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那些人隻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卻不知還有獵人在樹下呢,”

    瓢潑大雨中,娜涵直挺挺端坐馬背,一把潑風刀閃著陰鷙的暗光。出乎意料的是,她竟是流利的帝京口音,“劍南鐵騎征西將軍沈蔚,嗬,咱們也算得上是久別重逢了。”

    三年前劍南鐵騎在河西軍的策應下,突破圍堵反殲娜涵率領的三十五萬人馬。清掃戰場時,並未見娜涵屍首,因那時戰況混亂,也無人在意,接著就一鼓作氣攻向了成羌王城。

    成羌滅國至今已近三年,眾人都以為娜涵已在混戰中屍骨無存了。

    “這位大姐,別亂攀交情,當年在戰場上我認識你,你可不認識我,”沈蔚隔著潑天的夜雨向她還以一抹假笑,握刀的手不動聲色地緊了緊,“你這一身成羌戰袍大搖大擺的……偷偷摸摸多活了三年,覺著膩味了?”

    娜涵被她這話問得身形一怔,旋即執刀下馬。

    昔年成羌人以身形高大著稱,娜涵作為領兵統帥,當年在戰場上也是身形美壯的。這三年她的日子大約過得也不算太好,雖依舊高大,可輪廓卻較當年要瘦削憔悴得多。

    夜雨中瞧不清她麵上的神色,可她的言行中盡皆透著壓抑許久過後迸裂而出的迷茫與狂亂。

    “沈蔚,我不信你那些戰死的同袍不曾入你夢中!可你竟能活得若無其事,憑什麽?”

    沈蔚聽得“咦”了一聲,接著了然地點點頭:“原來這三年你竟潛在我們京中?忙著複國大業?”

    看今夜她身邊隻跟了兩人,想來如今娜涵在成羌遺民中已無當年聲威。眼前這一出……這家夥隻怕是離瘋魔也不遠了。

    她方才問出那句“憑什麽你能活得若無其事”,想來這三年的亡國生涯並不好過,必是夜不安枕、食不下咽,卻又……無能無力。

    這使她再也不是那個當年在戰場上殺伐決斷、冷酷自持的敵軍統帥了。或許她在這三年中,並沒有找到活下去的意義,或許她自己也不明白今日為何而來吧?

    “不勞沈將軍關切我這三年行蹤,”她的不答反問顯然激怒了娜涵,在雨中凜凜一揮刀,“複國大業自有我成羌有誌之士,本公主今日前來隻為了斬你這杆劍南鐵騎繡花大旗!我成羌軍隻要還剩一人,那場仗便未分出勝負!”

    “那你還是複國去吧,”沈蔚笑出了聲,握刀的手卻未放鬆半分,“雖是宿敵,可當年你是領

    兵統帥,我不過是前鋒營小將,不是同一級的人,拚什麽匹夫之勇?你我之間今日便是分出了勝負,那也絕非你成羌軍與我劍南鐵騎之間的輸贏。”

    雖眼下場麵氣氛詭異,楊慎行還是忍不住無聲勾起了唇角。

    他明白,沈蔚並非不敢應戰,這是在使拖字決,等待接應船隻靠近。

    沈蔚這家夥啊,一迴到京中那個熟悉的環境就很容易懶散渾噩、衝動胡來,可一出了京投身這廣闊天地,麵對昔日戰場宿敵,那幾年沙場戎馬教會她的東西,便全迴來了。

    那六年的時光沒有白費,她終究成了更好的沈蔚。

    娜涵瞪大被雨水遮蔽的雙眼,挑釁又嘲諷的聲音透過雨幕字字如刀:“我不信你那些戰死的同袍不曾托負你替他們向我尋仇!如今我就在你麵前,你卻不敢……”

    她的目光在瞥見江麵上逐漸靠近的船隻時忽地一頓,以成羌語爆出一句髒話:“xx的!你使詐!”

    拖字決被人看穿,沈蔚隻能輕歎一口氣,低聲對身後的苗金寶快速道:“金寶,主將有失,三軍皆斬。”

    苗金寶聞言一凜,雖知沈蔚沒有迴頭,卻還是在背後沉重地點了頭。她明白,此行最重要的事便是護送楊慎行到東寧,若楊慎行有任何閃失,那就是鴻臚寺卿侍衛隊的慘敗。

    楊慎行心中大驚,伸手越過苗金寶,意欲攔下沈蔚,卻被苗金寶穩穩扣住,隻能眼睜睜看著沈蔚閃身躍入雨中。

    此時娜涵已看出沈蔚是故意要拖到那艘船靠近,也沒有心情再繼續陣前敘舊,她身後的兩人在她的示意下齊齊縱身下馬,三人合力朝沈蔚攻去。

    沈蔚手中的椒圖刀在瓢潑雨勢中氣勢凜凜,大開大合以一敵三,全是不要命的打法。

    “時隔多年,成羌軍‘以多打少、死不要臉’的傳統倒是沒有絲毫改變啊!”沈蔚且戰且嘲,嘩嘩雨聲將她的音量掩得輕輕的,卻字字清晰,不驚不躁。

    混戰中的娜涵驚疑不定,據她的了解,沈蔚應當是一個很衝動的人。可此刻麵前這位,卻顯然心如止水,冷靜到可怕。

    “你的情郎,他沒有瞧見過你當年在戰場上手起刀落、殺人如麻的英姿吧?”滂沱雨勢幾乎要將人打瞎,娜涵卻奮力將雙眸張得大大的,於刀光劍影之中映出瘋狂笑意,“你道,他若見識過當年在劍南道戰場上那個你,他是不是仍舊愛你入骨呢?”

