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善美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逼我坦白交待我的初戀,我拿她沒辦法,隻好給她講了一個故事,我說:

    去年七月的一天,我們幾個大學同學在一間豪華的歌廳聚會,大家說說唱唱,玩得十分開心。一個女同學點唱電影《小花》插曲《妹妹找哥淚花流》,誰知同學們紛紛將目光投向我,我愣了一下,才明白這死丫頭不懷好意,存心使我難堪。

    這支充滿期待和憂傷的老歌讓我們聯想起江紅。十九年前,在我們的畢業典禮上,江紅唱得淚流滿麵,突然,她手中的話筒嘭的掉在地上,泣不成聲,當時就是這個女同學做主持,趕緊出來扶江紅下台,隨後又走到我的跟前狠狠掐了我一把,示意我快去“救場”。

    毫無疑問,同學們憐香惜玉,把江紅看作我們學校一朵“最美麗的校花”,是我棘手摧花,讓江紅傷透了心,以致這麽多年來她始終拒絕與我們來往,我們甚至不知花落誰家,她分在那個小縣城做“鄉村女教師”後究竟嫁給了誰,此人比我更壞嗎?

    我承認我是個忘恩負義的“壞東西”——江紅每次破涕為笑便管我叫壞東西,唉,我隻怕將來不得好死!可憐江紅流盡最後一滴淚,我還是堅持要分手,次日竟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她那個表哥真夠哥們,從株洲追到長沙,照我臉上打了一拳,然後拱拱手,說了一句“對不起”,揚長而去。據說在最初的幾年中,江紅仍傻不拉幾,一直苦苦等待我給她一個明確交待,我沒有,壓根兒沒有,想都沒想這事,我認為她表哥那一拳重如泰森,把我和江紅扯平了。不久,我結識了你大姐,一位厲害的山西大娘,她才是我中意的對象,(善美笑道:“是嗎?”)盡管幾年後我們緣盡情了,還留下了一筆孽債。

    同學們大罵我身在福中不知福,如今像江紅這種死心塌地的女孩,你上哪兒找去,你現在的下場分明是報應,活該!

    我心中有數,我若與江紅過日子肯定也到不了頭,因為我談不上愛她,而且老欺負她。是她一廂情願,天天像個老媽子似的照顧我,給我打飯、洗衣、送水、購物、做好吃的,我並非不知好歹,但就是不領她的情!我最煩的是她在我生病臥床時跑到我們寢室,不顧眾目睽睽,嘮嘮叨叨,並為我掖被子,這時我真做得出來,往往哼的一聲,翻身麵向牆壁。媽的,這算什麽,想套牢我嗎?我對她越是冷漠、厲害,她便越是貼緊我這頭嗷嗷叫的刺蝟,好像在我這兒受到的傷害還不夠似的。

    然而,如此一個我從不放在眼裏的女孩,在其他男生看來卻是“漂亮寶貝”。我不止一次收到他們的威脅:如果你不善待江紅,我會揍扁你的鼻子!我把字條拿給江紅看,嬉皮笑臉地說:“岡察洛娃,你要是不離開我,總有一天我會被迫與人決鬥!”江紅嚇得要命,逢人便解釋,試圖為我開脫,結果更加招人憐愛。有人說,江紅是一汪柔情的水,流到哪兒撫摸到哪兒,連一棵最不起眼的小草也不放過。是的,江紅是有一雙她媽的水汪汪的大眼睛,連她自己也管不住,這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總是發出錯誤信息,害得多少有心人臭美,失眠,可惜我不能感同身受。

    當天夜裏,我從歌廳迴到家,坐在陽台看天上的月亮。月兒像檸檬,淡淡的月光透過樹上的枝枝葉葉,落在我身上斑斑點點,牽動了我的柔情,我開始想象江紅淒淒慘慘,十九年前隻身到達小縣城的那個夜晚——

