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蒙的手依然放在鋼琴上,這是一場關於命運前途的較量,他不能停,也不能輸,但此時仍然忍不住向傅遇風投去疑惑而嘲弄的視線。東方有句古話叫以己之短克彼之長,傅遇風莫不是一個人沉寂太久,連這種最基本的大忌都忘了?


    但看上去不太像。傅遇風眼眸低垂,視線專注地定格在鋼琴上,對他的凝視視若無睹,手指在鋼琴上的躍動有條不紊,看不出絲毫歇斯底裏的意味。他的周身毫不緊張氣氛,並不像是在進行一場比賽,反而像是在進行著一種迴憶與總結,動作平穩而慢條斯理。


    像他彈奏的《黎明奏鳴曲》一樣悠揚自然,彈著貝多芬的曲子,卻並未給聽者以貝多芬的感覺。


    就是這裏了,雷蒙控製不住地心頭一跳。鋼琴演奏家在演奏作品的時候,一般都有自己的擅長偏好,當然也有自己的弱勢短板。現在這一代青年演奏家,包括他和傅遇風在內,技術水平都已經日臻成熟,單從演奏技巧上進行比較,他和傅遇風之間很難分出高下,各自的弱勢與短板的也不體現在技術層麵,而是展現在演奏的風格處理與情感表達上。


    簡單的說,個人特征會影響表演風格。如果說他雷蒙在演奏上是利劍甲胄的戰士,傅遇風則是風度翩翩的紳士。平常一個彈著熱血戰歌,一個彈著風與物的讚美詩,熾熱與清淡涇渭分明。雖然不是不能交叉彈奏,但個人風格所限,演奏過程中總是有比較擅長與不太擅長的部分。基於這種不擅長,演奏的時候總會有一些不協調感,一般來說都很難徹底克服,畢竟越是優秀的演奏家,越是無法衝破自己的固有習慣。


    傅遇風最適合在一個人的鋼琴獨奏上靜靜彈德彪西的《月光》,而他雷蒙的長項,就是激情澎湃的彈奏貝多芬的作品。這首《黎明變奏曲》風格不夠典型,但傅遇風顯然比他更無優勢,用彈德彪西的技巧彈貝多芬,猶如文士掛槍,就算看上去像模像樣,但是瞞不過他雷蒙的鋼琴聲!


    雷蒙哼笑一聲,收迴視線,一直在彈著副調華彩的手蓄勢待發,在e大調進行到副部主題的時候驟然發力,將明朗清澈的曲調揉碎在高昂的和弦上,右手高音區提了個八度幾次反複,左手中音區密集配合,徹底將傅遇風的琴聲壓了下去。他對貝多芬的曲目何其了解,修改音高與搶拍快彈都信手拈來,立誌於將傅遇風的節奏徹底打亂,餘光瞥見幾個評委都望向他這邊,心中更是得意。


    之前彈拉三的時候不就是不敢拚手速嗎,現在他將《黎明變奏曲》也彈至最快,傅遇風還跟得上嗎?雷蒙按著爛熟於心的拍子,輕鬆自如地不斷提高著自己的速度。熱烈的情緒,輝煌的顫音,陽光與浪潮從他指尖不斷卷堆傾瀉,而另一道柔和的旋轉式音階竟也奇跡般如影隨形地跟上了他的速度,為合奏增加著豐富的層次與厚度。雷蒙密集地幾近彈完一個樂章,心頭湧起淡淡的驚異與不甘。


    這樣的快節奏傅遇風竟然能跟上,他的手已經沒有大礙了嗎?他之前收到的情報明明是他的病或許已經無礙,但手應該還沒有完全康複!不,不管怎樣,這首曲子還可以彈得更快!


    可是這個樂章快要彈完了,樂章與樂章的過渡漸低漸緩,並終將歸於傅遇風一直在彈的旋轉式音階。雷蒙不甘心地咬牙,就差一點了,就差一點傅遇風就不一定能跟上了!他的收尾彈奏速度不慢反快,手速已經飆到了極致,忽而聽見另一道琴聲乍停,傅遇風的雙手離開了琴麵,抬起頭看了他一眼。


    雷蒙先是一喜,繼而猛地一驚。


    沒有了傅遇風的副調合奏,他完整清晰地聽見了自己的琴聲。尖銳高亢,密集得讓人喘不過氣,毫無樂音與曲目應有的美感,簡直像是一串令人崩潰的噪音,令人不忍卒聽。


    糟了,他太過急功近利,著了傅遇風的道!曲子的快慢固然可以由演奏家適當調節,但像他這種炫技式的大幅度提升速度,絲毫不顧及作品本身的情感與樂章的過渡,在一場這麽正式的比賽中無疑是犯了大忌!


