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善美離去的第七十天,仍然沒有她的消息,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但願如此。由於我近來嚴重失眠,寫作被迫中斷,這意味著我和女兒的生活不久將難以為繼。但不到迫不得已,我是不會動用存折上的存款,因為那是我和善美共同攢下的筆潤、血汗錢。

    我原是做翻譯工作的,按說是這個社會的“富裕中農”,無奈深愛文學,離婚後即辭職迴家專事寫作,生活清苦,可想而知。我曾經在致作家何立偉的信中說:

    日本女人最聰明,過了門就不出門,情願在家相夫教子。中國女人偏不幹,哪怕累死累活也要證明自己是一個不讓須眉的女強人。女強人好是好,隻是大多數女人當不了,不過打腫臉充胖子而已。現在有這麽一個中國男子,他與筆者同名同姓,也正值中年,有一份固定的工作,他完全可以舒舒服服吃一輩子皇糧,誰知他最近開始打歪主意——辭掉工作,迴家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情。他呀,他是如此沒出息,簡直不像男子漢,說得刻薄些,他怕是生來便是一個窩囊廢,虧他想得出,存心靠老婆過日子,這不是陰錯陽差嗎?

    然而他樂意,他不怕旁人恥笑,他說關起門來隻當人家放屁。他當然還得做好某些心理準備以應付家人,如老婆將來肯定財大氣粗,對他不夠尊重,甚至不高興時摔什麽東西拿他出氣;另外,不懂事的女兒也會跟著起哄:“爸爸真沒用!”好,好,就算爸爸真沒用,就算爸爸隻配燒飯做菜,洗衣收拾房間,爸爸是聽差,任憑你們母女倆唿來喚去,可是隻要你們白天離開了家——一個去上班,一個去上幼兒園,爸爸便是一家之主了,不妨從從容容安排自己的日程,而且保管做到寫作、家務兩不誤。

    不過,眼下他尚未把他的構想付諸實施。原因自然是多方麵的,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怪他吹牛沒吹到家,他那多疑的老婆仍舊懷疑他所寫的狗屁文章非但賺不了錢,反而要貼本,這不能不令人憂慮。因為吃飯乃是人生第一需要,他不是偉大的《資本論》作者馬克思,沒有恩格斯那樣闊綽的好朋友資助,他確實有一筆私房錢,可惜那筆錢不夠他開銷一年,所以他隻能眼巴巴寄希望於未來。

    至此,精明的你必然猜中是我假托於“他”,你囉囉嗦嗦,不就是想卸甲歸田,發憤寫作嗎?你幹脆停薪留職,帶著你的私房錢隱居一年半載好了。我得說,辦不到!如前所敘,我是一個沒有多少出息的人,我的寫作僅限於“小打小鬧”,我一向“以家為本”,離開家我準會煩躁得如同被轟出雞窩的賴抱雞嘎嘎叫。我寧肯當家做保姆,每日裏同柴米油鹽打交道我覺得活得踏實,而忙裏偷閑寫文章又使我感到振奮。我壓根兒不在乎笑貧,但凡過得去,我倒巴不得我的老板炒我的魷魚,以便我理直氣壯盡快找到我的歸宿。

    好在我還可以申請吃“低保”。下午我去社區辦公室打聽、了解有關情況,走到門前,赫然一張布告貼在外麵牆上。我舉頭細看,越看越不是滋味,我覺得這張布告有點欺負人。

    原來這正是我要看的布告,它居高臨下,開列了種種吃低保的條件,並規定“凡是打手機的、開空調的、穿金戴銀的,不論合不合條件,想都不要想”。

    操,布告有這麽寫的嗎?我笑著直搖頭。不過從氣勢上看,顯然它代表人民政府,那麽為什麽對人民的重要組成部分——窮人如此苛刻呢?連不是人民政府的印度政府都懂得歧視窮人是不對的。你看,印度官員在公文裏提到窮人多麽細心——不管窮人叫the poor,而代之以the needy,生怕傷到窮人的自尊心,而我們的官員就不怕傷透你的心:你不是斷頓兒了嗎?你怎麽還配跟我們一樣打手機、開空調、穿金戴銀!

    是的,我的左手上是有一隻善美親手套上的金戒指,臭美,但難道讓我先砸了或拿去賣掉換飯吃,完了再找社區救濟不成?我不相信人民政府會下達這樣苛刻的文件,人民政府肯定已痛痛快快撥出專項資金,隻是到了社區官員手中,他們便要拿出現管的威風,刁難刁難咱們窮人,仿佛不這樣做就顯示不出他們的存在。

    我不禁聯想起幾個月前有人議論,說我們樓上那戶倒黴的林家半夜開空調被查出,開除了“保籍”,我還當是笑話流傳,誰知他們有根有據,真幹得出來!

