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美要過生日了,我悄悄上街去給她買生日禮物。路過一家精品店,我停下腳步,左看右看,覺得倚在櫃台外那位體態豐滿的老板娘挺麵熟。我的視力不濟,決定進去看看清楚。走進店子,天呀,老板娘不就是我的同學林葉紅嗎!按說,這時我應該熱情奔放,拿出紳士派頭恭維一下她“風韻猶存”;也許我還應該約她晚上去茶室敘敘舊,可是麵對這個林葉紅,我實在難為情,我記得,她在與我對視之後也迅速轉移了目光,我們就這樣裝作不認識,免去了進一步難堪。

    不要以為我跟老板娘從前有過什麽恩恩怨怨,作出那種判斷未免太輕薄,太唐突。想一想,我們當時不過十三、四歲,情竇未開,況且那是中國怎樣的一個年代,一個大分男女界限的年代!我們這些中小學生比大人的立場更堅定,不但要同社會上、家庭中的“階級敵人”劃清界限,而且還要與班上的異性同學一刀兩斷。我們始終琢磨不透老師如何看待這個問題,反正誰在課堂講小話,他(她)的座位就會被調換,直至充分意識到“男女有別”,不敢與旁人交頭接耳。

    但是男孩天生愛在女孩麵前逞能,而惡作劇是吸引女孩注意的最有效的方式之一。下課鈴一響,大夥兒又喊又叫,一個好端端的教室頃刻間成了橫七豎八的戰場。不必說,我也不示弱,我跟一個小名叫“香腸”的家夥對打,打得難分難解。不好,我的雨具,一頂周邊緣了紅布條的鬥笠,被誰拋出窗外。我扔下對手,伏在窗台,隻見那鬥笠像一隻飛蝶旋轉著,降落在草坪。我急忙衝下樓:氣死我了,幾個高班男生正將我的鬥笠滾來滾去。我素來是一個敏感的孩子,敏感得需要大劑量服用撲爾敏才行,我覺得他們是欺主,拿我的“窮”(買不起傘)開心。我狠狠操了他們的媽,然後奮力去追趕車輪滾滾的鬥笠。我追得暈頭轉向,終於撲倒了它。我抱著這個給我帶來恥辱的破鬥笠奔迴教室,不幸在二樓拐角處一頭撞在林葉紅的懷裏。林葉紅仰頭一叫,被我壓在地上,惹得看熱鬧的人哈哈大笑。

    林葉紅爬起後羞得滿麵通紅,我賠不是更是火上澆油,因為她認為她那高貴的貞操被我這個戴鬥笠的窮小子當眾糟蹋了,她雙手捂住臉大哭。

    你看看,一次偶然的小事故,竟使得我與林葉紅耿耿於懷,從此互相敵視,以致三十多年後的今天仍不便打招唿。要是讓現在的學生知道了,肯定會罵我們虛偽,做作,不近人情。

    提起林葉紅,我不能不想到最近遇見的另一個同班同學歐詩英。那時班上有個男同學暗戀她,偷偷叫她“小英子”。小英子是誰?就是電影《小兵張嘎》中那個在荷花朵朵的湖麵上搖著船槳與嘎子哥說說笑笑的小姑娘。可惜這個男同學始終沒敢表白,所以隻能眼睜睜瞅著可愛的小英子出落成大姑娘後嫁給別人。

    我們從不叫她小英子,叫“七碗飯一塊鍋巴”,此話怎講?卻說念高二那年,全班下鄉學農,詩英成日價瘋瘋癲癲,有一天瘋到晚上餓得要命,一口氣吃了貧下中農七碗幹飯,放下碗筷後又順手從鍋裏搶走一塊焦黃焦黃的鍋巴,就這樣,七碗飯一塊鍋巴如影隨形跟定了她,一直跟到現在。

    七碗飯一塊鍋巴,生性活潑,笑口常開。我說她壓根兒不像小英子,小英子哪有她那麽淘氣?單說笑吧,她說“笑不露齒”,太沒勁,要笑就要笑個前仰後合笑岔氣兒。有人說,這是個傻丫頭!傻就傻,詩英並不在乎,傻到現在的結果是,詩英依然年輕美好,而我們這些愛嘿嘿奸笑的家夥又老又醜。

