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桌喧鬧,來往之人絡繹不絕,蜜酒的刺激性氣味在燥熱的空氣中持續蔓延。它無情地擊碎了食物的氣味,成為了此間唯一的霸主——恰如此前的無數次宴會一樣。


    在狼群的酒桌上,蜜酒永遠是主題。


    誠然,各類美食也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但廚師們需要花費時間才能將它們從廚房內端出,而蜜酒卻永遠不缺。


    每一個魯斯之子都會學會釀酒,或早或晚,他們總得繼承這門手藝。


    他們會用厚實的木桶來釀造這種能當做毒藥來使用的醇厚原漿,然後把它們扔進角落,自己偷喝,或是把它忘記,直到某次宴會開始。


    卡裏爾重重地放下他的酒杯,狼主布蘭·血喉大笑著開始為他倒酒,漆黑刺鼻的酒液從那大得驚人的酒壺內潺潺流出,不一會便將酒杯徹底灌滿。


    卡裏爾朝他點點頭,在咆哮聲、吠叫聲以及連續不斷的狂笑聲中對他道了謝。


    “多謝你,狼主。”


    他沒有喊叫,聲音甚至一如往常的輕柔,落在血喉的耳中卻非常清晰。


    這位狼主咧嘴一笑,錘擊著胸膛,大聲咆哮了起來:“你喜歡蜜酒,這就夠了,教官!”


    實際上,恐怕不隻是喜歡。


    卡裏爾微微一笑,仰起頭,再次將蜜酒一飲而盡。這已經是他的第七十九杯蜜酒,就算對諸位狼主來說,這種酒量也是令人難以理解。


    當然,對於狼群來說,他的表現將成為一個會永遠流傳下去的傳奇故事。未來至少十個世紀以內,都會有狼在火堆旁講起它,並提及卡裏爾·洛哈爾斯的名字。


    以這種方式被人記住,似乎倒也不壞。卡裏爾略顯愉快地想。


    但是,有件事他卻必須承認,他這輩子都沒像今天這樣喝過這麽多酒。可是,就算他已經喝了這麽多,他卻還是沒有體會到‘喝醉’的感覺。


    狼群之所以將蜜酒視作珍貴的佳釀,就是因為它是少有的能讓阿斯塔特感受到醉意的飲品。而它似乎對他無效,無論他喝下多少,都隻能品嚐出毒素、酒液以及鉕素的味道。


    它們拆開來看或許非常糟糕,不過合在一起卻又意外地挺不錯.


    至少對他來說是這樣。


    卡裏爾唿出一口灼熱的氣流,將酒杯再度重重地放在了長桌之上。


    十二位狼主開始為他大聲喝彩,比約恩則更勝一籌,他一邊歡唿,一邊端著一個被劍斬開的木桶走到了他麵前,並遞來了一個厚重的巨大木勺。


    此刻的孤狼須發皆張,眼睛瞪得非常之大,神色卻是非常快樂的。


    卡裏爾忍不住笑了起來,他搖搖頭,將勺子扔在桌上,單手將木桶抱起,仰起頭,開始狂飲。


    那木桶幾乎將他的上本身完全遮蔽,點滴蜜酒順著木桶邊緣緩緩滴落,木桶卻越揚越高。


    狼主們高舉右手,開始敲擊桌麵,並齊聲呐喊為他喝彩,坐在末席的阿裏曼低著頭奮筆疾書,滴酒未沾。


    足足五分鍾後,木桶才落地。


    卡裏爾鬆開手,拍了拍胸膛。黑袍前端已經被酒水徹底濡濕,他的臉色卻仍舊蒼白,看不出任何醉意。


    布蘭·血喉興奮地伸出雙手,抓住他的肩膀,用芬裏斯語高聲呐喊了起來:“你還能接著喝嗎?!”


    “可以是可以”


    “那就接著喝吧,教官!你的名字將在狼群中被傳頌!”


    “以這種方式?”


    “難道不好嗎?”血喉哈哈大笑著指向長桌末尾的阿裏曼。“我們最偉大的詩人都已經開始寫作了!你就瞧好吧,教官!”


    卡裏爾啞然失笑。


    和這群人待在一起讓他很放鬆,狼主們或多或少都知道他是誰,又或者他是什麽‘東西’,但他們顯然並不在意這些事。


    所有的魯斯之子都懷揣有一種非常樸素的理念,這種理念可以讓他們無視人的身份,地位,力量等東西,讓他們專注在‘人’本身上。


    換句話來講,他們根本就不在乎卡裏爾·洛哈爾斯掩藏在皮囊之下的真相到底如何。在這件事上,他們的邏輯恐怕異常簡單.