    “我懷疑……”沈蔚左肩被娜涵一名親隨

    一劍掃過,好在她閃得快,傷得不深,卻仍是疼得她呲了一聲,卻並未打亂她的守勢,“貴軍當年之所以被全殲……他們絕對是死於你想太多!”

    見娜涵的兩名親隨試圖朝楊慎行的方向撲去,沈蔚不再理會對手的困惑與迷茫,舞長/槍如龍,全神貫注地將這三人死死擋住。

    此刻她腦子很簡單也很清醒,娜涵今夜所為何來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絕不是劍南鐵騎與成羌代戰公主之間的私怨。

    她是鴻臚寺卿侍衛長沈蔚,此時被她護在身後的那個人是鴻臚寺卿楊慎行。

    此刻,沒有比這更重要的事。

    這是京中故人誰也沒有見過的沈蔚。這是連楊慎行都沒有見過的沈蔚。

    心無旁騖,姿容勇毅,於漫天雨幕中捍衛著職責的沈蔚。

    這便是說書人口中的國之柱石,是當年憑十二萬人馬與娜涵的三十五萬大軍相持近一年、在邊境上以血肉之軀鑄起鋼鐵之盾的英雄兒女中的一員。

    山河猶在,國泰民安。

    娜涵不會懂,這八個字,才是劍南鐵騎七萬英魂鑄就的威武大旗。

    這麵大旗永遠無人能斬,它千古流芳,萬世頌揚。

    ****

    當沈蔚悠悠轉醒時,發現自己正躺在船艙內的小榻上。

    愣怔片刻後,周身無數傷口齊齊叫疼,直灼得她皺起了眉。這一波劇烈的疼痛使她徹底清醒,昏倒之前最後所見的畫麵幾乎叫她心魂欲裂。

    楊慎行,替她擋下了娜涵擲向她後背的索擊暗器!

    “苗金寶你……”她正想掙紮著坐起來罵人,側邊卻伸過來一隻長臂軟軟搭上她的腰間。

    枕畔一個比她還沙啞的嗓音弱弱笑道:“醒來頭一個找的居然是金寶,我真是……情何以堪。”

    微暖的熱氣溫柔地撲向她的耳畔,讓她霎時紅了臉,也定了心。

    沈蔚艱難地在枕上轉動脖子,扭頭就見那張趴臥在側的美人麵近在咫尺。

    他麵色蒼白,兩頰卻有異樣的深紅,唇上半點血色也無,唯那一對含笑美目中閃著溫柔的星光。

    是那夜受傷後又淋了雨,如今正高熱未退吧?事發突然,船上想必也沒有什麽像樣的藥。

    看著他這模樣,沈蔚忽地眼眶發燙,心中有一股惡騰騰的怒火躥起:“誰準你在背後替我擋刀的……”

    她本想

    很兇地罵他,不知為何,沙啞的嗓音中卻帶了顫抖的哭腔。

    “我說沒說過……不許你拿自己擋在我前頭?”楊慎行弱弱帶怨地白她一眼,有氣無力道,“混蛋,還敢叫金寶扣住我……”

    “那是我職責所在。”

    兩人互相瞪了片刻,沈蔚沒忍住,噗嗤又笑了。這一笑,先前盈盈蓄在她眼眶之中的淚水便決堤而下。

    還沒來得及體會這淚水中的五味雜陳,先前橫在她腰間的那隻手便已熨帖在她麵上,輕輕地將那些淚珠拭去。

    “我居然忘記告訴娜涵那個混蛋,”沈蔚委屈地彎了唇角閉上了眼,恨恨低喃,“我的同袍們對我,可比她的同袍們對她好得多。這些年他們夜夜入夢,卻隻叫我要好好活。”

    她不想知道娜涵這三年在帝京都做了些什麽,也不關心娜涵口中的成羌“有誌之士”們會如何進行他們的“複國大業”,也無所謂那隊自打出京以來就跟在使團後麵,最後卻在楊慎行的算計之下被張吟擋在真沄城郊西山道上的人馬是誰的人。

    “以我簡單的頭腦和淺薄的學識,許多事便是想了,也未必想得明白。就算是想明白了,也未必能有解決之法。所以我才不去庸人自擾,隻做自己能做的、該做的,問心無愧便可長命百歲呀。”

    楊慎行順手輕輕捏了捏她的臉,輕笑:“你是對的。你看她多羨慕你能活得熱氣騰騰。”

    “我沒有下死手殺她和她的親隨,並不是怕被你看見,”沈蔚忽然張開眼,愧疚地抿了抿唇,“那是還他們的。當年在戰場上,他們便是這樣對待我的同袍,重傷,卻不立時致死……”

    所以當娜涵拚著最後一口氣朝她擲出索擊,楊慎行以身當在她身後時,她後悔得吐血。

    在最後,她終究沒有忍住自己的心魔,若她當真盡忠職守,她就該將之一刀斃命,確保楊慎行萬無一失。

    “就當你欠我一條命,”虛弱的楊慎行笑得無比縱容,“這輩子你好好還吧。”

    “楊慎行,一起長命百歲吧。”

    “好。”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大家~!

    愛你們麽麽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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