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宇一度對初夏是有愧的。


    他長期缺席她的成長,一眨眼間,他在他不知道的情況下,已長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所以當年,當身為江城警署署長的他負責擔任開幕式的演講嘉賓,偶然得知初夏也在這所警校的時候,出於對這個女兒的愧疚,他叫來了他的得意弟子,蔣柏舟對初夏多加照顧。


    試著接觸過幾次,甚至把孩子帶迴家一起吃個便飯。


    可這個孩子性格太過內向,也太過畏縮,教養也不行。


    進食時發出聲音,見了他,眼神也總是透著幾分怯意。


    全然沒有唐柔兩姐弟見到他時那樣天生就帶著幾分孺慕跟親近。


    相比之下,唐柔像極了他。


    永遠都是那樣地自信滿滿,神情倨傲。


    他唐宇的孩子,自該是那樣的。


    可是他從未想過,唐柔之所以能夠有倨傲的底氣,恰是因為她是江城警署與江城總法庭大法官阮涵的女兒。


    「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唐宇像是大受打擊般,一下子蒼老了幾十歲。


    他的眼圈漸紅,眼神愧疚,「夏夏,是我對不起你。


    過去是我一心奔前程,對你忽略良多。


    我不奢求你能原諒爸爸,能不能,能不能給爸爸一次補償你的機會?」


    一個知錯能改的父親,總比明知道錯了以後不但不想著補償,還妄圖推卸責任的父親,要更加容易獲得人們的原諒。


    不得不說,唐宇把人心揣摩得十分通透。


    他把他在政治上的手段,同樣用在了至親之人的身上。


    他不要求初夏的原諒,隻是把自己的姿態放得極低。


    不是你能不能原諒爸爸,而是用這般懇切地語氣,問她,能不能給一次補償的機會。


    初夏若是接受,那麽皆大歡喜。


    要是拒絕,日後人們要是再以此做文章,唐宇大可以告訴那些人,不是他不願彌補之前犯的錯誤,是對方拒絕了。


    屆時,唐宇自然占據輿論的製高點。


    人們對於犯錯的女人總是揪著不放,卻很容易就原諒男人的犯錯。


    多奇怪。


    一個父親,如果真的把女兒放在心上,又怎會這麽多年都不聞不問?


    不知道,本身就是一個天大的笑話跟難堪。


    初夏於是真的笑了。


    初夏的笑容很淡,甚至可以說是稱得有些驚艷。


    也是自然,唐宇相貌不差,苗巧梅又是村裏數一數二的美人,初夏縱然沒有遺傳到父母優秀的相貌,到底還是在中上水平以上,屬於典型的出看時並不覺得有多驚艷,越看卻越有味道的那一類。


    唐宇一陣恍惚。


    仿佛之間,似乎透過二十多年的時光,見到了年輕時的苗巧梅,那個當年他一見鍾情的初戀情人,後來成為他的妻子,卻最終還是被他辜負了的前妻。


    「我不過是一個偏遠農村出來的,沒見過世麵的丫頭,如何能夠擔得起唐署長的這一聲『對不起』?」


    性格使然,初夏不會放狠話,然而,一句涇渭分明的「唐警署」已經表明了態度。


    唐宇猛地迴過神來。


    像是無法相信初夏竟然真的這般在眾目睽睽之下,如此下他的麵子。


    唐宇幾次張嘴,欲要發作,卻又當著眾人的麵,顧念他那署長的氣度,憤怒的話無法宣諸於口,隻好眼睜睜的人看著孟雲澤以護花之姿,攜同初夏離開!


    經過這麽一出,唐宇的生日晚宴在熱鬧中開始,卻又在一片議論聲當中草草地結束。


    賓客散盡,唐宇把自己關在書房。


    寫廢一張又一張的「徐徐圖之」,終是意難平!


    他從前年就開始部署,對於入職參議院是勢在必得。


    眼看所有的一切都打點完畢,在這個關鍵時刻,出了這麽一個岔子!


    縱然不會直接威脅到競選結果,肯定也會間接地造成不可挽迴的影響!


