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說,當年究竟是哪個混賬又腦缺的家夥將話說得那樣滿的?!

    遠遠望著沈宅的大門緩緩緊閉,楊慎行快被自己氣死。

    “楊大人,請問,你是要衝進去再吵兩句,還是默默迴家洗洗睡了?”

    夜色中,忽地有一道帶笑的嗓音自斜上方傳來。

    楊慎行斂了心神,微側過身,一抬頭,就見對過牆頭蹲著一位身著繡衣衛五官中郎將官袍的女人。

    “並沒有吵架。”楊慎行麵上立時又是一慣的平靜無波,叫人看不出起伏。

    牆頭那人笑得有如臨水照花,雖是蹲在牆頭,姿儀卻絲毫不顯狼狽:“哦,那方才算是久別重逢後的相談甚歡?恭喜恭喜。”

    楊慎行略一抬眼,淡聲道:“索大人似乎很閑?”

    索月蘿聞言笑出一口細白貝齒,自牆頭盈盈一躍而下,立於當街。

    繡衣衛的官袍男女形製基本相同,隻是男官袍金線紋繡在腰間,女官袍金線紋繡在繡口。

    眼前這位繡衣衛五官中郎將雖是女官,可她身著那身黑中揚紅的官袍,金線紋繡卻是在腰間的。

    京中眾人皆知,繡衣衛主官索月蘿雖是女子,可上任五年來,一慣都著男製官袍。

    “今夜宵禁由我繡衣衛巡防,我睡不著,便出來探探小崽子們是否警醒,”索月蘿對他那句帶著淡淡嘲諷的反詰並不在意,笑意不改,“宵禁即將開始,請楊大人速做決斷,否則,我很難辦呀。”

    按理說,鴻臚寺卿的官職級別,較繡衣衛五官中郎將是要高出許多的。

    可索月蘿較楊慎行年長,做官的年資也比他久得多。況且索月蘿以“酷吏”之名橫行多年,滿帝京能被她放在眼裏略表尊敬的人,加起來兩隻手就能數完。

    換言之,若楊慎行決定要夜闖沈府一決陳年恩怨,索月蘿自是要當場拿人,絕不手軟的。

    “就不給索大人添麻煩了。”淡淡撂下這句話,楊慎行轉身走向自家宅院的台階。

    他倒不是怕索月蘿要拿人,隻是尚不知該拿沈蔚如何是好。

    “楊大人,要不要打個賭?”索月蘿的笑音追著他的腳步又來了。

    楊慎行聞言略僵了腳步,卻並不迴頭,也不言語。

    “我賭她一進門就會瑟瑟發抖,搞不好還要痛哭失聲,”索月蘿看熱鬧不嫌事大地提議,“不如……我溜進去替你瞧瞧?”

    “不必,”楊慎行抬步上了台階,“承情。”

    事實上,索月蘿算是料對一半。

    沈蔚一進自家大門便抖成了篩子。

    想象中久別重逢的場麵裏,她該是溫厚大氣的,該不疾不徐地講些“前塵對錯盡數勾銷,一別兩寬各自歡喜”之類的。可事實上卻還是忍不住心中憤懣與怨氣,故意挑釁。

    在值夜門房驚訝的眼神中,沈蔚懊惱捂臉,索性就在府門內靠著門檻緩緩跌坐在了地上。

    六年啊,不是六日,不是六個月。

    兩千一百九十四個日夜,曆過沙場烽煙,見過生死離別……如今一對上楊慎行,骨子裏卻照舊是那個不知該如何自處的沈蔚。

    麵對楊慎行,她還是這樣不長進。依然無法端雅從容,依然會心生淺薄的怦然雀躍。依然,耿耿於懷。

    根本就不可能風輕雲淡。

    廢物!

    愚蠢!

    莫名其妙!

    “你在哭嗎?”

    沈蔚倏地抬頭,赫然發現麵前立著滿目訝然的童武。

    “我沒哭!”沈蔚忙不迭地起身,順手拍拍身上的塵灰,尷尬解釋,“我就是喝多了些,坐這兒醒醒神。”

    接著又對童武做個鬼臉:“朋友,你聽過‘睡不飽,長不高’這個道理嗎?”

