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壺恨(上)
紫砂壺之與天地精神往來 作者：白曄 投票推薦 加入書簽 留言反饋
第一節 亂世寶壺
1、
一大群日本兵包抄上來，刺刀反射亮光，照得他睜不開眼睛。他一手攙著她，一手拿著樹癭壺，慢慢後退，到達懸崖邊上。日本兵哈哈大笑，一個穿西裝的特務伸出一隻手：壺地，給我。他和她還在退，他迴頭，下邊是萬丈懸崖，突然，她的腳踩空，啊的一聲，帶著他也失去平衡，兩人向下墜落，那把壺也跟著往下掉，氣球一樣，飄在他的頭頂上……。
孤舟橫一下子被噩夢驚醒，他從床上坐起，看看四周，自言自語道：“又是樹癭壺！”
然後，他默念起明代周高起的《陽羨茗壺係》正始篇：供春，學憲吳頤山公青衣也。頤山讀書金沙寺中，供春於給役之暇，竊仿老偽心匠，亦淘細土摶胚。茶匙穴中，指掠內外，指螺文隱起可按，胎必累按，故腹半矣……
2、
上世紀三十年代的事。二十多歲的他，當時名叫趙韶萍。因紫砂技藝純熟，很受江南文人青睞，尤其在上海，得到諸多大方之家的賞識。他的同鄉、畫壇領袖鴻先生為培育菁英，籌措一筆資金，保送四位青年畫家和身為民間工藝師的他，赴歐洲留學。消息傳到宜溪，韶萍的人氣更是高漲。
就在他收拾行裝，將去上海的時候，一個私塾先生慕名來找他，解開落滿塵土的背包，拿出這把有供春刻名章的壺。
私塾先生解釋，他在一家徐姓大戶教書十餘年，束脩原本不薄，然近五六年來，鄉裏頻遭潰兵、工運、農會之禍，徐家變賣田地，轉赴上海辦廠，但時運不濟，經營乏術，虧得血本無歸，家道敗落。在辭掉私塾先生的時候，竟無法兌現幾年薪俸，就給了他這把壺。如今，私塾先生聽說趙韶萍即將留洋，知道他與名流有交誼，便來找他，願以50大洋價格將壺轉讓給他。
趙韶萍雖叫不出壺名，但對明代壺的風格和工藝，頗有研究，對供春其人其事的文獻，更是熟悉。他仔細鑒定一番，認為大體不錯，就賣掉自己的三間作坊，買下了供春壺。
他帶著壺來到上海，鴻先生看罷，認為與文獻記述一致，此壺可能就是供春的“樹癭壺”。鴻先生為此，還專門派人赴私塾先生任教的徐氏家族考察，發現徐氏確實與吳頤山後代有些淵源。鴻先生又請來在滬的諸多名家共同鑒定，包括書畫、文史、考古、及紫砂的一流專家，大家也都附和鴻先生意見。於是，樹癭壺被發現的消息，成為上海灘一條轟動新聞。
3、
韶萍等幾人如期赴歐洲，樹癭壺被留在鴻先生創辦的南風美術學校。
他在比利時的時候，曾接到南風美校教務主任吳先生來函，告知英國人要以2萬銀元的價格，購買此壺，被鴻先生謝絕，隨之日本商人也攜重金前來洽購，言語間多有威脅利誘。後來打聽到，日方欲購此壺，不但有日本駐上海總領事做後盾，還有軍方和浪人的背景。鴻先生怕有變故，就親自將壺埋藏起來。
兩年後，韶萍從歐洲迴國，被聘為南風美校講師，教雕塑和工藝。當時，日本大舉入侵中國的態勢已然彰顯，鴻先生在世界各地頻繁舉辦畫展，籌集抗戰捐款，宣示救亡決心。在他臨行新加坡前，告訴韶萍藏壺地點。
淞滬大戰打響後，南風美校停辦，學生及教工陸續西遷。趙韶萍作為留守人員，終日冒著炮火，為前線的國軍抬傷員，運彈藥。
4、
這天，他包紮完一批傷員，拖著疲憊的身子，剛剛用鑰匙打開美校的大門，昏暗的大廳裏站起兩個人，嚇他一跳。
一個穿西裝戴禮帽的人說：“趙先生，我們等您多時了。”
“你們是……”韶萍邊問，邊掃了一眼翻得亂七八糟的大廳。
“你的，快說，樹癭壺的在什麽地方。”裹頭巾的人說著，把一支手槍頂在他的胸上。
“日本鬼子？”韶萍疑惑地說。
“哈哈哈，是大日本神兵，是來救你的。”戴禮帽的說。
“你們支那軍隊馬上就要戰敗了，英美帝國主義很快也要滾出東亞，你交出壺來，不但能得到錢，很多的錢，還作為大日本的朋友，留下當官。你要是不交，就地槍斃。”
“壺不在這裏，被我埋在家鄉了。”
“很好，我帶你到一個安全的地方——日本租界，到那再詳細談。”
說完，禮帽一使眼色，裹頭巾的上前，利落地在趙韶萍的脖子和腳脖子上，各套一條細繩，兩條繩接在一顆手雷上，把手雷往韶萍腰帶上一別。“你要是跑或者動作大，炸彈就會——轟的一聲！哈哈哈。”