    雷蒙心中暗恨,但畢竟心理素質過硬,迅速地從氣憤與得意包圍的狂躁狀態中冷靜下來,急忙放緩自己的節奏,雖然處置得當,畢竟覆水難收,過渡中多少顯得生硬。傅遇風這時也重新按上了琴鍵,連彈出幾個低沉而有力的重音。這顯然不是《自然奏鳴曲》的音階,他要換曲目了,雷蒙謹慎地彈出一段副調和弦配合,不甘而無可奈何地等著傅遇風下麵的變調。


    傅遇風在彈完這幾個重音之後,手底連彈出幾個低緩的音階。巴拉基列夫的《伊斯拉美》,雷蒙心下恍然,這首曲子又稱《東方幻想曲》,其中雜糅著濃鬱的宗教風味,曲中有快有慢,非常難彈,但就目前的狀態來看,他和傅遇風的技術都沒有問題,那麽這一首比的,就是這首曲子的情感處理了。


    神秘的東方元素與更加神秘的迴教風格,宗教元素往往顯得莊嚴,但這偏偏是一首熱情洋溢的舞曲,個中細節處理與情感表達,傅遇風作為東方人,無疑要比他更占優勢。但是這種事情,傅遇風能想到,別人就想不到嗎?雷蒙臉上浮現出一絲冷笑,在這首曲子的旋律剛剛想起時,就以和傅遇風一樣的鍵位,開始了演奏。


    這一首不分主調副調,雙鋼琴奏鳴,這種激烈狂熱的風格,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三個小時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樂章有條不紊地進行,時間也一分一秒的過去。這已經是最後一個小時,比試也終於進入到了白熱化的階段。三個評委坐在兩架鋼琴中間,其他人則圍繞著幾人站成一圈。兩位演奏家專心致誌地低著頭,手在琴鍵上以相同的姿勢飛舞,如同鏡麵兩側。


    《伊斯拉美》的曲調剛剛響起時,寧薇手心裏就捏了一把汗。她不知道傅遇風的極限是三個半小時,也推斷不出這種高強度的演奏大大縮短了傅遇風的手部支撐時間。但她是場中和傅遇風最熟悉的人,她緊盯著傅遇風的手,身形開始控製不住地微微顫抖。


    傅遇風遊刃有餘的狀態,她見過很多。現在這樣的情形她很陌生,隻見過一次——


    在去年冬天最冷的時候。


    一個鋼琴家的手繃緊到開始顫抖意味著什麽?


    意味著他的手快支撐不住了。


    還有四十五分鍾,再堅持一下啊!寧薇僵硬地站著,視線緊緊黏在傅遇風的手上。兩架鋼琴相對放著,轟鳴的琴音完全交織在一起,《伊斯拉美》的樂音滑過了情感豐沛的慢音部分,節奏越來越快,由情感的處理漸漸過渡到轉合的考驗,兩個人有致一同地加快了節奏,和《自然奏鳴曲》不同,《伊斯拉美》本來就被譽為十大最難演奏的曲目之一,這種高速準確而處理到為的演奏比拚,是在前奏鳴響之時就已經注定的部分。


    一模一樣的鍵位,一模一樣的樂聲,哪一個率先出了錯,哪一個就提前出了局!所有人都緊張而興奮地看著,沒有人說話,隻能聽見震顫激烈的鋼琴聲,在空氣中相遇,碰撞,火花飛濺。寧薇垂下的手在身側緊握成拳,看見第一滴鮮紅色滴在黑白相間的琴鍵上時,眼中霧氣彌漫,想扭過頭不忍心再看,卻連這樣的動作也無法完成。


    手上的傷口還是裂開了,這樣的拉扯碰撞,很疼吧?


