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書院依山而建,學著山上的寺廟借了山名為號。於是,青山上青山寺,山腳青山書院,十裏開外是青山村。王仁初來此地,每每念起書院名頭都要在心裏諷笑一迴,如今他倒是喜歡上這種簡單散漫。


    青山書院名曰書院,立的卻是文武兼修的規矩,晨起讀書,午後習武。


    此處授業的武功師傅,多是因傷而解甲歸田的校尉,最講究令行禁止,對私鬥之事處罰極嚴,但凡有人牽扯其間,便會將人從書院除名。倒是不禁拳腳比試,隻是需得請先生在旁為判,如此,自不會出事。


    文先生們從不因學生出身而有另眼相待,亦不會因誰人功課拔尖兒而偏重非常,更兼青蔥山林蕩滌濁戾之氣,王仁在此呆了半月,便自覺開了竅,迴思過往種種,隻覺羞愧難當,對自己更是苛刻幾分。先生們畢竟仍是凡俗人,瞧見上進的學生自是十分喜歡,見王仁是當真知了禮,便收了一開始的嚴正之色,漸有讚言溫語。


    少年人間沒有揭不過去的仇怨,結仇的可能又被書院規矩扼殺在源頭,彼此師兄長師弟短的,也有幾分真心。而王仁與賈芸、賈艾二人,因同為胤礽引薦來此,彼此間更親厚幾分。


    “王仁師兄。”


    王仁聽著是賈芸喚他,收了馬步架勢,頷首為禮,道:“賈芸師弟。”


    賈芸對王仁如今寡言的性子有幾分了解,未有被冷淡的不悅,仍笑道:“璉二叔叫人給咱們帶了套書冊來,艾哥兒和幾位師兄弟正在抄寫,我記得王仁師兄喜歡在此處練功,便來看看。”


    不過套書冊,哪裏需得賈芸這般急著來找他?怕是他那妹夫總算肯給他迴信了。王仁心情極好,對著人笑了笑,道:“有勞。”


    二人默然沿迴廊而行,轉過拐角,就見書院皂衣侍者迎麵而來。


    彼此見過禮,皂衣侍者對王仁道:“王家公子,貴府遣了人來,正在前頭候著,徐師傅已知曉,吩咐你不必掛心下晌課程。”


    “多謝。”王仁與人再行一禮。


    目送來人離開,賈芸見王仁亦不動,心下了然,從袖中取出信箋送上,道:“王仁師兄,這是璉二叔的迴信。”


    王仁聽賈芸喚他為師兄,稱他那妹夫卻是隔了輩兒,生生連累他也降了一輩,心頭極是憋悶,偏賈芸言語無錯,隻能瞪人一眼,悶悶道:“有勞。”


    “王仁師兄客氣。”賈芸麵上笑意微微。


    目送王仁背影,賈芸緩緩收了麵上的笑,隻留了一點在唇邊,垂眼緩步而行。他很清楚他並不是十分聰慧的人,讀書不過匠才,習武也不過是個馬前卒,若說他璉二叔看重的是他人情世故上的能耐,可他這點本事也比不得那些個能把死人說活的,他唯一的優點便是有自知之明。正是因為太過清楚自個兒的斤兩,忽的被人看重,他心頭一直惶惑,他想過好日子,又怕自個兒盼的不過鏡花水月,卻要一生辛苦去尋,所以,他一邊心頭感念,一邊冥思苦想,尋根追由,直到他見著王仁,親眼看著王仁的變化,直到他同王仁相交,可稱為友,他才明白他璉二叔瞧中他的就是他以為不值一提的優點。


    這世上得機遇而開心智之人極多,有了本事傍身之後,如何看待過去的落魄,如何應對來日,可謂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各人行事自有其道理規矩,端得看心性。


    倒座房中候著的王家仆從瞧見王仁的時候驚了一跳,到底是世家仆,見過世麵,麵色不改,起身笑道:“二少爺,老太爺叫我來給您送些東西。”乖乖噫,這二少爺怎的變了這許多?一雙眼如此冷淡,莫不是此處太過清苦,叫二少爺恨上了家裏人?