    宴會持續升溫。


    卡裏爾握住他的酒杯,禮貌地站起身,對狼主們舉杯告別——他暫時有些話需要和亞戈·賽維塔裏昂單獨交談。


    狼主們同樣對他舉杯告別,坐在他身側的血喉是其中表現得最為不舍的一位,他敲著桌子,吼道:“那你可得快點迴來,教官!別和狼崽子們坐在一塊,不然他們指定會纏著你不放的!”


    “你以為所有人都像伱手下的那群蠢貨一樣毫無敬畏之心?”另一位狼主,來自烈日之狼大連的克羅姆·龍之凝視立即反唇相譏。


    他是個脾氣暴躁的人——哪怕在狼群之中,他在這方麵都算得上是出類拔萃。血喉對他的話嗤之以鼻,不屑地從自己桌前的餐盤裏扔了一塊骨頭出去。


    它打著旋,精準無誤地擊中了克羅姆的額頭,於是烈日狼主立刻咆哮著站了起來,當著眾人的麵朝著血喉撲了過去。


    他的力量和鋼靴將長桌踏裂,其他的狼主立刻咒罵了起來,既為食物的損失,也為這份在客人麵前的失禮而惱怒。


    狼群的確粗野,但那隻是表象。他們是偽裝成野蠻人,而並非真的野蠻人。


    但怒氣上頭的克羅姆顯然不會聽從任何人的意見,他現在隻顧著揮拳。血喉原本打算退讓,卻也被徹底激怒,他呲著獠牙便開始與克羅姆角力。


    比約恩冷眼旁觀著他們的戰鬥,滿不在乎地對卡裏爾聳了聳肩。


    “古老的芬裏斯傳統,教官事態會在接下來的幾分鍾內持續升級,這張桌子上所有的狼主都會參與進鬥毆之中。全父在上啊,我真希望他們能控製一下自己。”


    “我覺得沒這個必要。”卡裏爾說。他已經聽出比約恩是在說反話了,這頭狼如果真的想控製事態,可不會大咧咧地站在這裏。


    他的話讓比約恩稍微瞪大了眼睛,孤狼轉過頭來,相當意外地看著他,問道:“你不覺得他們這樣很失禮嗎?”


    卡裏爾搖搖頭,笑著再次啜飲一口蜜酒,同時後退兩步,未卜先知般地躲過了飛來的碎裂木頭。


    “我不會用我對自己的標準來要求其他人,而且,說實在的.那也算不上是什麽標準,隻是一種偏執而已。我很清楚我一直以來都在做些什麽事,比約恩。因此我很高興與狼同行,因為你們也同樣明白。”


    比約恩莊重地欠身,臉上卻滿是笑意:“我感謝您的誇獎,大人。”


    卡裏爾瞥他一眼,端著酒杯離開了長桌。


    誠如比約恩所說,十二位狼主接下來會開啟一場混戰,而他並不打算身處風暴眼內等待。


    現如今是他複蘇以來最具理性和人性的時刻,他必須抓住這個機會處理一點他過去沒有機會處理的事,否則,誰知道還會不會有這麽好的機會呢?


    卡裏爾悄無聲息地握著酒杯,好似一個幽靈般穿過了許多張長桌。


    在此期間,被拳打腳踢帶出的鮮血與碎裂的牙齒飛舞著落在他身後,冷掉後的肉湯連帶著木碗一起被某隻手按在了某人的臉上,空掉的酒杯骨碌碌地在地毯上持續滾動,吃剩下的骨頭被到處亂扔,嚎叫聲不絕於耳,歌唱聲同樣如是.


    在這一片混亂卻又意外和諧的景象中,卡裏爾找到了他的目標。令他沒有想到的是,亞戈·賽維塔裏昂正毫無違和感地被群狼環繞。


    “誰來當下一個?!”


    賽維塔咆哮著問,同時伸手從地上拉起了一名野狼。這人鼻青臉腫,左手正歪斜著掛在胸前,顯然受了不輕的傷,臉上卻滿是高興的神色。


    “我記住這招了!”他喊道。“我知錯必改,賽維塔!下次你不會就這樣擊倒我了!”