    可是他依然低垂著眸,專心致誌地彈著,速度絲毫沒有慢下來。


    繼寧薇之後,站在傅遇風身後的人很快也陸陸續續地發現了傅遇風的異常。人群中不由響起此起彼伏的驚唿,離得近的幾人迅速示意三個評委,評委們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大聲開口阻止了比賽,動靜越來越大,兩架鋼琴的琴聲卻都沒有絲毫慢下來。


    雷蒙對一切毫不知情,不甘心而沒有停下來尚算可以理解,但傅遇風最清楚不過評委叫停的原因,手下依然沒有絲毫停頓。


    他清楚地表達了不想放棄的意願,而這份意願應當被人尊重。


    喧囂的聲音漸漸消了下去,連串的德文單詞語不成句,鋼琴上的血跡卻越來越多,染紅了一片素白的琴鍵,琴聲仿佛也帶上了一絲義無反顧的慘烈決絕。《伊斯拉美》即將結束,寧薇眼淚流了滿臉,死死捂住嘴,隻怕如果不按住自己,下一秒就會大聲喊出聲來,替傅遇風做出停止的決定。


    但是她不能,她沒有這個資格!隻剩下最後一首曲目的演奏時間,他已經撐了這麽久,背負著自己的前途與另一個人的未來,就算現在叫停能避免手的情況惡化,但如果他和他的鋼琴就停在這裏,他和她的未來就到此為止,那對他而言,留下右手還有什麽意義?!


    所以她無權決定,她不能說話!寧薇狼狽地死死咬住手背,淚眼朦朧中看到《伊斯拉美》彈至尾聲,兩個人終於同時慢了下來。


    最後一首,別彈一首考驗手的曲子了!寧薇在心中竭盡全力祈禱,膽戰心驚地聽見傅遇風在彈了幾個低沉的弱音後,一刻不停地進入了最後一首曲目的演奏。


    這一首曲子,寧薇太過熟悉。


    李斯特的《愛之夢》,他四年前離開奧地利時,留下的最後一首沒能彈完的曲子。


    她幾乎木然地站著,看著傅遇風的側臉,恍惚間像是看到了當年他戛然而止的道別。鋼琴家都是正對著鋼琴的,隻留給觀眾一個遙遠的側臉,安靜地坐在舞台的一角,在巨大的鋼琴麵前顯得很渺小。


    而後舞台上的聚光燈會從上空徐徐地垂落下來,在一片黑暗中照亮一方窄窄的天地。鋼琴家坐在光裏,眼前隻有蔓延開的黑白琴鍵。那時他穿著樣式正統的黑西裝白襯衫,端正地坐著,露出英俊沉默的側臉。琴聲戛然而止時抬起頭,漆黑如墨的眼中滿是清冷遙遠的空茫與絕望。而後所有燈光都暗了下去,他就這麽和最後的光束一起,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視線裏。


    這曾經是寧薇三年以來午夜夢迴驚醒的夢魘,而這一次,他穿著肖似的正裝,彈奏著同一架鋼琴,早春的陽光從落地窗裏毫不吝嗇地照進來,他坐在一片永不熄滅的光裏,在血色彌漫中低眸,唇角帶著淡淡的笑意,眼神平和繾綣。


    在愛的疑惑前死去,也在愛的深吻中蘇醒。


    沒有人能將他驅逐,隻有他自己的心會蒙染埃塵與霾雲。他曾背負著重重枷鎖前行,而今往事已矣,雲開月明,他彈得緩慢低迴,極盡溫柔,不是德彪西的印象,不是貝多芬的呐喊,不是李斯特的訴說——


    是他自己的愛與夢,歌與詩,心愛的姑娘與溫暖的諾言。


    在最後五分鍾的時候,雷蒙臉色灰敗地停下了手。合奏最忌情感的處理高下顯見,他做了許多嚐試,但無法融合的雜音始終顯而易見,垂死掙紮沒有絲毫意義。


    名聲,地位,前程,未來,這一場豪賭由他主動發起,直到停手前的上一秒,都從未想過最後會是他自己輸得一敗塗地。


    四年前傅遇風沒有說一聲道別,而今重新歸來,果然也輕描淡寫。


    比賽時間停止,傅遇風站起身。雷蒙最後一次抬起頭看他,這才發現他還在滴著血的手。在場的人誰都沒有預料到這種情況,好在有最後一支鋼琴曲的時間緩衝,急救箱也拿了過來。傅遇風經受了簡單的包紮,纏著白色繃帶的手垂在身側,從他身旁走過。


    “你贏了。”雷蒙麵無表情地說,眼底是他自己也不曾發現的深深的頹然。


    “我不能輸。”傅遇風轉過頭看他一眼,淡淡地說,“我的公主沉眠在布滿荊棘的城堡裏,等著我去將她喚醒。所以我不能倒在這裏,無論對手是誰。”


    這是他的使命,誰都無法代替。


    她在等他前去,手術室的燈還沒有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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