    “有勞。祖父身體可好?大伯、大伯娘、大哥、兩位妹妹可好?”王仁與人頷首為禮,隻道尋常寒暄,來人在老爺子身邊伺候已有十數年,他自是認得,姓陳名忠,慣常避事,言必涉中庸,其實少不得不著痕跡的偏袒。王仁尋了位子坐下,他在書院見過真正的中肯,也明白了但凡人言必有偏頗,對人倒未生恨有厭,不過尋常罷了。


    陳忠將府中諸人狀況一一道來,又傳達了眾人關切,將帶來的物什一一說明,末了奉上一封信,道:“二少爺,這是大姑娘給您的信。”


    王仁接過信箋握在手裏,想著他袖中還有一封信,不免有些心不在焉,與陳忠又說了些書院的雜事,便覺無話可說。


    陳忠察言觀色的本事極好,婉轉接過話茬,將該說的話說了,該問的得了迴話,接了賞,便道辭。


    王仁起身送了陳忠出門,轉身贈了荷包給門畔侍從,指了屋中箱籠道:“有勞幾位送去我屋舍,我想在此坐一會兒。”


    有家人來訪,學生可得半日假,這是書院規矩,至於這學生於何處蹉跎這半日,自是隨人去。左右這屋子一時半刻也是閑著的,侍從自然應下,換了壺茶水,抬了箱籠去,迴手掩上門。


    王仁踏月而歸,推門之際被屋中光亮晃得眯了眼,緩了幾息,方才適應。


    這掌燈執蠟的,想是在抄書。王仁與同室九人招唿一聲,先去收拾了自己的櫃子,見自己枕頭上放著兩套簇新的衣衫,暗暗一歎,往桌邊去,在留給他的位子上坐了,正打算拿過賈芸的抄本謄寫,坐在他右手邊的賈艾推了本冊子給他。


    “這一套書冊正十冊,王仁師兄抄這一冊。”


    翻開書冊,王仁先讚了一迴這刊本的字體,旋即明白他那妹夫為何‘小氣’的隻送來一套書冊要他們抄寫。


    字跡乃一生之書,古人雲:“字如其人。”雖說凡事總有例外,但是,世人多凡俗,不下苦工,總是沒結果。


    抄書著實靜心,抄了半冊書,被聞訊而來的先生攆去歇息,王仁幾個才覺疲累。


    仰躺平臥,王仁想著他今日得的兩封信,到底沒那麽容易入夢。


    他與他那妹妹雖是嫡嫡親的兄妹,但關係著實算不得好,那丫頭看似溫柔和順,骨子裏卻是王家人如出一轍的傲慢,他真真切切的記得那丫頭看他的不屑眼神,所以他學了孝經禮儀,仍不覺該勉強自己瞧人順眼。隻是,他能得機遇入了青山書院,到底欠了人一份因果。欠人情,真讓人不舒服。


    但是對著他那個妹夫,他卻不覺如何,想是他自小聽了太多與賈家瑾安相關的傳聞,早已認定那人心智近妖,非他一凡俗人所能比肩,不自覺的仰望著,得人相助,受寵若驚之餘,更覺竊喜,他總歸並非一無是處,無可救藥。王仁想著今日得的那封迴信,隻覺心裏踏實得很。提筆時,他曾對自己說,若是得了迴信,他羞於啟齒的那些問題便並非他所擔心的庸人自擾。這結果比他期待的好得多,雖說未得明白解析,但那通篇反詰之答,叫他豁然開朗之餘,更覺有幾分親近。率性卻不咄咄逼人,果然是賈瑾安的作風。


    王仁唇邊勾出一抹笑,了了一樁心事,他倒是有些企盼起金陵的迴信。自打他來了青山書院,每日裏習武誦書,頗有些不知年月之感,一度恍惚以為自個兒出了俗世清修,直到月前他收著了金陵老家的來信。那些個素來哄著他驕橫的家仆,隻當他如今還似幼時一般不知事,挑撥之詞露骨,隱約更有拿捏之意,他若不收整了人,怕是日後所有人都會把他當傻子!此一事,也正可叫他看看他爹娘留給他的人裏頭到底有沒有得用的,若是沒有,他就都處置了,然後安安心心的去軍營某個校尉之職,若是有知事的,他也可謀算籌備了自個兒的產業。


    京郊皇莊,霍百裏瞧著日頭西偏,便去庭院中打拳,待日沉西山收了勢,浸溫泉去乏,小憩片刻醒來,已是月朗星稀之時,披上池邊衣衫,去尋方森傑。


    說是尋人,其實對於方森傑現下身在何處,霍百裏心裏明清。莊內工整四座三進院落,皆是三正兩耳的構架,房舍高大,正適合高架置書,也好空而不曠。


    此處聽差之人,昔年曾受霍百裏教導,對兩人喜好知曉十之七八,隻在最合適的位置等候差遣。


    霍百裏瞧著置於門口和屏風間的香爐,暗道一聲:舒坦。待他繞過屏風,就見方森傑捧卷而坐,卻是心不在焉的模樣,隨口玩笑:“沐言愁容滿麵,可是瑾安又折騰了什麽產業?”


