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6點整,夏穎帶著徐靜和徐母來到了派出所。

    接待他們的是兩個女民警,一個50出頭,中等個頭,烏黑的頭發向後梳著,利落地盤在腦後,舉止莊重,表情嚴肅,濃眉下閃爍著兩隻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另一個很年輕,看上去20開外,高挑個兒,圓臉盤,柳葉眉,丹鳳眼,給人一種清爽的感覺。

    年長的警察看過夏穎遞上的那張紙條,挑起眉梢看了半天,打開放在麵前的一個記事簿,飛快地寫了些什麽,然後把它遞給了年輕的警察。接著兩人低聲議論了一會兒,年長的民警抬起頭逐個看了看了三個報案的人,禮貌地說:“請你們談談發現這張紙條前後的情況。”

    她們傾聽了報案人的詳細訴述,一麵認真地做了筆記,接著向徐母提出許多問題。

    “你能不能肯定他就是賣給你女兒的那個鈕文革?”

    “能,肯定是他。他死了的骨頭我也能認出來。”

    “有什麽根據?”

    “我見過他三次。”

    “哪三次?”

    “第一次是去抱靜靜。第二次是,大概過了兩三天給他送錢,第三次是,一年後他又弄來一個小男孩,賣給我們村的胡獨根。”

    ……

    末了年長的女警察說:“看來這張紙條是有來頭的,你們母子倆最好暫時不要迴學校住,以防不測。希望大媽能進一步配合我們把事情搞清楚。也祝願徐靜盡快找到你的親生父母。”

    夏穎蹙了蹙額角,目光倏然閃爍了一下,接著神態恢複平靜,仿佛什麽事也沒有發生。

    徐靜挽著母親的手臂,望了望坐在對麵的夏穎,眼裏噙滿了淚水。

    徐母似乎內心很激動,雙唇緊閉,臉色忽而白,忽而紅,眼裏透出恐懼、尷尬、悔恨、惋惜混合的神情。

    報完案,夏穎把徐靜和她母親帶迴了自己家。

    夏穎的房子是大學教師公寓,一廳三室,一進房門便是起居室,陽麵兩個臥室,陰麵一個臥室:衛士間在南北臥室之間:廚房挨著北臥室。室內的裝飾仍保持著劉菲在世時的原樣,乳白色瓷磚地,海藍色落地窗簾,陳設簡單而雅致。

    夏穎的臥室是一進門陽麵第一個房間,乳白色席夢思雙人床靠西牆擺在中央,對麵牆上掛著夏穎和劉菲的結婚照。照片上的劉菲穿著潔白婚紗,神態高雅,目光溫柔,婷婷玉立:夏穎身著黑色西裝革履,神態矜持,含情脈脈。緊靠照片右邊,有一副橫幅字畫,字跡瀟灑,蒼勁有力,是夏穎的詩和墨跡:

    冰清玉潔

    像昆侖之巔

    一朵潔白的雪蓮

    被春風擁著

    邁著緩緩地步履

    來到綠草茸茸的平原

    像大雪初霽

    一朵綻開的梅花

    聖潔的微笑

    冰清玉潔

    身著雪白的婚紗

    像聖潔的仙女

    飛離九天

    在萬裏長空

    舒袖起舞

    將溫馨的鮮花撒向人間

    顯然,這首詩是讚美新娘子的。你讀罷,自然會想到,夏穎多麽愛戀劉菲!他們的愛結了果——有了菲菲。有一天晚上,劉菲在熒光燈下讀書,夏穎抱著菲菲,親吻著她那荷花般柔嫩的小臉蛋,問劉菲:“你說說什麽是菲菲?

    劉菲是擅長琴棋書畫的才女,最懂夏穎的心,理解他詩人的情懷,她從書上抬起頭,深情地望著丈夫和女兒,柔聲說:“菲菲是我們愛的結晶。”劉菲的活使夏穎激動得熱淚盈眶,把菲菲放在脖子上,一把拉起劉菲,摟著她的腰跳起了舞。

    這是一個無比溫馨的家庭,人們都這麽說。然而,這個世人向往的溫馨的家庭被毀掉了,被惡魔毀掉了。這是一個多麽不幸的家庭,人們都這麽說。

    在這個世界上,撒旦及其同類每時每刻都伸出魔爪,用盡種種殘酷的手段,毀壞善良人們的幸福,要把人間變為地府!

    法國19世紀的文學巨人雨果有一雙慧眼,穿透了這個吵吵鬧鬧的人世,發出了喟歎:悲慘的世界!