就在兩個日本特務給他套上手雷的時候，韶萍一眼看見眼前的案子上擺放的製壺工具，他迅速把一支切泥片的鰟鮍刀揣進兜。
兩人押著他剛一出門，路燈下，正碰上一隊大兵在路邊休整，戴禮帽的正要把趙韶萍往屋裏迴推，突然一個很大的聲音喊：“趙先生，還要出門啊？”韶萍一看，離自己不遠的人行道上，站起來一個滿身是血汙的士兵，正露出一口白牙衝自己憨笑。
“牛柱子！”韶萍激動，喊了一聲。牛柱子是他在十多天前救治過的傷兵，當時，他的耳朵被子彈打掉一隻。
“牛柱子，快過來！”韶萍大聲喊。
不到十五米遠的牛柱子似乎沒聽見，他舉起一隻空袖管，傻笑說：“胳臂，也沒了，嘿嘿。”
戴禮帽的靠在他身後，用槍頂著他後心，低聲說：“快走，他耳朵都震聾了，你喊都沒用。”
5、
殘破的街道上隻有一個昏暗的路燈，到處是瓦礫和斷梁。在兩個日本人的裹挾下，他向前走，他憤怒地盯著牛柱子，希望引起他的注意，但牛柱子已經坐下去，閉上眼睛，他又去求助地看著其他士兵和軍官，但沒人理會他異樣的眼神的，也沒人好奇他為啥被人推著走。
10步、20步、30步，眼看就要走過這些橫躺豎臥的大兵。前邊不遠處，停著一輛黃包車。韶萍知道，如果上了車，就將萬劫不複。他汗毛倒豎，想喊，但沒喊出聲，他迴頭看看那些破衣爛衫傷痕累累的軍人，一刹那仿佛又看到牛柱子空空的袖管，他知道，他們可能睡不上一覺，就又要衝迴前線。
這時，他甚至慶幸，他們沒有發現這兩個特務——因為，他需要自己做點什麽啦。
他被裹頭巾的按在黃包車上，他突然用綁著細繩的腳，猛地向上一踢，嗯？他期待的爆炸沒有發生，就在兩人按住他的時候，他從兜裏抽出鰟鮍刀，照準戴頭巾的脖子刺去，撲哧的一聲，一股熱血濺了他一手，鰟鮍刀竟然整個刀刃沒入這家夥脖子裏。
“山崎，不能殺他。”禮帽大喝一聲，是日語，在夜晚很刺耳。戴頭巾的山崎捂住脖子，猶豫一下沒有開槍。
“碰碰碰”，這時一排槍響，一個國軍少尉端著湯姆遜衝鋒槍，對準山崎就是一梭子，山崎應聲倒地。躺在馬路牙子上的士兵都爬了起來，趕過來向翻牆逃跑的禮帽一陣亂槍，並包抄過去，特務早已無影無蹤。
少尉拿過趙韶萍身上的手雷看看說：“瞧，沒有引信，鬼子沒想讓你死。”
“他們還會來找我的。”韶萍蹲在地上，大口喘著粗氣說。
第二節 避禍靈山
1、
一個多月後，日軍從杭州灣登陸，內外夾擊上海，國軍敗退，南風美校也被日本飛機炸平。趙韶萍隨難民逃離上海，迴到宜溪，按鴻先生地圖，起出樹癭壺。不久，日軍突破江陰防線，急攻宜溪縣城，並在宜溪境內燒殺奸掠。與趙家頗有交誼的製壺世家範氏，恐遭日軍摧殘，便將自己的女兒，年僅18歲的範雨荷托付給趙韶萍，以結伴投奔南京。
當時，宜溪境內的大小道路都被日軍封鎖，出城隻能走山裏。趙韶萍和化裝成男人的範雨荷，混雜在難民中，取道李家山西去。當走到靈山時，陸續逃來的百姓描述日軍殺人的場麵，說年輕女子，被鬼子見到必遭奸殺，還傳言山下布告裏，要抓的人就有趙韶萍，兩人聞訊，不敢貿然出山。
躲了一個月的光景，進了冬天。山中不但無食，還奇寒，聽著山外炮聲漸漸平息，難民們隻好下山各尋生路去了。但他倆沒走，因為他們已經知道，日軍已經包圍了南京，而且宜溪四周，全部被他們占領，一個被通緝的人和一個花季女子，被鬼子逮到斷無生路。
好在群山之中，到處是野果，時而還可自製弓箭打點山雞野兔之類，碰上村民，有時也能換點米麵食鹽。就這樣，兩人白天打獵采集，晚上偎在深洞之中，耐心等待時局轉機。
當南京失陷的消息傳來，範雨荷一直提著的精神垮了，她大病一場，而且不吃東西。
2、
“雨荷，看，我給你做了白龍碧海羹，多香。”韶萍端著熱氣騰騰的一個大泥缽，搖醒她。
她知道，白龍就是剝皮的蛇肉，碧海其實是長在石頭上的一種苔蘚。她搖搖頭說：“韶萍，別打擾我，我很快就死成了。”
“行，死前也不欣賞一下我的新作？”
雨荷強笑了一下：“就是這個罐子嗎？”她抬了一下手，但沒力氣。韶萍握起她的手，讓她觸到泥缽。雨荷摸著這件造型古拙，氣韻飽滿的紫砂器，臉上微微露出血色，眼淚就流出來：
“韶萍，我死了以後，我想知道，這個紫砂缽是流汗還是流血？”
韶萍知道，雨荷的話裏含著汗露血珠壺的典故。