    你瞧瞧,吃一口他媽的嗟來之食,從此就得規規矩矩,不,偷偷摸摸做人。你不知道除了布告上明文規定的“三大紀律”之外,還有沒有“八項注意”。事實上,他們看我們窮人不順眼的地方多著呢!你必須猜,猜猜猜,並學會察言觀色。為了保住“保籍”,你不敢公開打工——哪怕打的是小零工,不敢接受親友的任何饋贈,更不敢保持尊嚴,因為他們懷疑一切,隨時隨地會盤問你並展開調查。你甚至在自家吃頓餃子也緊緊張張,唯恐被上門的蓋世太保逮個正著。

    我承認,我是一個死要麵子的人,也許還有點多心,但布告上“想都不要想”這種口氣誰受得了?也罷,到了實在揭不開鍋的那一天,我帶著孩子迴娘家吃老米好了。

    秋風漸涼,天上的大雁一排排飛過,我對善美母子的思念與日俱增,她的姨媽靠得住嗎?韓國地處北方,他們可準備好過冬了?我瞅著天地間一片片枯黃、灰暗,不禁潸然淚下,到底守不住呀,巧婦常伴拙夫眠,多有意思,卻毫無道理!

    人的心情不好是最難對付的,這不像患了什麽疾病,自有藥物治愈。借酒澆愁愁更愁,況且我不會喝酒,一喝酒就像賭徒輸紅了眼,醜態百出,我可不願意這樣醉生夢死。但胸中的悶氣總得化解,怎麽辦?我倒是注意到報紙雜誌上一些心理學家的勸告。當我讀到此類文章,又往往感到失望。畢竟不是當事人,隔靴搔癢,談何容易?譬如,差不多所有的專家似乎都在慫恿我:去吧,去賞花吧!花草的顏色和氣味可調節人的情緒。美國一位權威甚至將適宜的顏色比作滋養心靈的“維生素”。話雖這麽說,也不無道理,問題是情緒惡劣的時候你會若無其事地去尋花問草嗎?“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看來還是受盡磨難的老杜善解人意。

    不過我寧願接受德國營養學家帕德爾教授的建議。他說,情緒低落者不妨吃香蕉。香蕉含一種能幫助人腦產生羥色胺的物質,抑製不良激素分泌,使人安寧、快活。此話當真?我從小喜歡吃香蕉,我不明白現在的孩子為什麽不喜歡吃香蕉,香蕉實在香甜可口。

    那麽就買香蕉吃吧,我於是對女兒謊稱:“爸爸出去做家教,不許闖禍!”女兒極乖,認認真真點點頭。她知道但凡有人請爸爸做事,爸爸賺了錢總會給她買些零食吃。有時她也會大大方方迴報我一粒話梅,一塊糖,一瓣桔子什麽的,她顯然從長計議,討好我,希望我天天扮演聖誕老人的角色。

    我撇下女兒,走出家門,來到街角那家嚴記水果店。我買了一爪香蕉,蹲在路邊,開始進行帕德爾教授所謂的“食療”。我三口並作兩口吞下一支香蕉,好,味道不錯;吃了第二支,我毅然住嘴,起立,全身放鬆,虔誠地等待那奇妙的療效。半小時後,果然我的心情好轉,愁緒如夜風般一絲絲飄去。天呀,我真恨不得當麵酬謝帕德爾教授,是他的“丹方”靈驗,使我脫離苦境,胸口不再堵得慌。我興奮得剝開第三支香蕉,正要往嘴裏塞,突然想起家中的女兒,我那貪婪的動作一下被釘在了恥辱柱上。

    不必說,女兒此刻一定在盼著我迴家。也許她在猜爸爸做完家教後會順便為她買一袋動物餅幹或幾塊包裝得花花綠綠的巧克力,或其它什麽。可是我什麽也買不起了,我月月入不敷出,苦悶時大口大口吸煙,現在居然又發展到吃香蕉,是可忍,孰不可忍?我捫心自問,照這麽下去,我是不是存心要鬧到揭不開鍋?事情就是這麽簡單,女兒嗷嗷待哺,我賺不到更多的錢就不配吃香蕉,不配心情好轉。我發過誓,哪怕自己節衣縮食,也要讓失去一半兒愛的女兒像其他孩子一樣健康、快樂地成長,我做到了嗎?

