一在我的肚子裏,我正驅動法力圍剿它呢。那股逃掉的邪氣還會找你女兒的麻煩,因為它急需要鑽進一個人的體內,就如同投胎的魂急需在雞叫之前鑽進一個胎兒裏一樣。你的女兒對它來說輕車熟路,當然要先去找你女兒了,至於它再能不能鑽進你女兒的身體裏,這就要看我的那五道神符能不能經得住它四十九天的攻擊了。唉,這是你女兒的劫數呀,誰讓她碰上的是白虎煞星呢?就是太上老君也忌它三分呀!”板頭慌的圍著郎中團團轉:“這可咋辦?這可咋辦?難道就沒有辦法了嗎?”郎中猶猶豫豫地沉默著,顯的很為難,最後下定決心說:“我有太上老君傳給我的朱丹,我實在是舍不得,可看在你對女兒的情分上,給你七顆吧。一天讓你女兒吃一顆,這朱丹既能調養身體,更能逼著邪氣近不了身。

    我是盡力而為了,至於保住保不住你的女兒,隻能看你的女兒的造化了。這造化兩個字就是玉皇大帝也無可奈何呀!隻是這朱丹貴太珍貴了,我實在舍不得。“板頭:”求你大發慈悲吧,我向你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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