    江紅走進學校分給她的一間陰暗的小屋,不由得心頭一緊,打了個哆嗦,因為她怕鬼。放下沉重的行李,她摸摸索索擰開了桌上的台燈,隨著啪嗒一響,出現一個光圈兒,隻見屋裏一桌一椅一床,空空蕩蕩。她迴身碰上門,拉拉,還好,拉不開。這是一個安全的小天地,江紅鬆了一口氣,坐下,椅子吱吱呀呀,似乎跟她撒嬌。一會兒,她想起媽媽的話,應該先搞衛生,然後鋪床。江紅掃除地上的垃圾,用濕抹布擦幹淨桌椅床,解開行李,拿出裏麵的被褥。鋪好床,江紅坐在床上顛顛,覺得很踏實,她脫下鞋,腳一撩,屁股挪了挪,靠著被子躺下了。一顆善解人意的淚珠悄悄溜出江紅的眼框,想陪陪寂寞的主人,主人卻多麽希望一個叫壞東西的客人浪子迴頭,今兒一路尾隨她,此刻咚——咚——咚敲響門。她情願嚇一跳,急衝衝打開門,瞪那個壞東西一眼,怨道:“討厭,你嚇死了我!”然而,壞東西始終沒敲響門,江紅揪揪頭上的辮子,罵自己太沒出息。他無情無義,早把我忘得幹幹淨淨,我幹嗎還想著他?真狠心呀,他怎麽能這麽狠心呢,江紅咒了一句,馬上又呸呸呸並打嘴。

    江紅心想,我從小到大沒做過任何壞事,哪怕僅僅是一個壞念頭也不敢多想,為何偏偏這樣命苦?班上二十幾個同學差不多全分迴了原籍地,我卻被遺忘在這座遙遠偏僻的小縣城,這太不公平!江紅掏出手絹兒擦擦眼淚,下定決心:我要做一個有誌氣的人!可是才過幾分鍾,她又忍不住哭了。我的天,這隻受了傷,需要溫暖,需要依靠的小鳥確實怪可憐的,她居然對天花板表示:壞東西既然見死不救,我就慢慢死給他看!(善美擰了我一把:“你就一廂情願吧!”)

    由於旅途勞頓,江紅那天夜裏早早關燈歇息,入睡後做了一個夢,大概是午夜夢迴吧,她覺得自己過去也夠狠心的,對不起我們的班長崔仁哲。有一年暑假,我們一幫人去崔家玩,江紅一進屋便丟下我們,幫著崔媽媽擇菜、掃地、擦桌子,喜得崔媽媽以為漂亮的兒媳進了門,崔仁哲更是抓耳撓腮,從此苦苦追求她。現在江紅“落難”了,他當然要從嶽陽趕來救美,撿個便宜。你瞧,江紅正夢見自己在水中亂撲騰亂抓呢,“我愛的人走了,愛我的人來了。”崔就是江紅要抓的一根救命稻草!

    江紅是一個疑神疑鬼的小巫婆,記得過去她常常跪在我們學校附近那片樹林的小溪邊,雙手合十,口裏念念有詞,鬼才曉得她在搗什麽鬼!我不吃她這一套,但堅信初到小縣城的她一定會做這個夢,而且夢一定靈驗。你千萬別多心,以為我吃醋了,不,我對我當時的狀況無怨無悔,打光棍自有打光棍的好處,我就是好奇嘛,崔仁哲的外號叫“潘長江”,我們“最美麗的校花”敢嫁給他?

    我無家無業,自由浪漫。這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早晨,兩隻小鳥在我家門前大樹上呢喃細語,我決定驅車數百公裏去小縣城探望、祝福他們“患難夫妻”。我畢竟心中有愧,臨行前編了一個說法,以備不時之需。我的這輛“別克”是從一個有錢的小姐那兒借來的,(善美插話:“她是誰,我怎麽沒聽說?”)老別開小別去看舊情人,可見我還是一個無恥,不要臉的壞東西。一路上,看見道路兩旁的樹木和田野唿唿倒退,我的大腦什麽部位一定分泌了一種可以產生傷感的物質,咳,既有今日,何必當初?要說我完全不在乎江紅那是自欺欺人。崔仁哲崔仁哲,如果你小子趁虛而入,把江紅騙到了手又不好好珍惜,我也會揍扁你的鼻子!“你他媽有什麽資格教訓我?”“我有義務保護江紅就有資格教訓你!”你瞧瞧,我竟理直氣壯!