“你的氣數正旺，哪有器物敢盛裝你的香魂？雨荷，我給你看它，是想告訴你，在這裏，也可以做紫砂器的，前邊就是李家山，李家山的紅泥，不比黃龍山差。看，我新給你做了一套工具。”
雨荷摸著韶萍新打磨的竹拍、竹刀、竹簽，然後凝視著他：“韶萍先生，我想家，你能答應讓我見到爸媽他們，我就吃羹。”
韶萍點點頭。
範雨荷把嘴湊靠泥缽邊，讓韶萍把蛇肉苔蘚羹喂給她。
3、
當晚，韶萍摸黑潛迴丁蜀鎮。第二天半夜，他帶迴了範雨荷的師叔佟爾赫。
30多歲的佟爾赫是滿族人，日本人剛來的時候，他也被抓起來，但一審查，他有在滿洲國裏當官的親戚，就把他放了。佟爾赫告訴雨荷，在日軍攻城的時候，她家挨了炮彈，小弟被炸死，父親和大弟弟被鬼子抓走當苦力，目前下落不明，在家的母親瘋了，被娘家接迴安徽……。
範雨荷昏死過去。醒來後，佟爾赫勸她千萬別迴家，現在宜溪城裏亂，鬼子還在燒殺，尋找她家人的事兒，都由他做。
佟爾赫走了不幾天，來了一小隊日軍搜山，就在鬼子接近他倆的山洞時，山腰密林裏，突然響起激烈的槍聲，趙韶萍聽出，居然還有重機槍的聲音，鬼子人少，拚命搶下被打倒的同伴，撤了迴去。第三天，大隊鬼子來了，拉成散兵線，漫山遍野地搜，但這裏山洞太多，鬼子也沒找到什麽。
是佟爾赫招來的鬼子？韶萍的懷疑一出口，範雨荷竟連哭帶喊地跟他吵起來。
半年過去了，佟爾赫又來了，除了傳遞些消息，還帶來些被褥米麵之類。韶萍有點內疚，自然格外熱情，邀請他住了兩天，三人相互探討些製壺技藝。
4、
這天，韶萍又潛去李家山挖紅泥，迴來的路上，天已漸暗。他正走著，路邊草棵和落葉突然翻開，跳起來三個戴鋼盔穿軍裝的人，將韶萍撲倒在地，三支短槍頂在他的腦袋上。
沒有人問話，他被反剪雙臂押著往前走，離他住的洞子還有一個山頭，他有意放慢腳步，考慮怎樣把他們引開，範雨荷和那把樹癭壺，還都在洞裏。
就在這時，他聽到一個聲音：“長官，特務不老實，前邊弟兄說幹掉算了？”
“行，用刀。”
韶萍聽到是帶湖南味的中國話，大聲喊道：“我不是特務，我是教書的！”
“趙先生？”
他身邊掏出刀來的人問了一聲，趙韶萍迴頭，居然是牛柱子。少了一隻胳膊和一隻耳朵的牛柱子一刀挑斷繩子，摟住他肩膀拍了起來說：“你戴個眼鏡走山道，看起來不像好人”。
牛柱子告訴他，他們的隊伍在上海被打散，躲進這一帶群山裏的，被上峰整編成遊擊隊。趙韶萍也說了自己已在山裏避禍一年多了。牛柱子說：“這一帶山裏，除了我們，還有共黨的遊擊隊和土匪，我們都有聯係，我求長官跟他們都打好招唿，不騷擾你就是啦。”
第三節 月出幽穀
1、
山裏有中國人的武裝，連雨荷都舒了口氣。
夏夜，韶萍攙扶著雨荷，走出山洞，爬上一道山峰。月光正把群山鍍上銀箔。那應該是一個十五的圓月，月亮很大很亮，也很莊嚴，螢火蟲飛起幾隻，大概覺得太過魯莽，趕忙鑽進草裏，掐滅自己的熒光。甚至，連風都站在原地，看著月亮。一條原本山花爛漫、樹石絢麗的峽穀，此時銀白肅穆，仿佛是一片追思的經幡。
遠處隱約傳來幾聲炮聲，驚起一些飛鳥，在月下徘徊。
“國破山河在。”韶萍用目光掃過群山，停在飛鳥低鳴的山穀裏。
雨荷把不由自主地摟緊他的胳膊，說：“韶萍，我們以今天的景象和感受，共同做一件紫砂器好嗎？名字就叫月出幽穀。”
“好，就叫月出幽穀！”
離山洞不遠的半山上，有一處廢棄的茅屋骨架，顯然在早年，這是一個小作坊，有平整出來的小院，院裏有一個石桌，石桌二十步遠，就是一條溪流，溪邊有些五色的土，一看就知道，早先就有人是在小溪裏煉泥的。
韶萍和雨荷光著腳，拉著雙手，在溪流中踩泥，像在跳交誼舞。隨著踩踏的節奏，兩人轉起圈，不知誰的腳一滑，相互拽個趔趄，濺起一陣水花，範雨荷就風鈴般笑上一陣。笑著笑著，兩人四目相對，兩人越貼越近，笑容都凝固在臉上，韶萍正要鬆開手，雨荷突然撲進他的懷裏……。
2、
在石桌上，韶萍用紅泥紫砂，拍成一個渾圓的壺坯，雨荷做了一個分叉的壺把，像兩山夾成的澗穀，壺嘴則是高聳的山峰，壺嘴口的高度，要遠遠高出壺的口沿，這正是範家製壺的絕技——範家斜壺。
玩紫砂壺的都知道，壺嘴、壺麵、壺把要求在一條水平線上，如果壺嘴過高，倒水時角度就要傾斜很大，拿壺把的手就要抬得過高，腕子轉動角度也大，容易疲勞；另外，斜度大，壺蓋在口沿上容易掉下來，就要加高壺蓋內圈的長度，增加壺的重量。而範家壺的壺嘴、壺麵、壺把卻處於斜線上，隻是這壺把重心下移，倒水時並不比其它壺費力，還有，範家壺壺蓋內圈更短，卻能讓壺蓋懸垂而不掉落。
