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曆8月16的月亮比15的更圓,更亮,更淒美,更富有魅力,像一個大銀盤,在無路而茫茫的夜空中向西慢慢滑行,把澄澈皎潔的光輝慷慨地灑在人間:大地上的一切——沉睡著的花草樹木,寂靜無語的高樓大廈,還有那永遠莊嚴默然的西山——都沐浴在溫柔似水的月華中,望去蒙蒙朧朧,冥冥茫茫,恍若幻境,尤如海市蜃樓。

    徐靜站在窗前透過澄淨的窗玻璃,一會兒仰望天上皎潔的月亮,一會兒環視地上如水的月光,然而她的心思並不在欣賞月色。

    從昨天早晨遇見鈕文革以來,徐靜發覺,媽媽好像一直在想心事,精神有些不集中,神色有點慌亂,好像做了什麽不該做的事似的。

    徐靜感到納悶的是,媽媽怎麽認識鈕文革?為什麽鈕文革見到媽媽時神態像老鼠看見了貓?媽媽的神色為什麽一直有點尷尬?……這些問題不停地在她腦際縈繞。

    徐靜在窗前站了10多分鍾,轉過身子發現,母親背靠在床頭上,若有所思地半躺著,便關切地說:“媽,你累了就睡吧,時間不早了。”

    “這會兒幾點?”徐母心不在焉地問道。

    “10點多了。”徐靜沒有看手表,估摸著說。

    徐母對徐靜的迴答沒有任何反應,仍舊半躺著,用一隻手慢慢地撫摸著另一隻手背,不停地眨巴著眼睛,仿佛在心中默默地籌劃著什麽。她幾次抬起頭轉過臉來望了望徐靜,又立即低下頭去做自己的事,好像要對她說什麽似的,又像偷偷地對她察顏觀色。

    好奇是人的本性,越不知道的事,越想知道:越不了解的事情,越感興趣,越想知道。徐母越迴避談及鈕文革,徐靜越想了解他們之間的關係。

    徐靜坐在自己床上,拿起一本詩集,心不在意地翻著。

    過了一會兒,徐靜合上手裏的書,開門見山地問:“媽,你到底怎麽認識鈕文革的?”

    “……”徐母佯裝沒有聽見徐靜的問話,蹙了蹙眉頭,下床拿起牙具去了洗漱室。動作有些慌亂。

    過了老半天徐母才迴來,顯然是為了迴避徐靜的問題。

    “媽,鈕文革好像認識你。否則他看到你不會那麽慌張失措。”

    “……”徐母沉默了足有一刻鍾,突然說:“我有點不舒服,我要睡覺。”語氣裏透出幾分不快。

    很明顯,徐母不喜歡徐靜的問題,當然也不想說出心中的秘密。

    在家裏,徐靜很尊重父母的意見,從來沒有違背過他們的意願做自己想做的事,也沒有像別的獨生女兒那樣,在他們麵前撒過驕。她很懂事兒,像個小大人似的,默默地聽從他們,按照他們的要求行事。

    她見母親耷拉著臉,不高興的樣子,就再沒有追問,於是倒了溫水,幫她洗了腳,安頓她睡下。

    夜闌人靜,月光透過玻璃窗瀉在宿舍地上,灑在床上,給徐靜和徐母的被子

    上鍍了一層淒清的銀光。

    一種含糊不清的聲音,像蜜蜂在花園嗡嗡吟唱,像秋風在林間瑟瑟作響,又像飛機馬達在雲霄隆隆轟鳴,隨著空氣從牆壁和窗戶的縫隙一起湧擠進室內,在徐靜的耳際隱隱約約地縈繞。