    阮涵應付完來自父母那邊一眾的詰問,揉著太陽穴,疲憊地往樓上走。


    「小阮,怎麽迴事啊?


    不是說今天這晚宴要到十一二點才結束的麽?


    怎麽這麽早你跟小宇就都這麽早就上樓來了?


    尤其是小宇。


    很不對勁啊。


    把自己關在書房裏,我跟他阿爸在外麵敲門,他都沒理我們。」


    快要走到臥室,被心焦的唐老夫人給拉到了一邊,唐老夫人身後,站著沉默地抽著煙的唐多壽。


    阮涵瞧不上公婆的出身,因此特意叮囑了兩老,在晚宴結束前,不要下樓,對外隻說兩個老人家前陣子就出國旅遊去了,沒能來得及趕上兒子的晚宴,對這公婆卻是哄著他們,體念他們年紀大了,不忍他們受累,今天應酬賓客的事,都是她那邊的親戚在出麵。


    唐多壽跟妻子王慧英確實因為年輕時過於操勞,身子底子不怎麽好,可也不至於出席兒子生日晚宴的體力都沒有。


    王慧英認為阮涵能幹,阮涵說什麽,她便聽什麽。


    唐多壽卻能夠隱隱察覺出,兒子後來娶的這個媳婦對不怎麽瞧得上他們家。


    老伴跟媳婦說話,唐多壽也不多言,唯有一雙耳朵支棱著。


    他猜出了今日這壽宴多半是出了什麽岔子,就是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怎麽了?


    還不是宇哥跟那位苗女士所生的寶貝女兒幹的好事?!」


    阮涵嗤笑一聲,絕口不提唐宇輕賤初夏的議論被孟雲澤跟初夏聽了去,隻是把後來孟雲澤跟初夏在晚宴上對著眾人所說的話,跟二位老人說了一遍。


    在孟雲澤的言辭裏,唐宇充其量也就是對女兒不聞不問罷了,兩位老人的言行卻委實有些罄竹難書。


    阮涵也不說那些話全是孟雲澤在替初夏抱屈,她一律張冠李戴,把所有的話都扣在了初夏的帽子上。


    王慧英一聽怒了,她大力地往她的大腿上一拍,嘴裏罵著,「好個狼心狗肺的東西!


    竟然敢這麽抹黑我跟老頭子!


    當初要我不是我跟老頭子一把屎一把尿把那個賠錢貨拉扯長大,她能有現在?


    早知道,那個賠錢貨出生的時候,我就當初就應該掐死她!


    省得她現在禍害我們老唐家!」


    唐多壽也是眉頭狠狠地皺了皺,沉默地吞雲吐霧。


    阮涵是個極為克己的人。


    哪怕她心裏也恨極了初夏,她也做不出她婆婆這種生氣就撒潑的行為來。


    「現在說這些有什麽用呢?


    爸媽,我累了,我先迴房了。」


    阮涵懶得再多言些什麽。


    說到底,阮涵對公婆的憤怒並不比初夏少。


    如果不是公婆當年太不會做人,她跟唐宇今日又怎會被人戳著脊梁骨?


    阮涵原本想要迴房,想了想,還是往書房走去。


    事已至此,想著如何補救,才最為要緊。


    王慧英還想追上去問些什麽,被唐多壽給拉住了,「你又想做什麽?沒看小阮一臉疲倦的樣子麽?


    我們還是別去煩她比較好。」


    「我就是想去問問小阮,知不知道那個賠錢貨現在在哪裏上班,或者是住在哪裏。


    有當女兒的大鬧父親壽宴的麽?


    她隻是不孝!


    老頭子,我咽不下這口氣!


    我非要給她一個教訓不可!」


    「你想知道詠詠現在住在哪裏,或者在哪兒上班,這還不簡單?


    我們去問下柔柔不就知道了?


    柔柔那孩子認識的人多,一打聽準能知道。


    小阮現在肯定跟咱兒子有事兒要商量。


    我們還是被去為了這麽點小事打擾他們了。」


    「也是!老頭子,還是你聰明!