雨荷還在壺麵上，精心鏤雕了幾隻驚飛的山鳥，並刻了些山峰和樹影的細節，貼粘在壺麵上，韶萍看看，握住她拿竹刀的手，把這些一刀刀削掉，雨荷有點撅嘴。韶萍笑著說：“這樣的作品，應該是孤高曠遠的境界，你體會一下。”
雨荷想想，點點頭。
壺做完了，他從身後抱住她，雨荷扭過頭去，迷離地看一眼韶萍，把頭埋進他的項下，閉上眼睛……。
幾度寒暑交替，兩人除打獵和采摘，就製作紫砂器，韶萍在技巧和繪畫基礎上，對雨荷有些指導，但兩人沒再合作作品。
3、
一聲脆響，把雨荷從茅屋裏引出來，趙韶萍狂躁地坐在石桌旁，身邊到處是打碎的紫砂殘片。
“韶萍，你真的在做汗露血珠壺？”
趙韶萍舒了一口氣，點點頭，緩緩地說：“雨荷，我要去一趟黃龍山。”
“為什麽？”
“李家山的紅泥過於細膩，顆粒小，還有，它的礦質成分，都決定了氣孔率高不了。”“我也在想這個問題，氣孔一定是汗露血珠壺的關鍵。”
“對，所以，我一定要去搞些天青泥來。還有，我們製作的這些壺，在我們的炭火爐裏，隻能算作高溫定型，將來還要送到窯裏才能燒成，沒有窯，怎麽來試驗汗露血珠壺呢？”
雨荷點點頭，然後擔憂地說：“日本人還在抓你，太危險了，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我們兩個目標更大，再說，我一個人動作快，你放心吧。”
4、
兩人吻別，韶萍裝扮成買炭的，一路奔向丁蜀鎮。大約走了八九個小時，傍晚進了鎮子。丁蜀鎮雖然不少殘垣斷壁，但門市都已營業，到處掛著紅燈籠，街上還有叫賣香煙膏藥之類，韶萍低著頭，躲過巡邏的日本兵和零散的警察，朝往日賣壺的街口走去，遠遠看去，還真有幾家開業的，他一興奮，加快了腳步。
“小子，買蓑衣吧。”
韶萍扭頭一看，一個穿長衫的老頭，在昏暗煤油燈前，叫賣蓑衣鬥笠，韶萍覺得他打扮古怪，但也沒理會，繼續往壺店去。
“小子，還往哪去？快來買蓑衣！”
韶萍一愣，站住了，仔細一端詳，不禁吃驚：“裴先生，怎麽是您？”
他快步走了過去，眼睛濕潤，屈膝要拜，被老頭用左手拽住，老頭低聲說：“跟我走。”
老頭吹滅油燈，收了攤子，韶萍抱著他的一堆蓑衣，跟著老頭，拐進一個黑漆大門裏。這正是裴先生的家。
裴先生名喚裴炎，在當時紫砂界，算是宗師級的人物，有“陳鳴遠第二”之稱，所製之壺，按分量，與金價相當。他與韶萍，雖無師徒傳授之名，也有指導提攜之恩，就是這個黑漆大門的宅院，他從前沒少來過。可如今，他怎麽會賣上蓑衣了？
到了正堂，韶萍大禮拜過，裴老躬身還禮，裴老吩咐家人做飯燙酒，兩人落座。韶萍說起自己的疑問，裴老笑著伸出右手：“這隻手已經斷了筋，這就是熱愛紫砂壺的日本朋友，給我的見麵禮。”
5、
宜溪被日軍攻陷之後不久，這天，一隊日軍包圍了裴家，幾個士兵衝進屋裏，沒殺人，隻是搶走他全部的紫砂器，並封鎖了大門和院牆。幾天後，一個日本軍官帶著一位西裝日本人，來了，軍官對裴先生介紹說，這就是小野先生，來自日本紫砂望族。
小野笑容可掬，他邀請裴先生同迴日本，共襄紫砂盛舉，被裴先生拒絕；小野又掏出三根金條，懇請裴先生為他製作“蔓生十八式”一套共二十件紫砂壺，也被裴先生拒絕。
“我的壺都被你們搶走了，有五十多件，夠多了，我是手不行了，以後也不想再做壺了。”裴先生說。
小野笑對軍官：“裴先生說手不行了，是真的嗎？”
“是真的！”
軍官說完，抽出武士刀，閃電般一刀刺穿裴先生的右臂，拔出血刀來正要刺左臂，被小野攔住：
“裴炎先生是名士，他說話是算數的，他要是真不再做壺了，我們得到的就是封刀之作了，請不要再為難他。”說完，小野給裴先生鞠個躬。
1、
一大群日本兵包抄上來，刺刀反射亮光，照得他睜不開眼睛。他一手攙著她，一手拿著樹癭壺，慢慢後退，到達懸崖邊上。日本兵哈哈大笑，一個穿西裝的特務伸出一隻手：壺地，給我。他和她還在退，他迴頭，下邊是萬丈懸崖，突然，她的腳踩空，啊的一聲，帶著他也失去平衡，兩人向下墜落，那把壺也跟著往下掉，氣球一樣，飄在他的頭頂上……。
