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座沿海城市裏,剛剛結束一場驚動了整個古典音樂圈的比賽。


    在這短短的三個小時裏,集結了一場鮮為人知、長達數年的宿命恩怨,永遠地成為了兩個人命運的拐點。轟鳴激蕩的餘波像是一陣颶風般席卷了時刻關注著結果的所有人,而這場風暴中心最終的勝利者,卻沒有在人前留下隻字片語,於塵埃落定的下一秒悄然離去,將所有的震驚與讚美都留在了原地。


    迴程的機票早已經定好,不做一分一秒的耽擱,即刻啟程,跨越山川湖海,飛往遙遠的另一片大陸。星移鬥轉,從日暮黃昏到熹光清晨,格外漫長的一天終於過去。昨天一整天三分之二的時間在飛機上,落地時又進行了一場高強度的表演,傅遇風走下飛機時,眉宇間帶著遮蓋不住的疲憊,背脊挺得很直,每一步卻都走得艱難。


    然而這一段路還沒有走到終點,他抬手用力揉了揉眉心,打起精神攔了輛車,直接趕赴醫院。手術中的狀態燈幽幽地照在零星站著人的走廊上,傅遇風在醫院走廊外的座椅上坐定,慢慢吐出口氣,頭向後仰靠在牆上,閉上了眼睛。


    這場手術的時間和他進行比賽的時間相近,距離現在已經過去了十多個小時。他幸不辱命,帶著最好的結果迴到這裏,紀千羽卻仍然沒有從手術室裏出來。


    一場手術進行的越久,意味著情況越不樂觀。他們曾經相隔萬裏,心卻靠在一起,而現在隻隔了一扇單薄的手術門,卻有可能徘徊在生與死的邊界,中間是人的漫長短暫的一生。


    多思無益,現在唯一能做的隻有等待。而在等待之後的結果,無論是什麽,他都已經做好了決定。


    手上的繃帶還是上飛機前的那條,好在他之前其實預料到了比賽中可能出現的情況,隨身攜帶著繃帶和傷口的塗藥。傅遇風坐在等候區的長椅上,拆開繃帶自行處理著裂開的傷口。創口二次撕裂的情況不容樂觀,好在之前恢複的不錯,應該不會有更嚴重的後果。


    他低著頭,手上的新繃帶纏到一半,空蕩蕩的走廊裏傳來一聲響,手術室的門從裏麵打開,護士腳步匆匆地捧著托盤從裏麵出來,上麵放著三兩個被血浸透的醫用棉,看上去觸目驚心。


    傅遇風猛地抬起頭,有幾個人的動作卻比他來得更快。零星站在手術室旁的人迅速將護士圍住,其中一個率先開口詢問,聲音鎮定沉穩。


    “溫斯特先生怎麽樣了?手術還需要多長時間?”


    “這場手術本來就風險極大,進行到現在,所有的醫護人員已經進了全力。好在雖然數次情況不容樂觀,但現在最主要的移植部分已經完成,手術預計會在兩個小時內結束。”護士被一群人緊緊圍著圍著走不開,不得不將情況大致說了一遍。而後皺著眉頭道:“時間緊迫,請你們讓開。”


    “好的,剛才多有冒犯。”剛才說話的人點了點頭,帶著人從護士周圍散開。這是一群西裝革履的男人,一直零星地站在各處,護士離開後也都各自散開。不少人紛紛拿出手機,撥打電話或是發送信息,向電話另一邊的人匯報著最新進展,隻有兩個人沒有明顯的動靜。


    其中一個傅遇風之前見過,利亞朝他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眼底也帶著揮之不去的焦灼和疲憊之色。另一個沒有動作的是剛剛問話的男人,自顧自地靠迴牆邊,誰也沒有理,卻是意味不明地向他掃了一眼。


    這應該都是溫斯特家的人,不過顯然分屬不同派係。這場手術時間太過漫長,估計耗光了家屬們的耐心,紛紛先行離去,隻留下親信追蹤最新的消息,在手術結束時再重新出現,體現一點假惺惺的血脈情深。而那個沒有多餘動作的人,不出意外是卡爾溫斯特的親信,所以才不必向其他人匯報消息。


    這個家主,比起在公眾麵前展示出的那個形象,顯然來得更加深沉與不容小覷。傅遇風抬眸,不閃不避地對視過去,兩人先後移開視線,各自心中都有考量。過了不知多久,走廊盡頭突然出現了一陣喧嘩之聲,一行人從電梯中走出來,有致一同地向這邊進發,原本站在原地的人則紛紛神色一整,恭敬地迎接著各自的上司。


    手術即將結束,溫斯特家族的成員一齊趕到了這裏。接到消息的時間一致他剛剛從旁見證,但現在一同到來,則意味著這些人之間必然達成了一個互相製衡的關係。


    都沒有真的守在門外,所以誰也別想先到邀功?手術室外的等候區迅速被人爭先恐後地占領,熙熙攘攘到有些擁擠。利亞趁亂向他靠近了一些,剛剛站定,卻看到有人慢悠悠地在最後走過來,一路目不斜視地獨自前行,卻在走到傅遇風身邊時,停了下來。