    車行近八小時,傍晚時分抵達目的地,真是一座破破爛爛的小縣城,僅巴掌大,街道兩旁居然滿是各色招牌,一陣大風吹過,揚起的塵土和紙屑嘩啦啦落在我的別克上。由於路上行人亂竄,有的幹脆並排走在街道中間,我不得不緩緩行駛,不斷鳴笛,頭伸出車窗問了幾個人,找到了江紅任教的中學。我把車倒迴去,停在旁邊一家公司的院內,不敢招搖。

    我既興奮又緊張,生怕江紅冷不防冒出來像鬼一樣向我索命。我鬼鬼祟祟通過學校傳達室,沒人盤問,所以沒有打聽江家門牌號碼,也好,我不妨先去尋訪我想象中的那間“陰暗的小屋”。我在教學樓右側生活區發現一排簡陋的平房,江紅無疑就在其中一間要死要活過,可是沒有一間門上掛著“江紅女士舊居”的牌匾,叫我敲哪間的門呢?這時,黑暗中有一個人現身,更確切地說,是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鑽出來,她手裏拎著一袋書,操著一口東北腔普通話問我:“你找誰?”我哦哦了兩聲,連忙答道:“我找江紅,我是她的大學同學,從長沙來。”“你莫非是周大發?”“在下便是,”我與她一見如故,因此大膽放肆,“敢問小姐如何知道我的姓名?”“你少來這一套,我是江紅的同事,姓張,她跟我多次談起你,果然是一匹白馬王子!”我不好意思,嘻嘻哈哈:“哪裏哪裏!”“你來晚了,”張老師沉下臉,“太晚了,跟我進屋吧!”

    我知道我來晚了!我跟著張老師走到平房的盡頭,她推開虛掩的門,拉開燈,屋裏一桌一椅一床一櫃,收拾得整整齊齊。她放下手中的書袋,承她知書達禮,賞我一飯碗茶,我雙手恭恭敬敬接過,飯碗有一大缺口,茶水浮著一片油花,有油花也要喝,我喝了一口,覺得餘味無窮。

    我一口一口細細品茶,不敢問江紅的情況,但見張老師銳利的目光一閃一閃,她準認為把我打量透了,然後站起,說:“今晚你睡在這裏吧,江紅能睡你也能睡,我去一個朋友家對付一夜,明天我有話對你說!”(善美坐起笑道:“你應該留住張老師!”)

    我乖乖接受了她的安排,碰上門,心想,這個女人實在不簡單,但她為何流落此地,與江紅有同樣的命運嗎?初次見麵即對我如此跋扈,我他媽還得千恩萬謝呢,看來一物降一物,張吃定了我!

    我猜她是江紅的室友和知心,江紅多半把我說得一無是處,難怪她打抱不平,恨不得割我一磅肉,要關我一夜禁閉,她在外麵把門鎖上了。

    屋漏偏遭一夜雨,那天夜裏電閃雷鳴,鬧得我無法入睡,雨水滴在臉盆裏聲聲入耳,江紅你是否有心靈感應,夢見我正在你住過的“陰暗的小屋”懺悔?江紅不消說早結婚搬進新居,夫妻倆幸福嗎,孩子上學了嗎?雖然她對崔仁哲愛情無多,但一起過了這麽多年,親情是有的,親情比愛情更長久因而更珍貴,這是我的人生感悟。俗話說,巧婦常伴拙夫眠,江紅仗著自己是個巧婦,不用跟著我傷心落淚,還可以居高臨下在拙夫麵前任任性耍耍賴,不是別有一番情趣嗎?也許我們把江紅想象得太可憐了,別以為沒有你周大發江紅便活不下去,周大發算什麽好鳥,是一個專吃軟飯的混蛋,江紅跟著你才是倒八輩子黴!

    第二天是周六,張老師帶著早點一大早趕來,早點是兩個饅頭和兩個水煮雞蛋,我則迴敬她“大碗茶”,張坐下橫我一眼,知道我“報複”她,不接,虎著臉問:“你認識這隻碗嗎?”我想,我怎麽會認識這隻土氣的破碗,我正要打趣打趣,又怕有“欺主”之嫌,於是轉而笑笑。“你當然不認識,”張老師冷笑道,“快吃吧,吃完我領你去看看江紅,也算不虛此行,但我先得把話說清楚,不許驚動她!”“江紅住在前麵那棟公寓吧?”我的喉頭一上一下,被蛋黃噎著,張老師撲哧一笑:“好了好了,我不催你,你慢慢吃,慢慢吃。咳,江紅幾年前離開學校,跟一個男的私奔了!”

    “私奔了,跟誰私奔,是一個叫崔仁哲的家夥嗎?”