    人類從茹毛飲血的困境一走出,就開始互相掠奪,慘酷吞食,不斷上演悲劇!隨著生產力的發展,物資逐漸豐富,悲劇愈演愈烈。因此從某種意義上來看,人類的曆史是一部永遠演不完的係列悲劇。按照物極必反的法則,如果悲劇如此演下去,這個世界終有一天會毀滅——人類自己毀滅自己。釋迦牟尼、耶穌等智者以觀眾的身份,目睹了他們所處的那個時代的悲劇,以不同凡人的慧眼,看透了人的本性,創造了佛教和基督教及別的類似的東西,試圖拯救這個世界。他們想借助想象中而根本不存在的神靈上帝,來遏製或消滅人性的邪惡。然而人性的邪惡繼續膨脹,悲劇不停地上演,從來沒有停止。

    隻有用科學的教育加上法律的製裁方可遏製人性的邪惡,但無法根除,因為邪惡是人的本性。

    陽麵另一個房間是菲菲的臥室,室內的一切都保持菲菲失蹤那天的樣子:靠東牆擺著一張兒童床,鋪著潔白的床單,淺藍色的被子疊得整整齊齊,放在床頭:一個穿著白色連衣裙的洋娃娃,一輛紅色玩具小汽車,還有一些五彩斑斕的積木撒亂在床上。窗前放著一張兩屜兒童寫字台,上麵有一摞小人書和畫報。其中一本小人書打開放著,好像被小主人剛剛翻開似的,旁邊還有一盒打開蓋兒的彩筆:一張潔白的紙上用彩筆畫著一副稚幼的兒童畫,下麵有一首詩:

    一張潔白的紙上

    一顆美麗的童心

    歡快地跳動

    童心跳出慧智,

    流出美麗的圖畫

    畫麵簡單線條幼氣

    畫中有動有靜

    小白兔舞蹈花兒歌唱

    太陽微笑白雲觀賞

    一張潔白的紙上

    一幅諧美的圖畫

    一顆美麗的童心

    對和諧未來向往

    詩是用近乎柳體的毛筆小字抄寫,下麵的落款是:為菲菲的畫題詞媽媽1985年8月5日。

    菲菲是1985年8月10日上午被拐走的,距今已20年了。

    菲菲被拐走後,夏穎和劉菲決定,菲菲的臥室保持原樣,直到把她找迴家。劉菲在彌留之際,囑咐夏穎:“千萬別動菲菲的臥室。”

    在這20年的日日夜夜,夏穎的心一刻也沒有離開過菲菲的臥室,常常用雞毛撣子輕輕拂去上麵的塵埃,以保持清潔。為此,他拒絕了學校分配他120平米的教授級福利住房,繼續住著這80平米的舊房。對於夏穎來說,在這個世界上,這個房子是他唯一的家,勝過任何漂亮的別墅,因為這裏沉澱著劉菲和菲菲的歡聲笑語,沉澱著他與劉菲和菲菲濃濃的情義:這裏的每一樣東西都被劉菲和菲菲凝視過,觸摸過,留下了她們的目光和指紋:每一樣東西都記憶著劉菲和菲菲,迴念著劉菲,等待著菲菲。

    菲菲終於迴來了!

    今晚室內的電燈仿佛格外明亮,像智慧的眼睛閃爍著喜悅的光芒:仿佛每一樣東西都高興得熱淚盈眶,在歡笑,在歌唱,連空氣也在舞蹈——歡迎菲菲歸來!

    徐靜環視著房間,恍若在夢中,又像進了幻境,覺得這裏的一切既新奇又熟悉,心裏湧動著一種無名的惶惑感,仿佛曾經來過,又像在夢裏見過。她的目光定格牆上夏穎和劉菲的結婚照上,陷入了深深地沉思——心魂慢慢地離開了軀

    殼,走進了照片——一個使她心曠神怡的世界,一個從潛意識中升起的童話般的美好世界。她仿佛是個嬰兒:照片中的兩個人伸出手臂,抱起她,狂吻她,然後把她高高舉過頭頂:她揮舞著胖嘟嘟的小手臂,咯咯地笑著……

    徐母凝望了片刻牆上的照片,看了看夏穎,又看了徐靜,臉上掠過一絲茫然而驚訝的神色。她環視著空蕩蕩的房間,不解地問道:“夏教授,靜靜師娘和孩子們出門去了嗎?”

    夏穎已判定徐靜是他的女兒,但因為問題很複雜,不能馬上認她,因此,一時不知道怎麽迴答她好,隻淡淡地笑了笑,所問非所答地說:“你們母女盡管放

    心住著。我今晚還得迴學校去住,明天第一節有課。“

    夏穎的話音剛落,他的手機響了。他從衣兜拿出機子,沒等接話,手機不響了。他正要看來電顯示,機子又響了。他趕緊按通話鍵:“喂,哪位?”

    “我是保衛處牛處長,你們係有個叫馬俊的學生嗎?”牛處長在電話那頭急巴巴地問。

    “有呀,怎麽?”夏穎馬上警覺起來,臉上出現了緊張的神色。

    “他出事了!”

    “什麽?請講明白點。”

    “他摔死了!你馬上來保衛處!”牛處長命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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