孤舟橫一下子被噩夢驚醒，他從床上坐起，看看四周，自言自語道：“又是樹癭壺！”
然後，他默念起明代周高起的《陽羨茗壺係》正始篇：供春，學憲吳頤山公青衣也。頤山讀書金沙寺中，供春於給役之暇，竊仿老偽心匠，亦淘細土摶胚。茶匙穴中，指掠內外，指螺文隱起可按，胎必累按，故腹半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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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紀三十年代的事。二十多歲的他，當時名叫趙韶萍。因紫砂技藝純熟，很受江南文人青睞，尤其在上海，得到諸多大方之家的賞識。他的同鄉、畫壇領袖鴻先生為培育菁英，籌措一筆資金，保送四位青年畫家和身為民間工藝師的他，赴歐洲留學。消息傳到宜溪，韶萍的人氣更是高漲。
就在他收拾行裝，將去上海的時候，一個私塾先生慕名來找他，解開落滿塵土的背包，拿出這把有供春刻名章的壺。
私塾先生解釋，他在一家徐姓大戶教書十餘年，束脩原本不薄，然近五六年來，鄉裏頻遭潰兵、工運、農會之禍，徐家變賣田地，轉赴上海辦廠，但時運不濟，經營乏術，虧得血本無歸，家道敗落。在辭掉私塾先生的時候，竟無法兌現幾年薪俸，就給了他這把壺。如今，私塾先生聽說趙韶萍即將留洋，知道他與名流有交誼，便來找他，願以50大洋價格將壺轉讓給他。
趙韶萍雖叫不出壺名，但對明代壺的風格和工藝，頗有研究，對供春其人其事的文獻，更是熟悉。他仔細鑒定一番，認為大體不錯，就賣掉自己的三間作坊，買下了供春壺。
他帶著壺來到上海，鴻先生看罷，認為與文獻記述一致，此壺可能就是供春的“樹癭壺”。鴻先生為此，還專門派人赴私塾先生任教的徐氏家族考察，發現徐氏確實與吳頤山後代有些淵源。鴻先生又請來在滬的諸多名家共同鑒定，包括書畫、文史、考古、及紫砂的一流專家，大家也都附和鴻先生意見。於是，樹癭壺被發現的消息，成為上海灘一條轟動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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韶萍等幾人如期赴歐洲，樹癭壺被留在鴻先生創辦的南風美術學校。
他在比利時的時候，曾接到南風美校教務主任吳先生來函，告知英國人要以2萬銀元的價格，購買此壺，被鴻先生謝絕，隨之日本商人也攜重金前來洽購，言語間多有威脅利誘。後來打聽到，日方欲購此壺，不但有日本駐上海總領事做後盾，還有軍方和浪人的背景。鴻先生怕有變故，就親自將壺埋藏起來。
兩年後，韶萍從歐洲迴國，被聘為南風美校講師，教雕塑和工藝。當時，日本大舉入侵中國的態勢已然彰顯，鴻先生在世界各地頻繁舉辦畫展，籌集抗戰捐款，宣示救亡決心。在他臨行新加坡前，告訴韶萍藏壺地點。
淞滬大戰打響後，南風美校停辦，學生及教工陸續西遷。趙韶萍作為留守人員，終日冒著炮火，為前線的國軍抬傷員，運彈藥。
4、
這天，他包紮完一批傷員，拖著疲憊的身子，剛剛用鑰匙打開美校的大門，昏暗的大廳裏站起兩個人，嚇他一跳。
一個穿西裝戴禮帽的人說：“趙先生，我們等您多時了。”
“你們是……”韶萍邊問，邊掃了一眼翻得亂七八糟的大廳。
“你的，快說，樹癭壺的在什麽地方。”裹頭巾的人說著，把一支手槍頂在他的胸上。
“日本鬼子？”韶萍疑惑地說。
“哈哈哈，是大日本神兵，是來救你的。”戴禮帽的說。
“你們支那軍隊馬上就要戰敗了，英美帝國主義很快也要滾出東亞，你交出壺來，不但能得到錢，很多的錢，還作為大日本的朋友，留下當官。你要是不交，就地槍斃。”
“壺不在這裏，被我埋在家鄉了。”
“很好，我帶你到一個安全的地方——日本租界，到那再詳細談。”
說完，禮帽一使眼色，裹頭巾的上前，利落地在趙韶萍的脖子和腳脖子上，各套一條細繩，兩條繩接在一顆手雷上，把手雷往韶萍腰帶上一別。“你要是跑或者動作大，炸彈就會——轟的一聲！哈哈哈。”
就在兩個日本特務給他套上手雷的時候，韶萍一眼看見眼前的案子上擺放的製壺工具，他迅速把一支切泥片的鰟鮍刀揣進兜。