    得了沈素巧手拾掇,一番梳洗後又換上新衫,此刻的童武瞧著雖有些瘦黃,五官卻瞧得出確是個好看的孩子。

    沈蔚對自己慧眼識珠玉的本領很是滿意,先前那一團亂麻的思緒瞬間就被拋開,笑眯眯摸著下巴頻頻點頭。

    徒弟長得好看,做師父的麵上才有光嘛。

    沒錯!她就是這樣膚淺庸俗。

    童武被她的眼神打量得略不自在,小臉微僵,垂眼道:“我隻是想提醒你,明日別忘去東城赴約。”

    “不會忘的,我記性可好了,”沈蔚拍胸口保證,“到時你可隨我去督戰……唔,小妹子就別去了,留在府中隨意玩著吧,免得嚇著。”

    “明日我會先當麵向薛公子致歉,”童武認真道,“但我不會跪下。”

    沈蔚欣慰地拍拍他瘦弱的肩頭:“不愧是我看中的徒弟。”

    “得等你打贏了才是你徒弟!”

    ****

    翌日午後,沈蔚與薛茂依約在東城“

    會戰”,卻很意外地被京兆尹衙門的巡城衛雙雙抓獲,算是平手。

    薛茂顯是打架鬥毆的慣犯,京兆府尹一見他就搖頭歎氣,當即差人前往薛家通知拿罰金來領人後,就命將薛茂暫押至偏堂等候。

    雖說年少輕狂時沈蔚也曾是這京兆府衙門的常客,可畢竟今時不同往日。

    前幾日才頂上“劍南鐵騎征西將軍”的名頭,轉眼卻因跟個毛孩子約架鬥毆而被抓,這事要傳了出去,實在有些丟不起這人。

    京兆尹衙門的人顯然也已大換過好幾輪,沈蔚沒瞧見半個熟麵孔,便任怎麽問也沒臉報上大名。

    現任京兆府尹陳植是三年前才自地方調任進京的,自不識得她這個昔年的東城熊孩子霸主。

    以武犯禁,當街鬥毆,按律罰金五十抵罪;或杖責七十,牢獄十五日。

    沈蔚本就是出來打架的,也沒想過會被抓,是以身上攏共也不足一串錢。當然,她也並不打算被杖責七十。

    “陳大人,您看這樣行不行,”沈蔚沉思半晌,自腰間暗袋中摸出一枚小玉牌,“煩您差人拿這牌子上一趟定國公府,世子楊慎言與我算是故舊同袍,可替我作保的。”若是驚動了自家兄長,隻怕又要變成京中笑談。

    她在京中也沒什麽交情深厚的朋友,想來想去,找楊慎言幫忙似乎才是最穩妥的。

    京兆尹陳植接過衙役呈上的玉牌一瞧,確是定國公府的信物。

    他雖進京才三年,卻深知這京中水深。

    先前無論如何也不肯透露姓名,眼下卻拿出定國公府的玉牌,又說與定國公世子是故舊同袍。

    陳植當然清楚定國公世子曾任河西軍中軍參將,想來堂下這女子多半也出自河西軍。他是最不願惹麻煩的,略一想想便同意了。

    衙役拿著玉牌出去後,跟在沈蔚身旁的童武悄悄靠近,輕聲道:“你兄長若知道了,會怎樣?”