    方森傑看了眼霍百裏,搖頭歎笑一聲,合上書卷,將之置於錦緞之上,方才從袖中取出紙卷,遞給盤坐對麵的人,道:“瑾安有心製糖。”


    霍百裏拿過那三寸白宣一眼掃過,旋即引火點燭,道:“瑾安倒是聰明,沒把算盤打到鹽路上去。”


    方森傑默然一瞬,道:“我原本還奇怪瑾安為何在莊子上耗費那般精神——先前他說農事,我也隻當小兒貪新鮮,不想竟是當真用心。”


    霍百裏側身半臥榻上,曲臂撐頭,未有言語,隻待方森傑將心中所想盡數吐露。


    方森傑措辭半晌,終是擯棄矯飾,直言所慮:“這孩子,我已不知日後該教他什麽好。然而,天下大道何止三百六十條,總要擇一條,窮盡一生探尋勘磨,方可一窺天道。”


    霍百裏與方森傑相交半生,如何不知人心中所想,歎一迴關心則亂,道:“瑾安終是要去兵部的,多懂些戶部的事兒,未必不是好事。”若是戶部的生財之法得仰仗兵部中人,兵部糧草想必不會太難籌措。


    方森傑知道霍百裏並非妄言,既然他的弟子們決定追隨太子,那麽,必有人要去兵部,南安王府與東平王府皆以軍功起家,如今已過三世,若不想日後生出事端,最好於二十年內上交兵權,於京中掛職,而北靜王府因避嫌之故向來不得親掌兵權,瑾安雖說出身榮國府,但其父一輩紈絝的紈絝,從文的從文,榮國公當年在軍中的親舊情誼已然淡薄,依當今的胸襟,不至於忌諱這點——瞥見霍百裏唇邊笑意,方森傑霍然醒神,抬眸瞪去,道:“師兄,同我,你也使應對外人的伎倆?”他不是崇尚隻讀聖賢書的學究,他的徒兒也不是那等渴求登科得職而安身立命之輩,他隻是,覺得憑他弟子的才華,去哪一處都可惜——


    “你這兩日憂心瑤玶都魔怔了,想著誰都好像揣著算計。瑾安根骨好,又吃得苦,左右這一年我哪兒都去不得,正好教他一套劍法,年後他兩個往金陵去,咱們也好安心不是?”霍百裏抬了另一隻手拿了玉壺,斟了兩盞茶,拿過一杯啜飲一口,清甜不掩茶香,笑道,“沐言,兩個丫頭做的這果茶愈發精致了,你快嚐嚐。”


    方森傑已壓下剛剛心頭的驚濤駭浪,聞言拿過另一尊琉璃盞,飲了一口,道:“繡花的不去繡花,讀書的不去讀書,盡折騰這些個小道,他們幾個不務正業,都是你縱得。”


    “多知曉些生計之事哪裏算得不務正業?且藥糖也不是什麽稀罕物,瑾安不過是心疼自家兄弟,算不得什麽。你若是曉得瑾安叫人去與你兄長談釀酒的生意,豈不是更得愁了?”霍百裏飲盡茶飲,單手把玩琉璃盞,笑容揶揄。


    知道霍百裏插科打諢,不過叫他寬心,方森傑承人好意,順了話說:“苦口良藥乃是自然之道。山東佳釀離了那水土氣候,未必還有那般香醇滋味。”


    見方森傑展眉,霍百裏曉得人已將先前失言揭了過去,半是勸解半是安撫道:“淮南為橘,淮北為枳。放心,這道理瑾安懂的。”


    “沐言自然放心,有師兄看著,有什麽好不放心的。”方森傑仰頭飲盡杯中茶,複對霍百裏道,“過幾日你我也尋了田莊去,待農人割麥插秧的時候,叫書院那些小子去地裏勞作一迴。”


    霍百裏看了眼方森傑,咽下喉中言語,順話答道:“插秧倒是可一試,割麥還是罷了,那鐮刀鋒利得緊,用得不好,傷人可是麻煩。”


    方森傑倒還沒見過割麥,隻是瞧了眼霍百裏認真的神色,道:“有道理。”心中打定主意,過幾日農人收稻時,定要前往一觀。


    鈴鐺聲傳來,方霍二人同時彎了唇角,方森傑拿過書冊繼續翻看,霍百裏放下手中琉璃盞坐起身。


    狸貓輕巧的躍上軟榻,不緊不慢的踩著邊線走著,尾巴左右搖擺,不輕不重的敲在方森傑膝蓋上,又走了幾步,抬起掛了隻鈴鐺的前爪按在霍百裏腿上,仰頭望著人,嬌嗔似的喚了一聲:“喵~”