    可巧,任希的表兄,陳先生及時找上了門,說是“慕名求教”。

    陳先生在一家外貿公司擔任部門主管,請我為他補習英文。我正走投無路,自然一口答應了他。我以為陳先生少年失學,現在迫於工作的壓力,找我牙牙學語來著,誰知他點講十九世紀英國名作家蘭姆姐弟改寫的《莎士比亞戲劇故事》(tales from shakespear)。我笑著說,欲知莎劇一二,何必挑這個老掉牙的本子,不如選用淺近的現代版本。然而陳先生堅持要講蘭姆,這就不能不令我感到納悶和吃驚了。一個商人,如此博雅,真是難得,就連英國一些老牌大學,莎士比亞也不那麽吃香了。

    我為我低估了陳先生而慚愧。從陳先生的談話看,他的英語相當純正,而且讀過不少英美文學原著,以我才疏學淺,怕是吃他不消。好在我從前對《莎士比亞戲劇故事》下過一番功夫,也好,教學相長,我不妨借此機會重溫這部文筆優美,被公認的世界經典名著。

    令人不安的是陳先生在我開課前非要搞一個什麽“拜師”儀式——他向我深深地鞠了一躬。我受到這般折損,趕緊起身連連說道:“免了免了!”更可笑的是我以師長自居後,又順從他的安排,正襟危坐,雙手接過他的“束修”。

    陳先生與我約定每周一、三、五晚上來,大體上一次講一個故事。由於他基本上不存在語言障礙,因此我多從修辭和文學的角度講。我得說我隻是一個不錯的教書匠,人雲亦雲,實在談不上獨到的見解。我不免問他為何不求教於專家,陳先生往往笑而不答。當講到《仲夏夜之夢》,我才恍然大悟,原來陳先生是拉我伴讀。你瞧瞧,他老是打斷我,挖空心思出難題,甚至強詞奪理,大發謬論,害得我激動地與他辯來辯去。這哪像講學,分明是一次次智力遊戲嘛!陳先生之好辯使我聯想起古希臘哲人蘇格拉底駁難“說謊不好”,這不是存心抬杠子,為辯論而辯論嗎?有一迴,我們就哈姆萊特那句眾說紛紜的獨白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 而爭吵不休,爭論中的陳先生簡直翻臉不認人,“拜師”時那種謙卑的樣子統統扔到爪哇國去了,不過也難為他課前課後“禮賢下士”,屢屢向我賠不是。

    我和陳先生經過近一個半月論學,熟讀了全書二十篇故事,我一舉兩得,既得到一筆豐厚的酬金,又在他的“刺激”下加深了對莎劇的理解,此等好事非陳先生這樣的儒商莫辦。他日我若發財,必恭請陳先生伴讀,陳先生少不得亦受我一拜。

    卻說善美的如意算盤落空,不論她出多少錢,怎麽哀求,張奶奶硬是不肯轉讓要做媽媽的大黃雞。張奶奶說:“快去幼兒園接珊珊吧,哪見過你這種怪人,為了一隻雞,費盡心機,你不是指著要當雞媽媽吧?”

    善美一計不成,又生一計。她給我出了一個餿主意:“半夜偷雞!”“我又不是周扒皮,這種事兒,我不幹!”“大叔,”善美挽著我的胳膊,嗲聲嗲氣,“你不幫我,誰幫我?難道叫我一個女人三更半夜去做賊?”“誰叫你做賊,分明是你叫我做賊!”“行大道者,不避小過。再說,偷一隻雞,罪不至死!”“你這是哪門子‘大道’,婦人之仁!一隻雞做不成媽媽,把你心疼的!”“善美本是小女子,沒出息,沒教養,要不,孔子幹嗎說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

    善美正說反說全在行,我說不過她,又被她纏著不放,不得不依她,實施半夜偷雞。善美從陽台用繩索放下一個墊著幹草的竹筐,我在院子裏像待月西廂下的張相公,東張西望,月移花影動,弄得我心裏直打鼓兒。我把黑手伸進張奶奶的雞窩兒亂摸,四隻大母雞齊聲嘎嘎亂叫,那隻大黃雞不知好歹,也一同啄我,張奶奶聞聲出來,我抽出手嚇得飛奔,不敢迴家,直到她罵夠了,才一溜煙兒上了樓。善美打開門,罵道:“不中用的笨蛋!”我一把捂住她的口:“小聲點兒,都是你鬧的!”

    善美沒能救出大黃雞,於是唆使珊珊討好張奶奶。過了幾天,女兒遵囑送去一條活魚,再過幾天又送去一包紅棗。張奶奶抱起珊珊問:“善美阿姨是不是還在打大黃雞的主意?”珊珊也學壞了,左右看看,悄悄說:“她還要偷你的雞呢,她想要一隻大黃雞孵的小雞。”“這有什麽難的,今兒,我就讓它孵,孵出了小雞,我送她兩隻,迴去告訴善美阿姨,就說我的話,以後不許逼爸爸幹壞事兒!”

    善美“智取”張奶奶後那得意的勁兒,我還記得清清楚楚:她抱著女兒拚命親,親得女兒咯咯笑,她真是一個‘漂亮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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