    徐靜知道,這是廣泛而巨大的生命在律動,是現代北京的有力而強大的脈搏在歡快地跳動聲,是北京城在詩一般皎潔的月光中暢快地唿吸。

    徐靜很喜歡聽這種聲音,她覺得這種聲音像溫柔的吹眠曲,又像記憶中爸爸和媽媽在睡覺前講的故事。以往,她聽著這種聲音,很快就進入甜蜜的夢鄉,忘記了白天經曆的一切。

    然而,今晚徐靜躺下久久不能入睡。早上鈕文革和徐母見麵時的情景以及之後徐母的神態在她的腦際反複出現。她像患失眠症的人那樣,極力強迫自己入睡,可是一點睡意也沒有,反而腦子越來越清醒,好像服用了清醒劑似的。她第一次覺得那種從牆壁和窗戶的縫隙擠進室內的含糊不清的聲音是那麽刺耳,那麽令人煩惱,簡直是一種讓人心碎膽破的嘈雜聲。

    徐母躺下後好久不能入睡,閉起眼睛靜靜地躺著,心魂走進了記憶,往事像放電影似的在她麵前閃過——

    她萬萬沒有想到在這裏遇見鈕文革。她相信自己的記性,沒有認錯人,因為她記得見過他三次。一次是領養徐靜,一次是過了兩天給他送去徐靜的2千元身價,還有一次是一年後,他又帶來了一個一歲半的男孩,以5千元的身價賣給了本村的胡獨根。

    徐母記得,開始孩子一連好幾天不吃不喝,哭喊著要迴家,想媽媽爸爸。那沙啞的悲泣聲,那發抖的小小身軀,那淌滿淚水憔悴的小臉蛋,那驚恐絕望的眼神,使人揪心挖肝的難受。

    徐母一時不知怎麽辦好。她很後悔,不該要這個可憐的孩子,她以一顆慈母的心設身處地想,孩子的親生父母日夜想念孩子,唿天搶地地尋找自己的親骨肉:他們多麽著急,多麽痛苦,多麽絕望,多麽悲痛啊!她向丈夫提出,設法把孩送給她父母,可是他不同意。他的主要理由是,偌大個中國,很難找到孩子的親生父母。她找過中間人劉老三,可是劉老三矢口否認鈕文革是他的親戚,說不知他的去向。她也找過村幹部,他們都說管不了。徐母隻好養著她,百般地疼愛她。她漸漸地習慣了,但她不像別人親生的孩子那樣,像喜鵲似的歡樂,總是沉默不語,晚上在睡夢中,常常驚醒,像患了癔症似的,哆嗦著身子,驚叫著,唿喊著要迴家,唿喊著要媽媽爸爸。孩子這樣的精神狀態持續了一年多。

    後來她丈夫中了風,她心裏總嘀咕,是買了人家的孩子,坑害了人家,給人家製造了悲劇,做了缺德事應得的報應。她常常默默的祈禱,一定把孩子還給她的親生父母,以此祈求上蒼保佑丈夫恢複健康。

    她丈夫在床上躺了兩年多,有一天突然坐了起來,慢慢地能下地走路了。她非常高興,確信這是她對上蒼禱告的報賞。

    她和丈夫商量,等孩子長大把情況告訴她,讓她設法去尋找自己的親生父母。……

    徐母想著想著,漸漸進入了夢鄉。

    徐靜側身躺著,眼睛睜得大大的,望著瀉在地上如水的月光,靜靜地聽著睡

    在對麵床上母親均勻的唿吸聲。

    不知過了長時間,也許是一個小時,或許是三個小時,徐靜覺得意識開始模

    糊,閉起眼睛想進入夢鄉。但母親突然開始說起了夢話,把她從夢鄉的門檻

    拖了迴來。

    徐靜睜開眼睛,支起耳朵靜靜地聽。

    徐母含含糊糊地說:“你,……不要……不要裝蒜了,你不是叫鈕文革嗎?你不是倒賣孩子……喪盡天良的……那個鈕文革嗎?你當我……記不得你?你死了剩的骨頭……我也能認出來……”

    徐母的夢囈像驚雷把徐靜震得從床上忽地坐了起來,她以為自己在做夢,揉揉睡意朦朧的眼睛,定了定神,望著對麵睡著的母親。

    徐母翻了個身,輕輕地打起了鼾聲,過了三兩分鍾又開始說:“我的靜靜……不是你賣……給……我的?你從哪兒弄來她的?我……要把她送給她父母……求求天神,……保佑……我們吧!我許願的……做……”