    沈蔚明白他是在擔心自己,便笑著揉揉他的腦袋,湊到他耳旁低聲道:“他若來了,隻怕要掀了房頂!咱們迴家後你千萬別說漏嘴。”

    她說的是……咱們,迴家。

    童武怔怔地抬頭望著她那滿臉的笑,小小胸腔中奔騰過萬丈花火。

    其實,他早知父親迴不來了。他瞧見過兵部的人送到家中一張紙,母親接過那張紙後便轉身迴屋痛哭。再後來,母親就不見了。

    那時他就知,從此

    後妹妹隻能靠著他,而他,沒有任何人可以靠。

    可眼前這個亂七八糟、胡鬧又能打的女人,昨日忽如英雄般從天而降,將他和妹妹帶迴了那座奇怪的宅子。

    眼下她竟說,那也是他與妹妹的家了。

    “今日你……沒有贏,”童武眼眶微紅,卻強忍著淚意梗著小小的脖子,一臉認真,“我便不能認你做師父。”

    朋友,你還真是言出必行啊。

    沈蔚無所謂地笑笑,又拍拍他腦袋:“無妨的。”

    又靜候了半晌,前往定國公府請人的衙役去而複返。

    沈蔚聽得腳步聲,愉悅笑著迴身,卻瞬間傻眼。x的!這衙役上輩子跟她有仇吧?

    明明叫他去請楊慎言,為何來的是楊慎行!

    緩步近前的楊慎行一見是她,也是一愣,未幾卻又微微蹙起了眉。

    “楊大人安好!”京兆府尹陳植已趨步迎了下來,執禮道,“本是去請世子的,怎的卻驚動了楊大人?”

    “公父今日叫我迴大宅談些事,貴府衙役來時兄長恰巧出門了。怕給陳大人添麻煩,我來也是一樣。”

    先頭楊慎行乍見到那玉牌,以為是兄長在外結交的什麽狐朋狗友,想著若是驚動了公父,兄長少不得要挨一頓訓斥,這才跟著那衙役過來了。

    此刻他卻慶幸自己來了。

    若他今日沒來,他就不會知這混賬沈蔚,遇事竟寧可找兄長幫忙也不找他。她想氣死誰?

    沈蔚被他那隱隱帶惱的目光瞪得想當場自刎。試問這世間還有比她更丟臉的人嗎?早知如此,還不如讓自家兄長過來掀房頂呢。

    童武大約瞧著沈蔚臉色不對,便伸出小手握緊她的手,一臉戒備地瞪著楊慎行。

    楊慎行的目光冷冷掃過那一大一小兩隻交握在一起的手。那死小孩誰啊?真是看一眼醜一眼!醜死了!

    陳植見場麵尷尬,趕忙出聲道:“這位姑娘,楊大人可認識?”

    “認識。”真是熟到不能再熟了。

    “楊大人可願為這姑娘作保交罰金?”

    “責無旁貸。”死小孩,還不將你那爪子鬆開?信不信我以大欺小?!

    “照這姑娘的說法,世子與她算故舊同袍,若世子為她作保倒也合宜。不知楊大人……以何身份作保?”

    陳植打量著楊慎行與那小孩子之間的暗潮

    洶湧,那打架的姑娘又一臉生無可戀、驚慌茫然,實在拿不準這算個什麽關係。他是想和稀泥沒錯,可即便放水也得有個名目吧?

    “她是……”楊慎行緩緩揚起唇。

    沈蔚被他那眼神炸到心中發毛,想也沒想地就竄過去捂住了他的嘴,大聲對陳植道:“鄰居!”

    陳植被她這平地一聲雷嚇了個整跳:“楊大人?”

    這一聲詢問也讓沈蔚如夢初醒,倏地放開他,幾步跳開,抓過童武摟在身前強裝鎮定。

    楊慎行心頭百味雜陳,瞥到沈蔚的目光隱隱帶著哀求,便心軟歎氣,對陳植道:“……是。”是個鬼。

    交了罰金,一應手續也辦妥之後,沈蔚將童武當成盾牌似的緊緊抱在身前,訥訥道:“多謝,我過些日子再將錢還你。”

    “隨你。”

    她的態度叫楊慎行百般不是滋味,微惱轉頭向陳植道:“陳大人,我怕是要先交五十金了。”

    陳植與沈蔚皆是大惑不解。惟有童武緊緊環抱著沈蔚的腰,毫不畏懼地與楊慎行瞠目對視。

    “死小孩!你再不將手拿開,我即刻就揍你你信不信?!”

    鴻臚寺卿楊慎行那麵容美好、行止端肅的高貴形象,終究還是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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