    自從電視連續劇《還珠格格》播出後,我總覺得小燕子像我的一個高中同學,我也沒去細想究竟像哪個同學。上星期與詩英在菜市場邂逅,我才對上號。詩英多半是小燕子投胎轉世。據說,她從小就長得胖嘟嘟的,特別招“皇阿瑪”喜歡。她的姐姐哥哥有時氣不過,狠狠掐她的屁股,這個傳說如同趙薇的緋聞,真實與否,不可考,但詩英在家占盡便宜則是肯定的。

    然而,這個無論在家在學校都占盡便宜,一餐能吃七碗飯一塊鍋巴的小英子竟然在我麵前賣乖,說什麽她一輩子傻不啦嘰,沒有城府。對此,我不便直說,心想:你真的傻嗎?誰不知道,長著一個漂亮的臉蛋,再透著幾分傻氣的女人其實更招男人喜歡。你看《紅樓夢》中的俏平兒,平素溫柔沉靜,心裏比誰都透亮,可一瞧見璉二爺便“犯傻”,便不顧她的主子鳳姐吃醋引火燒身。有一次,璉二爺在屋裏拿平兒取樂,“被平兒奪手跑了,急得賈璉彎著腰恨道:‘死促狹小淫婦,一定浪上人的火了,他又跑了。’平兒在窗外笑道:‘我浪我的,誰叫你動火了?’”

    “詩英詩英,小英子小英子,今兒你還能吃七碗飯一塊鍋巴嗎?”

    “詩英是誰,小姨子又是誰?你做什麽白日夢!”善美推我一把,“對了,你手機上那條信息是發給誰的?”

    “哪條信息?你什麽意思!”

    “我看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你自己看看,”善美從茶幾上拿起我的手機扔給我,“‘十月十五,愛的小屋。十二小豬,伴我入土。’怎麽迴事兒?”

    “那天上街買菜,遇見中學同學薛詩英,她送我一個吉祥物‘十二小豬’,秀才人情紙一張,後來我送她這十六字以為答謝,就這麽迴事兒!”

    “愛的小屋呢?”

    “什麽愛的小屋,我們是在茶室見麵聊天!那間茶室人進人出,地兒也不小,但我就是酸,硬要把它寫得有些情調,試想,俗氣的茶室豈能入詩?別忘了,詩英是女人,是女人便需要男人恭維。你是不需要恭維,你的年輕漂亮明擺著,可是你也有老去的一天。我說幾句恭維話,於你無損一根毫毛,對她則受用無窮,你不能寬厚點兒嗎?”

    “我才問了幾句,你便說了一籮筐話,敢情你得理不饒人?是你不打自招,承認與她在愛的小屋交換信物,還發誓帶入棺材呢!”

    “我承認我的感情太容易流露,如同飽含水分的海綿,一擠就出,但‘發乎情,止乎禮’我做到了,我又沒瘋!”

    “那可不一定,瞧你剛才做白日夢的樣子,就是瘋了!”

    “追憶逝水年華,我與詩英從小學到高中一直在同一個班上,要是無動於情,必是冷血動物無疑,你希望我做冷血動物嗎?平均分配愛,可是你的名言。”

    “現在是社會主義,等到共產主義再平均分配吧!”

    “你瞧瞧,什麽叫出爾反爾,這就叫出爾反爾!”

    “周大發,你不要欺人太甚,你幹出見不得人的勾當,還反咬一口!我已經夠寬厚夠委屈的了,難道你想妻妾成群?你曲解人意,好,我服了你,我他媽讓賢!”善美咚咚咚摔門出去。

    當我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時,善美已不知去向。我急忙下樓尋找,妄想在這小區花園搜出我的花仙子,結果一無所獲。這家夥能去哪兒呢?總不至於發生“嫦娥奔月”的事情吧,一生氣便逃迴韓國娘家,她敢!斜對麵三樓也不可能,那屋裏鬧鬼呢。我站在小區大門旁,東張西望,一輛輛計程車風馳電掣似的打我眼前經過,對了,她一定又找前妻訴苦去了。我掏出手機,打通電話,剛說上幾句,前妻火冒三丈:“關我的屁事!”

    前妻掛斷電話後,我又急又氣。善美善美,你真幹得出,放下兩個孩子不管,害得一家人仰馬翻,小發君哭著要你,嘴裏嘰裏咕嚕說韓國鳥語,多半又在罵我是“中國壞蛋”,“大灰狼”什麽的,我要不是正擔心他媽的安全,非揍他的屁股不可!