兩人押著他剛一出門，路燈下，正碰上一隊大兵在路邊休整，戴禮帽的正要把趙韶萍往屋裏迴推，突然一個很大的聲音喊：“趙先生，還要出門啊？”韶萍一看，離自己不遠的人行道上，站起來一個滿身是血汙的士兵，正露出一口白牙衝自己憨笑。
“牛柱子！”韶萍激動，喊了一聲。牛柱子是他在十多天前救治過的傷兵，當時，他的耳朵被子彈打掉一隻。
“牛柱子，快過來！”韶萍大聲喊。
不到十五米遠的牛柱子似乎沒聽見，他舉起一隻空袖管，傻笑說：“胳臂，也沒了，嘿嘿。”
戴禮帽的靠在他身後，用槍頂著他後心，低聲說：“快走，他耳朵都震聾了，你喊都沒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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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破的街道上隻有一個昏暗的路燈，到處是瓦礫和斷梁。在兩個日本人的裹挾下，他向前走，他憤怒地盯著牛柱子，希望引起他的注意，但牛柱子已經坐下去，閉上眼睛，他又去求助地看著其他士兵和軍官，但沒人理會他異樣的眼神的，也沒人好奇他為啥被人推著走。
10步、20步、30步，眼看就要走過這些橫躺豎臥的大兵。前邊不遠處，停著一輛黃包車。韶萍知道，如果上了車，就將萬劫不複。他汗毛倒豎，想喊，但沒喊出聲，他迴頭看看那些破衣爛衫傷痕累累的軍人，一刹那仿佛又看到牛柱子空空的袖管，他知道，他們可能睡不上一覺，就又要衝迴前線。
這時，他甚至慶幸，他們沒有發現這兩個特務——因為，他需要自己做點什麽啦。
他被裹頭巾的按在黃包車上，他突然用綁著細繩的腳，猛地向上一踢，嗯？他期待的爆炸沒有發生，就在兩人按住他的時候，他從兜裏抽出鰟鮍刀，照準戴頭巾的脖子刺去，撲哧的一聲，一股熱血濺了他一手，鰟鮍刀竟然整個刀刃沒入這家夥脖子裏。
“山崎，不能殺他。”禮帽大喝一聲，是日語，在夜晚很刺耳。戴頭巾的山崎捂住脖子，猶豫一下沒有開槍。
“碰碰碰”，這時一排槍響，一個國軍少尉端著湯姆遜衝鋒槍，對準山崎就是一梭子，山崎應聲倒地。躺在馬路牙子上的士兵都爬了起來，趕過來向翻牆逃跑的禮帽一陣亂槍，並包抄過去，特務早已無影無蹤。
少尉拿過趙韶萍身上的手雷看看說：“瞧，沒有引信，鬼子沒想讓你死。”
“他們還會來找我的。”韶萍蹲在地上，大口喘著粗氣說。
第二節 避禍靈山
1、
一個多月後，日軍從杭州灣登陸，內外夾擊上海，國軍敗退，南風美校也被日本飛機炸平。趙韶萍隨難民逃離上海，迴到宜溪，按鴻先生地圖，起出樹癭壺。不久，日軍突破江陰防線，急攻宜溪縣城，並在宜溪境內燒殺奸掠。與趙家頗有交誼的製壺世家範氏，恐遭日軍摧殘，便將自己的女兒，年僅18歲的範雨荷托付給趙韶萍，以結伴投奔南京。
當時，宜溪境內的大小道路都被日軍封鎖，出城隻能走山裏。趙韶萍和化裝成男人的範雨荷，混雜在難民中，取道李家山西去。當走到靈山時，陸續逃來的百姓描述日軍殺人的場麵，說年輕女子，被鬼子見到必遭奸殺，還傳言山下布告裏，要抓的人就有趙韶萍，兩人聞訊，不敢貿然出山。
躲了一個月的光景，進了冬天。山中不但無食，還奇寒，聽著山外炮聲漸漸平息，難民們隻好下山各尋生路去了。但他倆沒走，因為他們已經知道，日軍已經包圍了南京，而且宜溪四周，全部被他們占領，一個被通緝的人和一個花季女子，被鬼子逮到斷無生路。
好在群山之中，到處是野果，時而還可自製弓箭打點山雞野兔之類，碰上村民，有時也能換點米麵食鹽。就這樣，兩人白天打獵采集，晚上偎在深洞之中，耐心等待時局轉機。
當南京失陷的消息傳來，範雨荷一直提著的精神垮了，她大病一場，而且不吃東西。
2、
“雨荷，看，我給你做了白龍碧海羹，多香。”韶萍端著熱氣騰騰的一個大泥缽，搖醒她。
她知道，白龍就是剝皮的蛇肉，碧海其實是長在石頭上的一種苔蘚。她搖搖頭說：“韶萍，別打擾我，我很快就死成了。”
“行，死前也不欣賞一下我的新作？”
雨荷強笑了一下：“就是這個罐子嗎？”她抬了一下手，但沒力氣。韶萍握起她的手，讓她觸到泥缽。雨荷摸著這件造型古拙，氣韻飽滿的紫砂器，臉上微微露出血色，眼淚就流出來：