    傅遇風平靜地抬頭看去,路加站在他身前,意味不明地看著他。


    他們上一次見麵時,路加的刀刺進了他的右手。如今傷口像是感到了罪魁禍首就在附近,突然鑽心地疼了起來。路加的金發長了一點,看著沒那麽像是意氣風發的少年,似乎在短時間內成熟了不少。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傅遇風,眼中是一塵不染的淡藍色,恍若一眼能望到底。


    這雙眼睛和他的主人一樣,極具欺騙性。路加稍稍眯起眼,朝他緩緩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眼底惡意的玩味隻有傅遇風能看見。路加稍稍皺起眉,輕聲問左右:“在這個手術室裏麵,是溫斯特家族最為純正的血脈,理當容不得一點差池。無關的人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居然沒人阻止嗎?”


    “路加少爺您不認識他嗎?”旁邊的人有些愕然,“他來到這裏的時間比較早,我們以為他是……”哪位家族成員的親信?


    “不,我不認識他。”路加搖搖頭,視線落在離傅遇風站得頗近的利亞身上,眼中像是堆起了極多的驚訝,看著利亞,眉頭稍稍一揚。


    “利亞,你認識他?他是姐姐的朋友嗎?這個時候出現是……”


    這句話就來得很惡毒了,利亞眼中滿是狂躁,看著路加,卻沒有馬上答話。


    路加說不認識傅遇風,當然是在睜眼說瞎話,但他卻不能直接說傅遇風就是紀千羽的朋友。有路加的一句話鋪墊在先,這個時候會出現的朋友,當然是親密到一定程度的,但大小姐剛剛退婚,現在怎麽好出現一個能和家人一起等在手術室門外的朋友?!如果有的話,隻要路加在背後稍稍動作,那麽之前積累下來的優勢就全都沒有了!


    他當然知道傅遇風和大小姐的關係,前一個晚上還在病房外見過。但現在這樣的情況,畢竟親疏有別,他沒法就這麽替大小姐埋下一個隱患……利亞咬咬牙,看向路加,生硬地笑了笑,剛想開口搪塞過去,忽然聽見傅遇風開了口。


    “我叫傅遇風,是名鋼琴演奏家。”他說,看著路加微笑起來,周身氣質清潤,比路加的臉更加能給人舒適的好感。


    “現在不是好時機,病人為先,我出現在這裏,當然也不是惡意。我們之後總有機會認識的。不是嗎?”


    他微笑著放低聲音,心平氣和地看著路加,用氣音說出了一個簡短的單詞。


    “弟弟。”


    路加陡然色變,臉色瞬間呈現出一種壓抑不住的猙獰。他看著傅遇風,冷笑著用隻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嘶聲咆哮:“這聲弟弟是你能叫的嗎?!”


    傅遇風抬頭看著他,眼神稍稍轉冷,麵色卻出奇平靜,朝路加淡淡地勾出一個似譏似諷的弧度,一字一頓地說:“那聲姐姐也不是你能叫的。”


    “當然,我知道你其實並不想叫。”傅遇風靠向椅背,閑適地坐著,抬起自己的右手看了看,漫不經心地將五指收攏進包著紗布的掌心。


    “我不屑於將這個原因公之於眾,因為她並不在乎。不過路加,光與暗相生相成,一個人是不能克製本性壓抑太久的,道貌岸然得越久,心裏的陰暗越無法克製。到最後你一定會瘋,而她和我……”


    “將見證一切。”


    “大話說得真滿。”路加深深地看著他,諷刺地勾起薄唇,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冷靜下來。他轉頭向四周看去,周圍人明裏暗裏都將視線集中在他們身上,暗含深意地看著他,期望能從他身上找出一些破綻。


    最近溫斯特家族內部人心不穩,本來已經該時日不多的卡爾溫斯特如今又有了延壽的希望,炙手可熱的準家主頓時重新變成了觀望中的第一繼承人。而現在情況又有所變化,給了卡爾新生的狄安娜,會得不到卡爾的支持嗎?如果有了卡爾的扶持,那麽下一任的溫斯特家主……誰又能斷定到底是誰呢?


    手術室的燈暗了下去,門被從裏麵打開,兩個人被醫護人員推了出來,轉入看護病房。溫斯特的一眾家族成員蜂擁而上,圍在病床旁邊不肯離去,卡爾和狄安娜都靜靜地閉著眼睛,似乎對外界事物一無所知。


    “我得過去了。”路加朝他露出最後一個笑容,轉過身利落地走向移動中的病床,“睜開眼的第一麵就能見到血脈相連的親人,我親愛的父親和姐姐想必會非常開心。”


    “她不會。”傅遇風沒有起身,也沒有看路加離去的背影,隻是平靜地笑笑,篤定地開口。


    “她在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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