    我給珊珊打電話,吩咐她看好弟弟,先泡方便麵充饑,隨後來到街心花園,坐在一個石凳上抽煙。天色向晚,微有寒意,飯後出來散步、遊玩的男男女女或老老少少紛紛掉頭打量我,想必我的樣子可憐巴巴,如喪家之犬。一隻黑皮狗竄入我的懷抱,這不是善美送給任希的“湯姆大叔”嗎?我摸摸它,女主人笑著一瘸一拐走過來坐下。“任希,是你!”“多日不見,還好嗎?”“好什麽好,善美跟我鬧別扭,失蹤了!”“是嗎?她可不是這種人,準是你太傷她的心了。”我又點燃一支煙,把下午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

    “依我看,這件事兒不怪你也不怪她。你碰到老同學敘敘舊,也是人之常情;她發現你們的愛情信物更不能不鬧鬧別扭,問題是你要收好‘十二小豬’,小詩發出後應刪掉,你太大意了!”

    “沒想到你向著我說話,不過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愛情是一種分泌物,受到刺激就一定會分泌,這是身不由己的,這就好比出門在外,外麵的飯菜別有一番風味,你想嚐嚐新,於是下了一迴館子,有什麽大不了的,值得這麽鬧嗎?你要給善美洗腦,慢慢開導她,讓她接受男人就是男人的事實,否則以後你還有苦果子吃。”

    “我的想法不同,”我把一甩頭,跳下地的黑皮狗抱起來,“善美真心愛我,我也真心愛善美,自從我們相愛,我從無不軌之念,有時逢場作戲開開玩笑,打趣打趣,打油打油是有的。問題就在這兒,我們將來如果發生變故,必是誤會一場,因誤會而分手,你說何苦來著?”

    “好了,你果然是清白的,我相信你,我去找善美談,她正在我家看電視。”

    “任希,原來你是來試探我的,你們合謀算計我?你怎麽知道我在這兒?”

    “你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善美能放心嗎?她一直暗中跟蹤你,是她打電話讓我來調查你的‘醜聞’。我走了,一小時後,你來我家接人。”

    “我讚賞她的美貌,但更懼怕她的智慧!”一位法國大作家在一個聚會上這樣悄悄議論他的女主人。善美這小蹄子,居然玩弄前妻和我於股掌之上,把我們當作大傻瓜!不過,平心而論,她確實沒有惡意,相反,一切都是出於愛,愛字當頭!媽的,天使般的惡魔,惡魔般的天使,隨便怎麽說都成,反正我對她又是讚賞又是懼怕,從此我幹脆服服帖帖,誠惶誠恐,臣服於我的女大王好了!

    我像野狼似的在附近遊蕩了一小時,然後到斜對麵八樓接駕,誰知女大王早已起駕迴宮。我快馬加鞭折迴,承女大王之恩,她看了我一眼,但仍不理我,撅起嘴兒,給小發君繼續洗臉。迴來就好,迴來就好!我如釋重負,垂首侍立,她走到哪兒我跟到哪兒,我成了他媽的跟班。

    我發覺夫妻拌嘴真是妙不可言。同吃一鍋飯,同睡一張床,日子久了,無論好歹,其實都是一種僵局,那麽誰來打破這個僵局呢?女人是“感情動物”,自然多由她們做惡人頭。她們那麽一鬧,不但自己得以發泄,而且迫使男人溫故知恩,找迴了美好的感覺,不再麻木到“左手握右手”。就拿我說吧,若非及時發生這場風波,我哪會感覺到跟在善美後麵大獻殷情的快樂?善美心裏同樣快樂無比,我們如同度蜜月,我眼明手快,替她擰毛巾,扶她站起,抱小發君進臥室,鋪好被褥,催珊珊上床睡覺,擦幹淨地板,檢查燃氣開關,總之,我屁顛顛的,快樂如風,如果讓母親瞧見,她會以為兒子犯賤,被老婆欺負,但她壓根兒不知道,這是我們“過家家”呢!

    我把善美伺候得舒舒服服,她大概覺得過意不去了,但還是嘴硬,哭哭啼啼,質問我:“你幹嗎要讓我生氣才對我好?”我趁機摟著她:“平時不是對你不好,而是今天對你特別好。”“我要你天天對我特別好!”“傻丫頭,天天特別好,就沒有特別好了。特別好是比較出來的。”“這麽說,你平時對我不好,今天豈不顯得更好?”“所言極是,明天咱們試試?”“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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