“韶萍，我死了以後，我想知道，這個紫砂缽是流汗還是流血？”
韶萍知道，雨荷的話裏含著汗露血珠壺的典故。
“你的氣數正旺，哪有器物敢盛裝你的香魂？雨荷，我給你看它，是想告訴你，在這裏，也可以做紫砂器的，前邊就是李家山，李家山的紅泥，不比黃龍山差。看，我新給你做了一套工具。”
雨荷摸著韶萍新打磨的竹拍、竹刀、竹簽，然後凝視著他：“韶萍先生，我想家，你能答應讓我見到爸媽他們，我就吃羹。”
韶萍點點頭。
範雨荷把嘴湊靠泥缽邊，讓韶萍把蛇肉苔蘚羹喂給她。
3、
當晚，韶萍摸黑潛迴丁蜀鎮。第二天半夜，他帶迴了範雨荷的師叔佟爾赫。
30多歲的佟爾赫是滿族人，日本人剛來的時候，他也被抓起來，但一審查，他有在滿洲國裏當官的親戚，就把他放了。佟爾赫告訴雨荷，在日軍攻城的時候，她家挨了炮彈，小弟被炸死，父親和大弟弟被鬼子抓走當苦力，目前下落不明，在家的母親瘋了，被娘家接迴安徽……。
範雨荷昏死過去。醒來後，佟爾赫勸她千萬別迴家，現在宜溪城裏亂，鬼子還在燒殺，尋找她家人的事兒，都由他做。
佟爾赫走了不幾天，來了一小隊日軍搜山，就在鬼子接近他倆的山洞時，山腰密林裏，突然響起激烈的槍聲，趙韶萍聽出，居然還有重機槍的聲音，鬼子人少，拚命搶下被打倒的同伴，撤了迴去。第三天，大隊鬼子來了，拉成散兵線，漫山遍野地搜，但這裏山洞太多，鬼子也沒找到什麽。
是佟爾赫招來的鬼子？韶萍的懷疑一出口，範雨荷竟連哭帶喊地跟他吵起來。
半年過去了，佟爾赫又來了，除了傳遞些消息，還帶來些被褥米麵之類。韶萍有點內疚，自然格外熱情，邀請他住了兩天，三人相互探討些製壺技藝。
4、
這天，韶萍又潛去李家山挖紅泥，迴來的路上，天已漸暗。他正走著，路邊草棵和落葉突然翻開，跳起來三個戴鋼盔穿軍裝的人，將韶萍撲倒在地，三支短槍頂在他的腦袋上。
沒有人問話，他被反剪雙臂押著往前走，離他住的洞子還有一個山頭，他有意放慢腳步，考慮怎樣把他們引開，範雨荷和那把樹癭壺，還都在洞裏。
就在這時，他聽到一個聲音：“長官，特務不老實，前邊弟兄說幹掉算了？”
“行，用刀。”
韶萍聽到是帶湖南味的中國話，大聲喊道：“我不是特務，我是教書的！”
“趙先生？”
他身邊掏出刀來的人問了一聲，趙韶萍迴頭，居然是牛柱子。少了一隻胳膊和一隻耳朵的牛柱子一刀挑斷繩子，摟住他肩膀拍了起來說：“你戴個眼鏡走山道，看起來不像好人”。
牛柱子告訴他，他們的隊伍在上海被打散，躲進這一帶群山裏的，被上峰整編成遊擊隊。趙韶萍也說了自己已在山裏避禍一年多了。牛柱子說：“這一帶山裏，除了我們，還有共黨的遊擊隊和土匪，我們都有聯係，我求長官跟他們都打好招唿，不騷擾你就是啦。”
第三節 月出幽穀
1、
山裏有中國人的武裝，連雨荷都舒了口氣。
夏夜，韶萍攙扶著雨荷，走出山洞，爬上一道山峰。月光正把群山鍍上銀箔。那應該是一個十五的圓月，月亮很大很亮，也很莊嚴，螢火蟲飛起幾隻，大概覺得太過魯莽，趕忙鑽進草裏，掐滅自己的熒光。甚至，連風都站在原地，看著月亮。一條原本山花爛漫、樹石絢麗的峽穀，此時銀白肅穆，仿佛是一片追思的經幡。
遠處隱約傳來幾聲炮聲，驚起一些飛鳥，在月下徘徊。
“國破山河在。”韶萍用目光掃過群山，停在飛鳥低鳴的山穀裏。
雨荷把不由自主地摟緊他的胳膊，說：“韶萍，我們以今天的景象和感受，共同做一件紫砂器好嗎？名字就叫月出幽穀。”
“好，就叫月出幽穀！”
離山洞不遠的半山上，有一處廢棄的茅屋骨架，顯然在早年，這是一個小作坊，有平整出來的小院，院裏有一個石桌，石桌二十步遠，就是一條溪流，溪邊有些五色的土，一看就知道，早先就有人是在小溪裏煉泥的。
韶萍和雨荷光著腳，拉著雙手，在溪流中踩泥，像在跳交誼舞。隨著踩踏的節奏，兩人轉起圈，不知誰的腳一滑，相互拽個趔趄，濺起一陣水花，範雨荷就風鈴般笑上一陣。笑著笑著，兩人四目相對，兩人越貼越近，笑容都凝固在臉上，韶萍正要鬆開手，雨荷突然撲進他的懷裏……。
2、
在石桌上，韶萍用紅泥紫砂，拍成一個渾圓的壺坯，雨荷做了一個分叉的壺把，像兩山夾成的澗穀，壺嘴則是高聳的山峰，壺嘴口的高度，要遠遠高出壺的口沿，這正是範家製壺的絕技——範家斜壺。