    徐母輕輕地咳嗽了幾聲,接著深深地歎了口氣,仿佛遇到了不如意的事兒又無可奈何似的:過了幾秒鍾又發出了均勻的唿吸聲,安穩地睡去了。

    徐靜感到非常驚愕,她的頭腦非常清醒,確信這不是自己在做夢,是母親在說夢話。

    徐靜知道,母親遇到不順心的事,白天總是悶在心裏,怏怏不樂,可是晚上常常在夢中叨叨,發泄壓抑在心中的苦悶。

    徐靜開始明白媽媽和鈕文革的關係——與自己身世的關係。這種關係好像纏繞在一棵樹幹上千絲萬縷的藤蔓,順著藤蔓摸去,可以找到延伸出藤蔓植物的根部。

    徐靜非常興奮,睡意瞬間消失的無影無蹤,她無法控製激動的心情,急促地唿吸著,好像在奧運會上得了百米競賽冠軍。

    與此同時,鈕文革躺在床上,唉聲歎氣,輾轉反側。

    真是冤家路窄。像鈕文革這類邁著方步,低頭走路,滿臉霸氣,滿肚子壞水,滿腦子陰氣,時時刻刻謀算著害人利己的人,萬萬想不到世界這麽小,居然20年後的今天在這裏,在他的地盤上又遇見了冤家。有一種信仰說,人幹了缺德事,終究會得到報應。也許一時似乎平安然無事,這不是不報,而是時辰不到。時辰一到,立即就報。鈕文革所作的孽,所幹的喪盡天良的事,所犯下的罪惡已到了該報應的時候了。

    鈕文革從早上遇到徐靜和徐母以來,一直驚恐不安,他罵自己不該低著頭不看路朝前走,他真希望頭天夜裏突然得個疾病,臥床不起。他知道,一旦那女人把情況告訴徐靜,事情就會暴露,那一切都完了!然而,他安慰自己,不要神經太過敏,那女人也不是傻瓜,不會輕易把情況告訴徐靜,因為她撫養了她這麽大,等著她養老送終呢。可是他翻過來又一想,如果徐靜追問她怎麽認識他的,她也許會把情況告訴她。他越想越害怕,索性拉開燈穿上衣服,低著腦瓜,在地上踱來踱去,一支接一支地抽煙,盤算著如何避開這場災難。他的腦瓜出現了不少鬼點子,仿佛都行不通,很快放棄了。後來,他耳邊突然響起一個聲音:“除掉她們!”這聲音好像從地下萬丈深淵飄出來,也像從他靈魂深處跳出來,開始極其微弱,似蚊子的叫聲,之後越來越響,像盤旋在頭頂的飛機的馬達聲,不斷地重複著:“除掉她們!除掉她們!除掉她們!……”

    鈕文革老婆從睡夢中被他驚醒,不解地問:“你怎麽啦?半夜三更的不睡,起來瞎折騰個啥?”

    鈕文革老婆叫趙秀瑞,是個農村婦女,隻有小學文化程度,是女生公寓的宿

    管主任。她50出頭,矮胖的身材,總是穿著黑色衣裳,看上去活像個大水缸:長得善眉善眼,心直口快,人挺樸實,人緣不錯。五年前鈕文革死了老婆,她死了丈夫。劉老三把他們撮合成夫妻。因此,她對鈕文革的過去一無所知。又因為兩人的孩子和性格等原因,他們的關係很不和諧。