    “崔仁哲是誰,是你們的狗屁同學?你們同學中沒有一個好東西,十幾年來,你是第一個來看望江紅,你們瞧不起我們這個鳥不拉屎的小地方!”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其實我也不比江紅好多少。”

    “我不信,你能跟江紅比,江紅那時簡直生不如死,她常常哭哭啼啼對我說,不論哪個男同學,即便是醜八怪,隻要他來看她,安慰她,她就死心塌地嫁給他——”

    “江紅幹嗎這麽傻,此地既有像你這樣的美女,必有翩翩佳公子般配,為什麽不在本地找一個?”

    “她媽反對,”張老師起身走到窗前,“拚著老命反對,生怕我們小地方委屈了她的寶貝女兒,執意要把她調迴長沙。為了阻止江紅和我們學校一個同事好,她媽與安娜不謀而合,臥軌自殺,當然是威脅而已,我告訴你,”張老師轉過身,“什麽‘可憐天下父母心’,父母心有時特可惡,眼睜睜瞧著江紅活受罪,我害怕,更不敢談婚論嫁了。江紅的母親幾乎每隔一周來一次,來一次鬧一次,關著門在屋裏鬧,砸東西,撕衣服,抱著江紅在地上打滾兒,完了,又追到課堂揪江紅的頭發,圍觀的學生裏三層外三層,還有什麽‘師道尊嚴’!學校領導出麵勸阻,她媽破口大罵,往人家頭上扣屎盆子,什麽難聽的話都敢罵,你說說,江紅那麽一個溫順如小綿羊的乖乖女怎麽會攤上這麽不講理的潑婦娘!江紅沒有一寸用,隻曉得哭,一天到晚哭,上課上著上著也哭,有時如同鬼上身,迷迷糊糊,跌跌撞撞。我幹著急呀,我們親如姐妹,卻插不上手。我天天給她打飯,就是用這隻大青花碗,有一天晚上,江紅把碗扣在桌上,飯菜撒了一地,她拿起碗,對著自己的手腕割(善美嚇得麵無人色),幸虧碗的缺口不太鋒利,被我製止。她媽準急糊塗了,過了幾天,從長沙帶來七大姑八大姨,和一個年齡比江紅大很多的男人,逼她完婚,好以照顧夫妻為由把江紅弄迴去。男的嘴唇翻卷,一個鼻孔大,一個鼻孔小,鼻毛外露,看一眼便惡心得要吐。謝天謝地,這時她表哥從天而降,她表哥你認識吧,長相不比你差,人看上去挺機靈,一麵替妹妹答應下來,說好好考慮;一麵暗中打定主意,連夜帶她私奔,救了江紅一命。”

    我吃完早點,接著自然是吃驚癡呆,張老師說著掏出一串鑰匙放在桌上,起身往外走,吩咐我鎖門,隨她去看江紅。我邊鎖門邊叫她等等,我說我把車開過來,她說我們要翻山越嶺,車不管用,除非我有私人飛機。

    我跟著張老師,經過三個多小時艱辛跋涉,終於來到了一個農家小院。烈日當頭,我們貓著腰,藏在灌木叢裏,一群該死的蚊子在我們頭上嗡嗡盤旋,從各個角度一波接一波向我們俯衝,張老師揚手拍死我臉上一隻蚊子,努努嘴,壓低嗓門說:“快看,那就是江紅!”我瞪了她一眼,然後撥開樹枝,透過竹籬笆望去:天呀,她是江紅嗎,會不會弄錯人呢?她分明是個村姑,從前不錯的身材,如今成了水桶腰,成了一個圓滾滾的人,顯得多笨拙!不過,臉還是那張紅撲撲的娃娃臉。兄妹倆兒坐在庭院一棵大樹下,懷裏抱著竹子,看樣子在加工、編製什麽竹製品,活像一對恩恩愛愛的大熊貓。我偏頭問張老師:“‘團團’和‘圓圓’朝夕相處,會不會發情?”張戳了我一下,笑道:“發情又如何,親上加親,更是不錯的姻緣,隻可惜,他們的女兒是一個弱智!”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像江紅過去那樣嗚嗚嗚哭了,張老師迴身一把捂住我咧開的嘴,咬牙切齒罵道:“你瘋了,想找死嗎?她表哥會要你的命!”

    “你避重就輕,”善美躺在我懷裏,嘰裏咕嚕,語音含混不清,顯然她就要睡著了,“我知道你安的什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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