    說起柔柔,柔柔那孩子呢?


    怎麽宇兒跟小阮都上樓來了,就柔柔不見蹤影吶?」


    「跟朋友玩去了吧。


    你也知道,她這個年紀的小姑娘,可不比我們那時候,節目多著呢。


    我們等明天再問也不遲。」


    「哼!要是被我問到了那個賠錢貨的上班地點跟住處,我非給她一個教訓不可!老頭子,到時候你可得給我打配合!


    竟敢大鬧她阿爸的壽宴,反了天了!」


    「……」


    兩個人一邊說著,一邊迴了房。


    ……


    力氣像是流水一般,從四肢泄出。


    孟雲澤從未體驗過這種感覺。


    四肢綿軟無力,身體完全不受主觀意識的支配。


    兩個人平安地上了車,孟雲澤驟然鬆了口氣。


    身體已是強弩之末。


    「開車不飲酒,飲酒不開車。


    今天晚上,就隻好麻煩唐警官了。」


    孟雲澤笑著,將車鑰匙遞給初夏,沒有讓身體上的不適在麵上流露出半分。


    初夏不疑有他,伸手接過孟雲澤遞過來的車鑰匙。


    車子駛出別墅區。


    孟雲澤懸著的一顆心總算是放了下來。


    倏地,迎麵一輛車疾速朝她這個方向駛來。


    為了避開對麵那輛車,初夏急轉方向盤。


    誰知,不管她往哪個方向開,對麵那輛車就像是跟她杆上了似的,始終擋在她的前麵。


    初夏終於意識到,對麵那輛車子,從一開始,就是衝著他們來的。


    初夏被逼停,停靠在了路邊。


    對方的遠光燈大開,從車上,下來幾個人。


    燈光太刺眼,初夏判斷不出對方的身形。


    大腦迅速地分析著。


    他們是唐宇派來的人麽?


    因為她跟三叔在他的晚宴上令他下不來台,所以他找人教訓他們?


    不,不會是唐宇。


    以唐宇今時今日的地位,要整她多的是方法,而且,唐宇最懂如何趨利避害,他不會愚蠢到選擇三叔在的時候對她下手。


    是了,三叔。


    初夏忽然意識到,從他們被莫名逼停到現在,副駕駛座上的人安靜的過分。


    初夏機械地,緩緩地轉過身。


    謝天謝地!


    想像當中,孟雲澤頭破血流的畫麵並沒有發生。


    也許是孟雲澤繫著安全帶的緣故,方才的急剎看起對他並沒有造成的影響。


    為什還是看起來?


    因為孟雲澤昏迷了!


    「三叔,您怎麽了?


    三叔,您醒醒,醒醒啊!三叔!


    您不要嚇我!


    三叔,您別跟我開玩笑了!


    這個玩笑一點也不好笑!


    三叔,三叔!」


    初夏去推孟雲澤的肩膀,然而,孟雲澤就是一點反應都沒有。


    「叩叩叩。」


    車窗被人敲響。


    敲車聲一下一下,如同黑夜的喪鍾。


    「給老子下車!不然我就砸窗了啊!」


    這個時候,絕對不能下車。


    一旦下車,她跟三叔就會徹底地陷於不利的地位。


    雙手緊握方向盤,她的眸光堅毅,初夏腳踩油門。


    「臥槽!」


    對方人馬沒想到初夏會忽然啟動車子,身體本能地左右閃避。


    油門一腳到底。


    「轟」地一聲,越野車發出野獸般的咆哮,在夜色當中突圍。


    初夏賭贏了!


    倏地,前方燈光大盛。


    太過刺眼。


    初夏本能地將手橫在眼睛上擋了幾秒。


    等到初夏發現前麵就是綠化帶,想要躲避,已是來不及。


    車子失去了控製,直直地撞上了綠化帶。


    「嘭!」


    車子側翻。


    千鈞一髮之際,初夏隻能轉身抱住孟雲澤的腦部,用自己的身體作為肉盾。


    緊接著,初夏兩眼一黑。


    徹底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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