    “……”鈕文革仿佛沒有聽見她的話,繼續抽他的煙踱他的步。

    室內煙霧騰騰,像著了火似的。

    “咳!咳!咳咳……啊呀!你今晚神經啦?啊?嗆死人啦。咳咳!咳!咳!……”趙秀瑞嗆得不住地咳嗽,起來打開了窗戶,又重新躺下。

    “咳——咳——咳咳!啊呀,你能不能不抽?半夜三更你這是在幹啥?”她咳嗽地幾乎喘不過氣,隻好坐了起來。

    “……”鈕文革仿佛變了啞吧,對妻子的抱怨沒有反應。

    “你神經啦?”趙秀瑞生氣地大聲喊了起來。

    這次,鈕文革馴服地把半截煙扔在地上,踩在腳下。動作有些奇怪。眼裏射出怪異的光芒,嘿嘿地笑了兩聲,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她

    趙秀瑞感到很驚恐,懷疑他得了魔症,驚惶失措地問:“你怎麽啦?哪兒不舒服?”

    過了幾分鍾,鈕文革坐在她對麵,伸出顫抖的手指,摸了摸她那由於驚恐而張紅的臉頰。

    趙秀瑞感到恐懼同時又有些感動,他們夫妻5年多了,鈕文革第一次對她這般溫存。

    “我們結合幾年了?”鈕文革望著妻子突然問道。

    “那還要問,5年多了。”趙秀瑞感到莫名其妙。

    “你說說,我們的日子過得怎麽樣?”

    “……”趙秀瑞不知怎麽迴答好。

    “我們倆每月能賺四五千元,想吃啥吃啥。你該滿足了吧?”

    “我沒說不滿足呀。你這是什麽意思?”

    “沒有別的意思。我隻想問問你。”

    趙秀瑞知道鈕文革腦袋裏鬼點子不少,他一定又耍什麽花招,莫非是要提出離婚?離就離吧,早比晚強。

    鈕文革站起來,把窗戶關住,又重新坐在妻子麵前。

    “你知道,我是個直筒子人,有啥說啥。我一輩子遵紀守法。”

    “我沒說你犯過法呀?”

    “你看你,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半夜三更的不睡覺,說這些做什麽?”

    “我想告訴你,我過去隻做過一件不該做的事。”

    “……”趙秀瑞不知丈夫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鈕文革繼續說:“我今天早晨遇見了冤家。”

    “啊!什麽?你說啥呀?”趙秀瑞驚得忽地一下跳了起來,仿佛一條毒蛇突然竄到她眼前。

    “你不要慌張。坐下!坐下!聽我說。”鈕文革極力用輕柔的聲音說。

    “到,到底出了什麽事啦?”趙秀瑞重新坐下來。

    “我說了,你不要驚慌。事情是這樣的——”鈕文革把噴著口臭的嘴巴附在

    妻子的耳旁嘀咕了足有10分鍾。

    趙秀瑞嚇得臉色煞白,渾身哆嗦著說:“這,這不行!不行!你怎麽有這麽

    狠毒的想法。我,我幫不了你的忙!“

    “如果不除掉她們倆,一旦事情暴露,我就得判刑,就得坐牢呀!”

    “你這樣做不是罪上加罪嗎?”

    “把毒藥放在她的暖水瓶裏,就完事了。誰能查出來?這事隻有你能辦到。”

    鈕文革知道,作為女生公寓的宿管主任趙秀瑞,手裏有每個宿舍的鑰匙,可以隨意進入每個宿舍。

    “不,不,不行!不行!我說過了幫不了你的忙。”趙秀瑞語氣堅定地說,嚇得出了一身汗。

    “你別急,別怕。不想幫我就算了。可是我有一點要求,這事你要永遠保密。

    就當我什麽也沒和你說,你什麽也沒有聽見。否則,哼——“鈕文革像隻餓狼瞅著獵物,兇狠地瞪著妻子,足有5分鍾。

    趙秀瑞像被魔鬼抓住似的,渾身哆嗦著,過了老半天才說:“你,你什,什麽也沒跟我說。”

    人間為什麽這麽複雜,這麽狡猾,這麽悲慘啊?為什麽會存在這麽卑鄙,這麽齷齪,這麽殘酷的東西呢?這些東西的存在與美麗和諧的地球多麽不協調啊!萬能的上帝為什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呢?難道這不是對上帝萬能的挑釁和諷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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