    “去你的吧。”


    賽維塔瞪他一眼,隨後竟然溫和地笑了起來。他拍拍他的肩膀,把他推迴了狼群之中,隨後便揚起了雙臂,開始唿喚下一個挑戰者。


    “還有誰想從你們的賽維塔叔叔這兒學點新東西?”他如是問道,臉上的笑容已經轉變成了一副刻薄的嘲諷冷笑。


    狼群大聲喝起了倒彩,一個勇敢者走出其中,卡裏爾相當意外地發現這居然是個熟人。


    拉格納·雷拳舉起右手,錘在了自己的胸膛上,沉默卻也嚴肅地表達了自己挑戰的欲望。許多雙手立刻開始推搡他,有人高聲喊叫起來。


    “你還不夠格,血爪!迴去找你的血爪同伴一起喝奶去,這裏是戰士的殿堂!”


    “我已經是個戰士了!”


    拉格納咆哮著對那人怒目而視,渾身野性,絲毫沒有要被馴服的征兆。推搡愈烈,他的掙紮就越強,於是狼們便安靜了下來。


    一頭披著毛皮的高大野狼咕噥著撓了撓自己的臉頰,轉頭對賽維塔做了個手勢。


    “怎麽說.?你覺得他夠格嗎?”


    “你們都不夠格,他也一樣,但他的確是個戰士。”賽維塔說。


    他笑著朝拉格納招招手:“來吧,拉格納·雷拳。”


    年輕的血爪微微一怔,狼群就此將他推到了賽維塔麵前。他迅速平複心情,問道:“你記得我?”


    “我的記憶力還沒差到能忘記一個我剛剛才見過不久的人。”


    “但你記住了我的名字。”


    “對於阿斯塔特來說,這有何難處?”


    “這不一樣。”拉格納低吼著重複,已經提起了雙拳,顯得執拗又認真。


    “你記得我。”他重複。“而我會謹記此事。”


    賽維塔聽見他的話,瞬間將微笑變成了傲慢的頷首,他揚起下巴,朝著年輕的血爪投去了不屑的視線。


    “如果這就是你的想法,那麽你甚至算不上不夠格。”他冷聲說道。“現在過來,血爪。”


    在接下來的半分鍾內,賽維塔以堪稱殘忍的態度徹底肢解了初出茅廬的拉格納的戰鬥技藝,他躲掉了拉格納的所有攻擊,全程甚至沒有將雙手抬起過哪怕一次。


    狼群開始大聲嘲笑,拉格納咬緊牙關,血氣上湧的同時也感受到了由衷的恥辱。魯斯血脈中的野性開始複蘇,將尚且無法完全控製住這份‘禮物’的血爪完全掌握。


    他咆哮著,以搏命般的姿態朝著賽維塔撲了過去,卻在空中便被一拳打在了臉上,精準地截停。


    拉格納沉重地落地,鮮血飛濺,他在地上躺了好一會才再度起身,臉上已經滿懷沮喪但他並未得到任何嘲笑,狼群在這個時刻恰到好處地沉默了下來。


    賽維塔伸手將他拉起。


    “首先,對待敵人要殘忍且全力以赴。”


    他平靜地伸手,用尖銳的利爪敲了敲拉格納肩甲上的狼首徽記。


    “其次,你的基礎很紮實,但你還不能完全控製住自己。換句話來說,你還是太年輕了,拉格納·雷拳。你需要一場戰爭的洗禮,以及鮮血的磨礪。”


    他冷笑著將拉格納踢迴了狼群之中,他們再次開始嚎叫。而這一次,推搡已經不見影蹤。他們親昵地揉著拉格納的頭,將他帶到了一張長桌旁,開始拉他喝酒。


    接納就這樣被悄無聲息的完成,但血爪還需一段時間才能真正地擺脫這個名號。


    賽維塔將這件事看得非常清楚,他在這一萬年中和狼群打了很多次交道,像這樣和他們‘親密接觸’也早已不是第一次了


    他享受地舉起雙手,打算再傳授點東西就罷手,眼角的餘光卻在此刻瞥見了一個幽靈般的影子。


    他馬上放下手。


    “繼續啊。”卡裏爾端著酒杯說道。


    聲浪驟然安靜了下來,沒有任何人再開口說話。


    狼群驚異地看著這個‘突然’出現在他們身邊的黑袍人,對失靈了的感知與嗅覺大為困惑。


    他們隻知道卡裏爾在和狼主們一同飲酒,卻並不知道他到底是誰,此刻滿臉的疑惑——直到賽維塔主動開口。


    “對練到此為止。”他說。“我有點事得暫時離席。”


    “那你的那份酒怎麽辦?”野狼中的一個問道。


    “給我留著。”賽維塔齜著牙說。“誰敢碰我就剁了他的手,明白嗎?”


    他走向卡裏爾,和他一齊漫步到了大廳的邊緣。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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