玩紫砂壺的都知道，壺嘴、壺麵、壺把要求在一條水平線上，如果壺嘴過高，倒水時角度就要傾斜很大，拿壺把的手就要抬得過高，腕子轉動角度也大，容易疲勞；另外，斜度大，壺蓋在口沿上容易掉下來，就要加高壺蓋內圈的長度，增加壺的重量。而範家壺的壺嘴、壺麵、壺把卻處於斜線上，隻是這壺把重心下移，倒水時並不比其它壺費力，還有，範家壺壺蓋內圈更短，卻能讓壺蓋懸垂而不掉落。
雨荷還在壺麵上，精心鏤雕了幾隻驚飛的山鳥，並刻了些山峰和樹影的細節，貼粘在壺麵上，韶萍看看，握住她拿竹刀的手，把這些一刀刀削掉，雨荷有點撅嘴。韶萍笑著說：“這樣的作品，應該是孤高曠遠的境界，你體會一下。”
雨荷想想，點點頭。
壺做完了，他從身後抱住她，雨荷扭過頭去，迷離地看一眼韶萍，把頭埋進他的項下，閉上眼睛……。
幾度寒暑交替，兩人除打獵和采摘，就製作紫砂器，韶萍在技巧和繪畫基礎上，對雨荷有些指導，但兩人沒再合作作品。
3、
一聲脆響，把雨荷從茅屋裏引出來，趙韶萍狂躁地坐在石桌旁，身邊到處是打碎的紫砂殘片。
“韶萍，你真的在做汗露血珠壺？”
趙韶萍舒了一口氣，點點頭，緩緩地說：“雨荷，我要去一趟黃龍山。”
“為什麽？”
“李家山的紅泥過於細膩，顆粒小，還有，它的礦質成分，都決定了氣孔率高不了。”“我也在想這個問題，氣孔一定是汗露血珠壺的關鍵。”
“對，所以，我一定要去搞些天青泥來。還有，我們製作的這些壺，在我們的炭火爐裏，隻能算作高溫定型，將來還要送到窯裏才能燒成，沒有窯，怎麽來試驗汗露血珠壺呢？”
雨荷點點頭，然後擔憂地說：“日本人還在抓你，太危險了，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我們兩個目標更大，再說，我一個人動作快，你放心吧。”
4、
兩人吻別，韶萍裝扮成買炭的，一路奔向丁蜀鎮。大約走了八九個小時，傍晚進了鎮子。丁蜀鎮雖然不少殘垣斷壁，但門市都已營業，到處掛著紅燈籠，街上還有叫賣香煙膏藥之類，韶萍低著頭，躲過巡邏的日本兵和零散的警察，朝往日賣壺的街口走去，遠遠看去，還真有幾家開業的，他一興奮，加快了腳步。
“小子，買蓑衣吧。”
韶萍扭頭一看，一個穿長衫的老頭，在昏暗煤油燈前，叫賣蓑衣鬥笠，韶萍覺得他打扮古怪，但也沒理會，繼續往壺店去。
“小子，還往哪去？快來買蓑衣！”
韶萍一愣，站住了，仔細一端詳，不禁吃驚：“裴先生，怎麽是您？”
他快步走了過去，眼睛濕潤，屈膝要拜，被老頭用左手拽住，老頭低聲說：“跟我走。”
老頭吹滅油燈，收了攤子，韶萍抱著他的一堆蓑衣，跟著老頭，拐進一個黑漆大門裏。這正是裴先生的家。
裴先生名喚裴炎，在當時紫砂界，算是宗師級的人物，有“陳鳴遠第二”之稱，所製之壺，按分量，與金價相當。他與韶萍，雖無師徒傳授之名，也有指導提攜之恩，就是這個黑漆大門的宅院，他從前沒少來過。可如今，他怎麽會賣上蓑衣了？
到了正堂，韶萍大禮拜過，裴老躬身還禮，裴老吩咐家人做飯燙酒，兩人落座。韶萍說起自己的疑問，裴老笑著伸出右手：“這隻手已經斷了筋，這就是熱愛紫砂壺的日本朋友，給我的見麵禮。”
5、
宜溪被日軍攻陷之後不久，這天，一隊日軍包圍了裴家，幾個士兵衝進屋裏，沒殺人，隻是搶走他全部的紫砂器，並封鎖了大門和院牆。幾天後，一個日本軍官帶著一位西裝日本人，來了，軍官對裴先生介紹說，這就是小野先生，來自日本紫砂望族。
小野笑容可掬，他邀請裴先生同迴日本，共襄紫砂盛舉，被裴先生拒絕；小野又掏出三根金條，懇請裴先生為他製作“蔓生十八式”一套共二十件紫砂壺，也被裴先生拒絕。
“我的壺都被你們搶走了，有五十多件，夠多了，我是手不行了，以後也不想再做壺了。”裴先生說。
小野笑對軍官：“裴先生說手不行了，是真的嗎？”
“是真的！”
軍官說完，抽出武士刀，閃電般一刀刺穿裴先生的右臂，拔出血刀來正要刺左臂，被小野攔住：
“裴炎先生是名士，他說話是算數的，他要是真不再做壺了，我們得到的就是封刀之作了，請不要再為難他。”說完，小野給裴先生鞠個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