    明知道這是一隻野性尚在的兇物,可是眼前這歪著頭討巧的小東西實在太招人疼,霍百裏伸手將狸貓摟到懷裏,一手揉毛,一手撓著狸貓下巴,輕聲道:“阿狸今兒去哪兒玩了?是不是又去逗荷塘那幾條魚了?這時候可是不能上樹欺負鳥,窩裏呆著的鳥兒都還年幼,要打架,得找年紀相當的……”


    狸貓曾在霍百裏懷裏,間或‘喵’一聲,好似能聽懂。


    方森傑對此等情景已然見怪不怪,隻是今日聽霍百裏的話,總覺得人話裏有話。不過,方森傑看了眼眯著眼蹭在霍百裏胸口的狸貓,鋒利的尖爪藏在柔軟的肉墊裏,或許,正是這兇物心甘情願的收了秉性裏的暴戾一麵,才讓知道真相的人愈發憐愛。


    狸貓滿足的唿嚕聲漸漸變成舒緩的唿吸,室內漸漸安靜,隻餘方森傑翻書的動靜。


    霍百裏忽的出聲問道:“沐言,你可聽說過那青山書院?”窩在霍百裏懷裏的狸貓不滿的翻了個身,一巴掌糊在霍百裏胸膛上。霍百裏無奈的抬手攏住狸貓的兩隻耳朵。


    “瑾安送王子騰兒子去的那處?”方森傑漫不經心的翻過一頁書,道,“他對王家倒是挺上心。”


    “正經上心的也就是他那個大舅子。”霍百裏半躺在榻上,雙手順著狸貓的推拒鬆開,由著狸貓折騰舒服的位子,笑道,“青山書院裏頭教武功的師傅都是賈家舊部。”


    方森傑沉默片刻,終是歎了一句:“真是,好大的膽子。”


    霍百裏見狸貓折騰好一會兒仍不得要領,抬手順毛,放輕聲音迴道:“我叫人查了查,那書院不是瑾安私底下弄的,是他曾祖母,賈赦的祖母,曲家人倒騰的。”


    “那就是天家的意思了。”方森傑取了支鏤梅檀香書簽夾在書中,抬眼看向霍百裏,道,“瑾安倒是像他曾祖母家的人。”


    霍百裏聽著方森傑不肯直言曲家,忍了忍笑,還忍不住出言撩撥:“曲家如今偏居滇南,也不知何時會重返朝堂。”


    方森傑盯了霍百裏好一會兒,一個字一個字咬得極清楚,慢聲道:“你不是和曲家當家人熟得很嗎?如何不做一猜?”


    霍百裏見方森傑真的不高興了,收了玩笑神情,正色道:“有瑾安在,怕是還會再等一等。”


    方森傑點了點頭,話鋒一轉:“世家與寒門,終歸還是平衡的好。”


    霍百裏不知方森傑此言目的何在,隨口道:“寒門占了上風,少不得真格兒的不要臉,世家占了上風,仗勢欺人屍餐素位也是麻煩。”


    方森傑半垂了眼簾,語聲森然:“你這話說的倒是不偏不倚,冠冕堂皇,怎不說世家總是想著更上一層,而寒門都做著世家夢,而一姓興盛,最快的法子,亂世中是跟對了真龍,太平盛世,則是攪亂平衡,扳倒身後資曆最重的,慧眼識英雄!”


    霍百裏忽的明白方森傑與曲家結怨何來,而他記著與人少時情誼,單憑一麵之詞,生了片麵之見,著實有失公允,溫言道:“沐言莫要動氣,世人皆貪,給了足以說服自己的理由,就視之有理,尤其是當他手裏又有一支筆,少不得做自以為是之言。”


    方森傑神情漠然,忽覺膝上一暖,卻是原本趴在霍百裏身上的狸貓從幾案下爬了過來,不似在霍百裏身上的放肆,搭在他膝上的爪子規規矩矩,狸貓的頭搭在爪子上,見他看過去,張嘴軟軟喚了一聲:“喵~”


    方森傑忽的笑了,伸手撈了貓兒在懷裏,道:“有時候,我真不知——”該如何看待瑾安。這半句話方森傑終是咽下,續道,“我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該羨慕瑾安。”


    “沐言,咱得服老,不能再熬夜了。”霍百裏用案上竹盤中的錦帕拭了手,又取了一方錦帕包住手,方才去拿方森傑剛才看的書,置於樟木錦盒中。古書珍貴,自然要小心收置。


    “東拉西扯,不知所雲。”方森傑起身,甩袖而去。


    霍百裏目送人抱著狸貓離開,目光落在自己所著衣衫上,歎了口氣,此一色冰錦,當是江南織造新製,而他的小徒弟一口氣送了十匹來,不可能全是宮中所賜,他倒也不知那小子何時叫甄應嘉承了他的情……當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想必他所期待的悠然生活並不會太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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